对于这种不提任何要求,仅仅是联络感情的研讨班,受邀的媒体负责人自然是乐此不疲。纬通公司内部都有人提意见,说这么多媒体人士过来,其实好些是来白吃白喝的。杜林祥却说,来九个白吃白喝的不要紧,只要其中有一个日后能为我所用,钱就没有白花。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袁凯乘坐的大巴抵达矿山所在的宁古县。这些年,他早已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来到宁古县之后,为了不引人注目,袁凯刻意选择了一家一百多块钱一晚的经济型酒店。另外那套价值不菲的西装也被收进衣柜,他专门去超市买了一件几十块钱的廉价衬衣。从酒店住宿到衣着打扮,袁凯仿佛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记者时光。
杜林祥一再叮嘱,此次行动必须保密。所以袁凯没有带着记者一同前来,他打算自己先去摸一摸情况,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动作。
第二天一早,袁凯租下一辆当地的黑车,径直前往矿山所在地。宁古县距离张贵明的老家梅河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矿山距离宁古县城也有几十里地,而且路况十分糟糕。直到上午十点过,袁凯才抵达矿山。
在周围观察了一圈,袁凯发觉情势颇为严峻。矿山已被封锁起来,门口站着十多个保安,进出的人都要接受盘查。直接去矿山里刺探情况的念头,不得不打消。接下来,袁凯又在周围的村庄寻访,指望打开突破口。可惜没一个村民愿意开口,甚至有人充满警惕地盯着袁凯,问他是不是记者。见势不妙,袁凯赶紧登上黑车,溜回了县城。
回宁古县城的车上,袁凯整理了一下思绪。出了打死人的事,矿山加强一下警戒,切断矿山内外的联系,在情理之中。周围村庄的村民,大都拿过矿山发的补偿金,从情感上更倾向张贵明一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看来,要调查清楚事件的原委,还得另辟蹊径才行。
黑车在县城的一座酒店前停了下来。袁凯付了钱,走到酒店大堂,悠闲地抽起烟。几分钟后,他又掐灭烟头,到酒店对面的洗脚城里做了一个全身按摩。
刚才下车的酒店,并不是袁凯下榻的地方。多年的记者生涯,把袁凯锻炼得像名特工。他知道,在这种小县城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谁都可能有个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比方今天去探访的村民和开黑车的司机,没准就是熟人。再加上一番机缘巧合,自己就有暴露的风险。
所以,一大早出门时,袁凯先打车来到另外一家酒店,休息一会儿后,再走出酒店租下一辆黑车。办完事情,车子直接把自己送回这家酒店。接下来去洗脚城转悠一圈,再绕回真正居住的地方。
眼看第一天扑了空,袁凯并不气馁。过去当记者去各地采访,比这更难采访的事多了去了,最后不一样大功告成?
袁凯想起了数年前去珠三角采访一家工厂罢工的事。当时工厂也封闭了厂区,记者根本进不去,也联系不上工人。在当地瞎转时,袁凯偶然间瞧见街上到处是招工中介的店铺。来珠三角打工的全部是外地人,都得通过招工中介才能进入工厂。袁凯灵机一动,能否从中介这里挖出厂区内工人的联系方式?一试之后,果然大获成功。袁凯顺藤摸瓜,采写出一篇极具影响力的报道。
顺着这个思路,袁凯想到,在矿山里当矿工的,大概也以外地人居多。在宁古这种地方,应当也有许多招工中介。今晚好好休整一下,明天顺着这条线索再去试试。
经过几天探访,袁凯终于在宁古汽车站外找到一个肯提供帮助的招工中介。仅仅一条两百块钱的香烟,这名中介就把几百名矿工的手机号码告诉了袁凯。
如获至宝的袁凯,立刻回到宾馆,冒充起记者,挨个给矿工拨打手机。一番努力下来,真有几名矿工相信了袁凯的记者身份,并同意趁着周末外出购物的机会,与袁凯见上一面,详细介绍打死矿长当天的情况。
接下来几天,袁凯终于把打死矿长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他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如何把这些料喂给记者?
袁凯起初想过,自己操刀写一篇十分详尽的报道,再花钱请两个枪手过来,把文章署上他们的名字,直接在媒体发表。可仔细一琢磨又觉不妥。为了钱能当枪手的人,也能为了钱掉转枪口。文章见报后,张贵明只要肯下一番功夫,就能发现隐藏在枪手背后的那双手。而自己一旦暴露,杜林祥的苦心也就白费了。
这时,袁凯想到了如今供职于北京一家媒体的记者楚天舒。袁凯与楚天舒谈不上多熟,仅在北京见过几面。在媒体圈美女凋零的时代,楚天舒的模样还算俊俏。更难得的是,这个小师妹大学毕业不久,与当年的袁凯一样,既急于成名,又满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书生情怀。
楚天舒比起圈子内的老油条要单纯得多,还没有被这个物欲横流的大染缸影响太深。而这样的人,恰恰是袁凯心中的理想人选。
袁凯新注册了一个邮箱,接着又模仿矿工的口气,写了一封语焉不详甚至充满错别字的举报信。袁凯以一个矿工的身份告诉楚天舒,在宁古县的一座矿山,老板为富不仁,把矿工当牛马一样对待。从今年以来,矿上连续拖欠工资。工人们气不过,去找矿长理论,矿长却调来保安队,对矿工们大打出手。争斗之中,矿工们一时失手打死了矿长。如今,矿上人心惶惶,唯恐在当地背景深厚的老板会派人来报复。
举报信的最后,袁凯写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矿工,出于义愤才向楚记者倾诉。但我也是普通人,生怕遭遇报复,所以不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这件事在宁古闹得很大,你如果来当地采访,一问就会清楚。”
袁凯心里清楚,楚天舒固然单纯良善,但毕竟是做记者的人,不会没有一点提防之心。如果一上来就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楚天舒难免会怀疑有人要拿自己当枪使。这样半遮半掩,既打消了楚天舒的怀疑,又能激发出记者天生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楚天舒一连给他回了数封邮件,追问具体的联系方式,并承诺一定给爆料者保密。
此时,袁凯又从河州招来一名机灵的下属,并买下一个新手机号。他让下属冒充矿工,用这个手机号与楚天舒取得了联系。
袁凯对于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已调查得十分清楚,稍微扔出一点料去,已令楚天舒大感兴趣。几次电话联系之后,楚天舒便决定奔赴宁古采访。
这名下属接待了楚天舒,并向楚天舒详尽介绍了事发当天的情况。袁凯从招工中介那里搞来的矿工通讯手册,经过一番特殊编辑之后也交到了楚天舒手上。楚天舒按着这个通讯手册拨打电话,很快就找到其他愿意接受采访的矿工。
当然,袁凯的手下也以人身安全为由,一直不肯告诉楚天舒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及在矿山的具体职务,甚至他也拒绝与矿里的其他“同事”打个照面。眼看楚天舒的采访进展顺利,袁凯与那名冒充矿工的下属,悄悄溜回了河州。离开之前,袁凯另外安排了两人赶到宁古,在暗处盯着楚天舒。楚天舒在宁古住在哪间宾馆,白天见了什么人,晚上在哪家餐厅吃饭,他都能第一时间获悉。
回到河州后,袁凯立即向杜林祥汇报了计划的进展。杜林祥却皱着眉头:“计划很周密,只是你派去冒充矿工的人,说话一口洪西口音,这会不会令人怀疑?”
袁凯说:“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却不担心。谁叫咱们洪西是民工输出大省?全国各地,哪里没有洪西的工人?就说张贵明的矿上吧,真就有许多洪西人。”
杜林祥接着说:“我当初只是让你去摸情况,做准备。至于这篇报道是否要刊登出来,还不能确定啊。如今这个女记者一腔热血、满腹天真,我却担心,要是咱们最后并不想让新闻见报,会不会控制不住?”
“三哥放心。”袁凯胸有成竹地说,“我当时之所以选择楚天舒,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家报社的领导和咱们关系不错。如果三哥想让新闻见报,咱们就当没这回事,让楚天舒那小姑娘使劲鼓捣去,反正这事跟我们没有一丁点关系。如果不想让新闻见报,就告诉张贵明,咱们知道北京有媒体正在弄他,可以帮他协调关系灭掉稿件。送礼的钱张贵明出,他还得记下这份情谊。”
“好!”杜林祥这才笑逐颜开,“小袁,你这招厉害啊!与其花钱请枪手,不如把人当枪使。咱们呢,进可攻,退可守,永远在安全地带。”
“我也是按三哥的吩咐办。”袁凯当时谦逊地说道。
伴着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往事,电脑中斗地主的游戏又进行了好几局。袁凯抬腕看了下手表,然后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他拿起电话,拨给杜林祥:“三哥,休息了吗?”
电话那头的杜林祥说:“还没有。晚上张贵明邀我喝酒,这会儿刚回宾馆。”
袁凯知道,杜林祥这段时间一直在北京。昨天打去电话时,杜林祥还与吕有顺在打高尔夫球。听今天这口气,张贵明应该也赶到京城了。袁凯接着说:“这么晚打搅你,就是请示一件事。那个记者的稿子,大概差不多了。如果我们不去做什么工作,稿子很快就会见报。”身为下属,袁凯谨记着老板的吩咐,稿子最后登不登,还得杜林祥拍板。
电话中沉寂了大概一分钟,接着传来杜林祥低沉的声音:“趁着这几天张贵明人在北京,让稿子尽快见报吧。”
“好的。”袁凯说。
放下电话,袁凯又点上一支烟。想起自己与楚天舒之间这次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袁凯有几分得意,也不乏一丝歉疚。他更不清楚,在自己过去激浊扬清的记者生涯中,是否也曾像如今的楚天舒一样,被他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6 理直气壮是地地道道的屁话,财大气粗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北京的清晨,笼罩在雾霾之中。一辆黑色迈巴赫轿车从西郊京原路出发,驶过五棵松、公主坟,直抵东长安街。
开车的司机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坐在后座上的杜林祥与张贵明,同时大口吸着烟。缭绕的烟雾,令车内的豪华装饰都有些模糊不清。
这辆价值近千万的迈巴赫,便是张贵明在北京的座驾。除了这辆豪车,张贵明还在京原路附近购置了一家高级会所,并投入巨资装修,将其打造成自己在北京的行宫。
如今的杜林祥,当然不会对区区一辆迈巴赫有多少艳羡。上市成功后,他也为企业购置了几台豪车。当初决定买什么牌子的汽车时,迈巴赫便是备选之一。不过,见多识广的庄智奇与喝过洋墨水的儿子杜庭宇,都反对买迈巴赫。
杜庭宇当时说,迈巴赫在国外销售很差,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全世界除了中国的富豪,几乎没人中意迈巴赫。
杜庭宇还点出了迈巴赫的三大硬伤。第一,它外形太像奔驰S级了,活脱脱一辆大号S级,显得缺乏个性。其二,没有深厚的品牌内蕴。宝马收购了劳斯莱斯,大众收购了宾利,在豪车市场上赚得盆满钵满,奔驰看着眼红才复活了迈巴赫品牌。但迈巴赫毕竟在20世纪40年代就停产了,六十多年后重出江湖,缺乏品牌号召力。第三,定价太离谱,已经超过了劳斯莱斯幻影和宾利雅致。
“国外媒体都报道了,迈巴赫最终难逃停产的命运。”杜庭宇说道。
庄智奇的总结更加精辟:“迈巴赫与悍马,都是在国外卖不动,却被中国暴发户视为宝贝的东西。”
因为庄智奇与杜庭宇的劝诫,杜林祥最终没有选择迈巴赫。甚至面对整日开着一辆悍马的五弟杜林阳,杜林祥还时常嘲笑几句。后来认识了张贵明,杜林祥对庄智奇的话更加深信不疑。这个张贵明,最喜欢的车不就是悍马与迈巴赫吗?
除了座驾,杜林祥对于张贵明那家会所的风格也看不上眼。在北京这样一座古都,非鼓捣出一个欧式装修的会所干嘛?更要命的是,张贵明将自己收藏茅台的爱好也带入会所。国酒茅台摆在罗马柱与水晶灯之间,怎么看怎么刺眼。
杜林祥甚至想起了谷伟民在东交民巷的四合院。都是肩负驻京办职能的富豪行宫,谷伟民的四合院古朴庄重,里面的明清家具,从越南进口的红木,从福建运来的假山,件件堪称精品,不知比张贵明的会所,好出多少倍。
杜林祥所不知道的是,张贵明对于纬通集团驻京办的装修风格,同样没什么好感。纬通集团成功上市后,在北京购置了房产,建起自己的驻京办。可张贵明认为,纬通的驻京办,更像政府机关的驻京办。驻京办里餐厅的包间,全部以河州的街道命名,还有会客室里的红地毯、巨幅国画、白色单人布艺沙发,通通官味十足。
当然,彼此看不起的杜林祥与张贵明,在去对方的驻京办赴宴时,嘴里都不忘恭维几句。此刻坐在迈巴赫车里,两人更是谈笑风生,亲密无间。
迈巴赫轿车在东长安街的一栋大楼前停下。杜林祥与张贵明一前一后走进大楼,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迎候在大厅,与两人握手后,将他们引上电梯。在电梯里,杜林祥问道:“吕市长的办公室还在二十多层,没有挪地方?”
中年人一脸微笑,十分得体地回答:“目前还没搬。至于搬不搬,何时搬,领导说了算。”
步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行人走进一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以及这栋大楼的主人——吕有顺正坐在皮椅上,低头批阅着文件。
杜林祥满脸堆笑地伸出双手:“吕市长,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