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当听说庄智奇要留在北京治疗时,杜林祥立即便联想到那天中午与庄智奇下象棋,对方提出希望去国外进修的事。加之近一段时间以来,庄智奇总是沉默少言、郁郁寡欢的模样,杜林祥便不免担忧,难道智奇真要离我而去?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见到庄智奇,感觉对方气色还算不错。当然,案头上成堆的药瓶,也证明庄智奇确实有病。杜林祥估计,庄智奇是五分身体有恙,五分去意已决。小病说成大病,短病也要拖成长病。

杜林祥只是不解,庄智奇为何要急着离开?自问这么多年,待庄智奇不薄呀。论权力,在纬通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钱财,房子、车子、票子一样不少。

或者是因为在非洲铜矿一事上,自己独断专行,没有采纳庄智奇的意见?但是,这种工作上的分歧,在两人之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杜林祥以为,庄智奇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况且自打进入公司,庄智奇也一直把个人的位置摆得很正——只是老板手下的管理者与参谋。

杜林祥目光犀利,直视着庄智奇:“这病真好不了?”两个聪明男人之间的交流,不需要把话全部挑明。杜林祥相信庄智奇会明白自己这句话的真实意思——真决定要走了?

庄智奇点了点头:“医生说,我这身体必须静养,不能再干繁重的工作。”庄智奇同样以为,凭杜林祥的精明,已然洞悉全局。假医生之口说身体需要静养,实则是告诉杜林祥,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

杜林祥对于庄智奇决心离自己而去,多少有些被背叛的愤怒。但是,庄智奇毕竟是难得的人才,企业又处于大战正酣的节骨眼,要不要再努一把力,挽留住庄智奇?或者,两人之间真有什么误会?

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杜林祥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这些年飞黄腾达后,在公司里更是一言九鼎,唯我独尊,他实在不愿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央求人家的模样。再说了,纵然有什么误会,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庄智奇什么也不说,只是托病不起,摆明了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沉默了一会儿,杜林祥才开口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好强求。公司里的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庄智奇说:“以往我之所以没提这事,一来是身体还能撑住,二来纬通的工作实在离不开人。现在好了,咱们已经从徐浩成、张贵明手上收购了矿山,信丰集团的壳也拿了过来。甚至前期的造势与铺垫也大功告成,柳林与张贵明的官司打得火热,TKK被我们买下。接下来,按照杜总的计划进行,应该不会出纰漏。至于地产那边的生意,早就走上正轨,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这番话时,庄智奇以无比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杜林祥。杜林祥当然能听出这些话的弦外之音:纬通的地产板块已在香港上市,矿山借壳上市的计划也十分顺利。我庄智奇虽然离开,却不是中途撂挑子,算对得起杜林祥的知遇之恩了。

看着身穿病服的庄智奇,杜林祥又有一丝感动。人家说的都是实情,近些年纬通的飞速发展,庄智奇可谓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对于庄智奇的埋怨,顿时消解许多。杜林祥动情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应该的。”庄智奇说,“只是有一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尽管说。”杜林祥说。

庄智奇说:“庭宇自打来到纬通后,我一直留心观察他。这小伙子,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凭良心讲,以他的见识与能力,就算没有一个好爸爸,日后也会大有成就。只是,我觉得对他的提拔不应太快,还得再稳妥一些。纬通是做地产起家的,不妨让他在地产领域再历练一下。资本运作特别是矿山借壳上市这一块,他别急着接触,或许不是坏事。”

杜林祥说:“智奇,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庄智奇顿了顿,说:“借壳上市这一块有杜总掌舵,足够了。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见杜林祥脸色有些阴沉,庄智奇赶紧说:“你如果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过。”

“没事,我会认真考虑的。多谢你为庭宇操心。”杜林祥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你以为,”杜林祥接着问,“你走以后,总裁的位置交给谁合适?”

“安幼琪。”庄智奇说,“论在纬通的资历,安总还在我之上,她对纬通的业务十分熟悉,我想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一个小时后,杜林祥离开了病房。尹小茵坐到床边,轻声问道:“你都跟他说了吗?”

庄智奇的头毫无规则地摆动,以至于尹小茵根本分不清他在点头还是摇头。隔了一阵,庄智奇才说:“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因此,也不必多说什么。”

庄智奇披上外套,步出大楼。尽管北京的寒冬里,气温已降至零下,庄智奇仍旧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杜林祥离去时的背影,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这是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庄智奇十分清楚,没有杜林祥,自己的生命恐怕将在碌碌无为中度过。是杜林祥,给自己带来了转机,让自己走上舞台中心,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士为知己者死,庄智奇同样将全部的热情回报给了杜林祥。

说到天底下最了解杜林祥的男人,庄智奇认为非自己莫属。杜林祥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有终其一生无法弥补的知识缺陷,有从娘胎里带来的过人天赋,有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也有猜忌周围一切的高度敏感。

其实早在尹小茵向自己坦白之前,庄智奇就十分清楚地知道,杜林祥给他安排这样一个女助理,除了帮助工作,更有监视的意味。但庄智奇并不责怪杜林祥。一个人如果连这点权术与提防心都没有,也不会从山里娃成长为名震一方的企业家。不管怎么说,在公司里,杜林祥毕竟给予了自己超乎寻常的信任。

庄智奇当然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他也坚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杜林祥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心慈手软。所幸的是,庄智奇并不是一个权欲熏心的人,甚至从进入纬通的第一天起,就想着功成身退,归隐林下。但庄智奇更清楚,如今还远不到那个时候。杜林祥并没有清洗功臣的打算,相反,为了纬通的进一步壮大,杜林祥正谋划着大展拳脚。

之所以选择提前离开,只因为庄智奇觉得,杜林祥的野心越来越大,纬通这辆战车,也以近乎疯狂的姿态加速冲刺着。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谁也说不清。

庄智奇不是一个迂腐的书生,他当然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游走在红线的边缘往往难免。但是,游走并不代表越界。

杜林祥或许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我庄智奇能想到打时间差赴港上市,能提出让张贵明、柳林争夺矿山,为何却要反对他借非洲铜矿来炒作?而这,恰恰是游走与跨界的区别。纬通旗下已经坐拥两家上市公司,此时公司公然对外撒谎,这无疑是大大地越界。

无论来还是走,庄智奇自问无愧。接下来,他依旧会衷心祝福纬通。

风越刮越大,一旁的尹小茵提醒道:“回去吧。你的身体毕竟不好,别在户外待太久。”庄智奇点了点头,转回身子。

大街之上,车水马龙,极尽繁华。接着拐进一条小路,只见落叶飞旋,霜草委顿,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在胡同口沉思。

* * *

4 真正不值一驳的假话绝对算不上谣言

离开医院后,杜林祥没在北京耽搁,而是直奔机场,搭乘晚上的航班赶回河州。一路上,他的脸色都十分难看。高明勇跟在身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回程的飞机上,杜林祥始终微闭双眼,其实连一分钟也没睡着。

他的脑海里,不停闪现出与庄智奇相处的一幕幕画面。在冶金厂外的宾馆里,两人作为谈判对手第一次会面;自己三顾茅庐,邀请郁郁不得志的庄智奇出山;数次奔赴北京、香港,与谷伟民交锋;在自己办公室里,庄智奇指出赴港上市的这步险棋……

在来北京之前,杜林祥猜测庄智奇即便要走,也无外乎两个原因,第一是多年劳累,身心确实疲倦;第二是认为杜林祥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宁可功成身退,也不愿鸟尽弓藏。现在看来,这两点原因都有,但还不是全部。

庄智奇最后向杜林祥坦承,不希望杜庭宇过多涉足资本运作,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火药桶,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庭宇身为纬通的“储君”,最好别来蹚浑水。

庄智奇既然希望杜庭宇少插手,自己又何尝不想独善其身。他或许感觉,杜林祥玩得越来越大,大到他不想把自己也赔进来。

都走吧!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老子还不信了!杜林祥与生俱来的倔强在心中奔涌——庄智奇再厉害,也不过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真正掌控全局的高手,舍我其谁!是杜林祥一手缔造出纬通的辉煌,而绝不是其他人。

飞机缓缓下降。杜林祥睁开眼睛,对高明勇说:“刚才在病房,智奇跟我说,他因为身体原因,要长时间治疗。”

高明勇显得有些惊讶,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路上杜林祥的脸色如此难看。

杜林祥继续说:“智奇走了,纬通总裁的位置,你看谁干合适?”

高明勇立刻警惕起来。这种问题,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能够置喙的。他摇着头:“这我不知道。”

“别耍滑头,今天我就要你说,说错了也没有关系。”杜林祥逼问道。

情急之下,高明勇脑中蹦出一个最保险的答案:“我觉得吧,庄总走了,总裁这个位置,最好由杜总兼起来。”

杜林祥盯着高明勇:“尽管你居心不良,想活活累死我,但这个主意,看上去倒也不坏。”

得到杜林祥的鼓励,高明勇更加来劲:“现在这副重担,除了杜总亲力亲为,交给别人还真不放心。”

杜林祥摇起头:“现在纬通也是上市公司了,不比以前小打小闹,总不能让我在会上举荐自己吧!”

高明勇似乎明白过来杜林祥跟自己说这番话的深意。他立马说道:“回头我就跟林总、五哥他们说,让他们在会上提。”

高明勇口中的“林总”“五哥”,自然是公司副总裁林正亮与五弟杜林阳。这两人,一个是从老家跟着出来打工,并一路追随到底的心腹;一个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包括眼前的高明勇,老家也在文康,与杜林祥还算得上远亲。杜林祥突然有种感觉,终究是这帮子弟兵可靠。自己对庄智奇可谓推心置腹,到头来,还不是得分道扬镳!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杜林祥伸了个懒腰,对高明勇的话不置可否。以高明勇的精明,自然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更清楚的是,以杜林祥的身份,实在犯不着要同谁争这个总裁的位置,他只是不放心把这个位置交到旁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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