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玉对孟东辉说;“闭嘴!”说了这句很严厉的话,宋长玉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突然哆嗦起来。他的哆嗦像是从内而外,心脏一抽抽,就波及得全身哆嗦起来。他有这种哆嗦的毛病已经好长时间了,一听说当官的找他,他就禁不住哆嗦。别说唐矿长这么大的官,就连在老家有时跟村里的支部书记说话,他心里也要打一阵哆嗦。他多次骂自己没出息,说自己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但怕官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由于紧张,他把袜子的脚后跟穿到脚面上去了,只得脱掉重穿。他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你一没偷,二没抢,什么错误都没犯,有什么可紧张的呢!趁穿袜子时,他把自己的虎口使劲掐了一下,哆嗦才止住了。
小马领他去见唐矿长。走在路上,他问小马:“这么晚了,唐矿长还没休息吗?”
“听说唐矿长精力充沛,每天都是下一两点之后才休息。你怎么样,最近又写稿子了吗?”
“最近没写,没抓到什么新闻题材。”
“你为啥不写写唐矿长呢,唐矿长为矿工当红娘,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嘛。”
“这样比较大的题材都是宣传科的人写。听说一些记者也来了,他们都是来抢新闻的。”
二人来到二层楼矿长门口,小马敲门,办公室里没人应声。小马喊唐矿长,里面仍无人答应。小马侧耳听了听,原来唐矿长在接电话,唐矿长说:“先把他的工作停下来,让他写检查。你就说是我的意见,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看他检查得怎么样,再决定怎么处理。你们的手腕也要硬一些,怕得罪人是不行的。”等唐矿长接完电话,小马才再接着敲门。唐矿长说:“进!”
小马推开门,对唐矿长说:“唐矿长您好,宋长玉来了。”
唐矿长正坐在像床板一样长的写字台后面翻看着报纸,他没有抬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嗯”了一声。他手边当天的报纸有一叠,翻完一张,放在一边,再翻一张。
小马说:“唐矿长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
唐矿长说:“可以。”
小马走后,唐矿长没有跟宋长玉说话,也没让宋长玉坐下来,在继续翻报纸。他像是翻到了一条可看几眼的消息,拿起报纸,靠在椅背很高的皮椅上看起来。唐矿长的办公室很大,后面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除了精装图书,还有金光闪闪的奖杯。写字台前面靠三面墙摆着三排沙发,每排沙发前都有一张玻璃茶几。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大盆蟹爪莲,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红艳的花朵正在开放。
宋长玉在门口站着,等唐矿长看完报纸跟他谈话。唐矿长无视他的存在,使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压。他已经预感到了,唐矿长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唐矿长找唐丽华谈过,现在轮到跟他谈了。在唐矿长的心目中,他可能比一张报纸还要轻,报纸尚值得看一眼,他连一张过时的报纸都不如。宋长玉暗暗把大牙咬了一下,一种类似本能的反抗情绪使他决不主动跟唐矿长说话。既然小马已跟唐矿长说过他是宋长玉,唐矿长有话只管说就是了。唐矿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谁沉默过谁。唐洪涛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如果说谁坚持不先开口说话就是胜利的话,在第一个回合,宋长玉竟取得了胜利。唐矿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唐矿长的眼睛仍看着报纸。
宋长玉还是不说话。直到唐矿长把报纸放下,看着他,他才说:“小马不是跟您说过了嘛,我叫宋长玉。”
“你老家是哪个县的?”
宋长玉说了是哪个县。
“你当农民轮换工多长时间了?”
“将近一年吧。”
“不要说将近,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
“十个月多一点。”
“十个月和一年,差得还很远嘛!年轻人一定要诚实,说话要诚实,办事也要诚实,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年轻人还要走正道,不要想着走捷径,更不要走旁门左道。你以为认识了某某人,通过走后门,拉关系,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可能的。要想有所进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能靠神仙皇帝,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你明白吧?”
唐矿长不愧是矿长,几句话就把他的用意揭穿了。他以为他的用意用爱情包藏着,别人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不料包藏在唐丽华的父亲面前是无效的,唐洪涛轻轻一撕,就把包在外面的东西撕掉了。不过他决不会否认对唐丽华的爱,坚信自己是很爱唐丽华的,而唐丽华也喜欢他。他说:“唐矿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年轻人,你又在撒谎。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却说不明白,这就是撒谎。”
宋长玉否认自己撒谎,说:“我走得正,站得正,一直在走正道。我在采煤三队表现怎样,您可以找康队长调查。”
“你不要再纠缠唐丽华!”
宋长玉早就想到过,要和唐丽华交往,迟早会遇上唐洪涛这一关,这一关过不去,他和唐丽华的事就没什么戏。原来他寄希望于唐丽华,等时机再成熟些,希望由唐丽华向她爸爸把事情挑明,并打通她爸爸这一关。现在这一关提前到来了,提前摆在宋长玉面前。而唐丽华一点都不负责任,刚看到一点关口,就止步不前,甚至有些退缩,把通关的繁重任务都推给了他。难关在前,宋长玉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不能临阵脱逃,一脱逃将前功尽弃,什么都完了。他必须迎难而上,向唐洪涛表明他的态度,让唐洪涛知道,他真的非常喜欢唐丽华。他说:“唐矿长,您不能这样说,我没有纠缠唐丽华。唐丽华人很好,很成熟,她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我在向她学习。我们的交往是自觉自愿的,不存在谁纠缠谁的问题。”
“我明确告诉你,唐丽华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是矿务局的团委副书记,名字叫元金年。”
“我不知道唐丽华有男朋友,我只知道唐丽华跟我说过,她没有男朋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宋长玉不说话,心里说,唐丽华有没有男朋友,唐丽华自己最有发言权,别人说了都不算。
“已经知道了唐丽华有男朋友,如果再追着唐丽华不放,就是不道德的,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就是宋长玉一向所尊敬的唐矿长所说的话。唐矿长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就是反对和不允许他与唐丽华谈恋爱,要把他们的恋爱掐死在萌芽状态。唐矿长的门第观念也在话里透露出来,就因为他是农民轮换工,而不是正式工、干部,或是什么团的书记,唐矿长就阻止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他不能屈服,他要力争。他说:“唐矿长,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您不仅水平高,而且对矿工很有感情。您为大家发雨伞的事,我还写过报道。您刚才在婚礼上讲的那番话,我也很受感动。您说矿工是和平时期最可爱的人,希望天下有情的姑娘……”
唐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宋长玉的据理力争,大概让唐矿长感到这个年轻人思想上是有些力量的,口气变得缓和些,说:“年轻人追求上进的途径有多种,关键要找准自己的位置,要在本职工作上多下功夫。唐丽华虽然拒绝了你的追求,但不等于你就没有前途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这个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了,你回去吧。”
宋长玉一回到宿舍,孟东辉就醒过来了,问宋长玉:“唐矿长找你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宋长玉说。
“那就奇怪了,要是没什么事儿,一个大矿长,三更半夜里找你干什么?他为啥不找我呢?他是不是要提前给你转正?”
“哪有那样的好事儿!怎么,不跟你说你就睡不着吗?”
“我睡不着。”
“睡不着你就别睡!”
12、出事了(1)
宋长玉所开的那部溜子没出什么事,该开的时候,他开了,该停的时候,他停了,溜子的运行一切正常。溜子刚开时,溜子槽里是空的,溜子的链子是空转 。链子上的刮板刮在铁槽上哗啦哗啦响,好像在说,没意思,没意思。工作面里的炮响过之后,煤就通过溜子流了出来。这个矿的采煤方式还是炮采,井下一台割煤机都没有,不像唐矿长在文章里说的那样,已经实现了采煤和掘进机械化。所谓炮采,是用电煤钻在煤壁上打了深眼,装进炸药和雷管,利用爆炸的力量,把坚硬如石的煤壁轰开。煤壁一瓦解,大块小块的煤就落进运行着的溜子里去了。负重的溜子不再喧哗 ,呼呼的像是在喘粗气,又像在说,够意思,够意思。宋长玉在报上看到过一些诗歌,那些诗歌把溜子负重时的运煤状态比喻成流淌的乌金河,有的还比喻成一条乌龙。这些比喻,宋长玉都认为不尽意。他想找一个新的比喻,暂时还没找出来。此时,溜子运行的声音这么沉闷,他倒觉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哼催眠曲,催着催着,他的眼皮就沉重得有些睁不动了。眼皮本身的重量并不重,恐怕比一片羽毛也重不了多少,在有鲜花和漂亮女孩子夺目的情况下,眼皮不知不觉就张扬起来,想合上都不那么容易。而在有些时候,眼皮却像有千斤重,万斤重,想抬一下就很难。昨天晚上,宋长玉没有睡好。从唐矿长那里回来,他还是睡不着。孟东辉说睡不着,却很快睡着了。他没说睡不着,脑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的眼睛像是把唐洪涛看透了。唐洪涛嘴上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唐洪涛一边大讲欢迎姑娘们都爱矿工,一边把自己的女儿排除在外,坚决反对唐丽华爱矿工。什么是叶公好龙?唐洪涛的做法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唐洪涛就是名副其实的叶公,唐叶公。唐叶公既然也怕“龙”,他这条“龙”还就不走了,看看唐叶公到底能把他怎么样。由于瞌睡得厉害,他对瞌睡特别警惕。他担心一旦睡着,溜子万一出点事故就麻烦了。他对自己说,不许睡觉,你要是敢睡觉,我就找根棍子,把你的眼皮撑起来。如果撑起来还不行,我就用小刀把你的眼皮拉掉,让你的破眼皮永远合不上。可是不行,他的眼皮还是越来越沉。把他的眼皮往下拉的不仅有身体内部的原因,还有外部原因,比如井下夜色一样的黑暗,高于井上很多的空气压力,略嫌潮湿的温暖氛围,还有腐朽的坑木上生长的菌类植物散发出的带有少量毒素的气息,都对他的身体起着麻醉作用。他不敢坐着了,站起来在巷道里走动。后来他干脆找了一张锨,把从溜子里撒出来的煤铲回溜子上。班长从巷道里过,见他正往溜子里铲煤,连夸他干得好。下班后,他打算再给唐丽华写一封信,或直接找唐丽华谈谈。既然连唐丽华的爸爸都知道了他和唐丽华的事,他必须多做唐丽华的工作,和唐丽华加强团结。宋长玉学过一点哲学,知道矛盾无处不在。比如他、唐丽华、唐洪涛三人之间,就构成了三组矛盾:他和唐丽华的矛盾;唐丽华和唐洪涛的矛盾;唐洪涛和他的矛盾。按照矛盾分析法,如果两组以上矛盾的话,必有一组是主要矛盾,其它是次要矛盾。那么他现在面临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他不认为他和唐洪涛的矛盾是主要矛盾。只要他和唐丽华的矛盾解决了,正如伟人所讲,其它矛盾就会迎刃而解。撇开有关矛盾论的哲学,说得生活化一些,只要他把唐丽华抓住,只要唐丽华真心跟他好,死心塌地的跟他好,义无返顾的跟他走,其他任何人的干涉都是扯淡,不等于零也差不多。从唐洪涛亲自找他谈话来看,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已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或者说唐丽华对他已产生了一定的感情。不然的话,唐洪涛只跟唐丽华谈话就可以了。定是因为他们父女俩谈得效果不好,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唐洪涛才又找他谈话,向他施加压力。这样的分析,使他对争取唐丽华又坚定了信心。唐洪涛在拉唐丽华,他也要拉,看谁拉过谁。溜子里的煤渐渐稀薄,渐渐变成空溜子在运转。这表明,工作面放过两茬炮之后,柱子支上了,天顶打好了,煤清理干净了,这一班的活干完了。上部溜子的司机给宋长玉打了一个长铃,又晃晃矿灯,用信号告诉宋长玉,溜子可以停机了。宋长玉接过信号,及时按下了停机钮。这就是说,尽管宋长玉困得嘀哩当啷,这一班他没有睡觉。溜子没有断链,更没有把溜子槽掀起来,他安全完成了当班任务。
事情出在没事儿了之后。
当班的工友都从工作面出来了,盔歪甲斜地坐在或半躺在下面的巷道里。清风在召唤,晚霞在召唤,澡塘在召唤,食堂在召唤,但他们暂时还不能走,因为接班的人还没来。一天三班倒,零点班是早班,八点班是中班,下午四点班就是晚班。宋长玉上的这个班是中班。中班的人必须等上晚班的接住班才能走,同样的,上中班的全班人马必须向上晚班的人交了班才能走。煤矿安全操作规程在有关交接班的条款上有明确规定,要手交手,口交口,交不清,不能走。可是,上晚班的人没有按时接班。中班的人开始骂娘,骂晚班的人是不是吃奶还没吃饱呢,为啥还不来。还有人把晚班的人骂成孙子,重孙子,重得不能再重的孙子。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仍不见上晚班的孙子们露面。性急的人如孟东辉之流等不及了,他们嚷着,走,走,管他个丈人呢!怎么,他们到半夜不来,我们难道还要等到半夜再下班!嚷归嚷,他们并不敢真走。兵有头,将有主,他们的头儿是班长,班长不发话,谁都不敢走。不听班长发话,有人开始说风凉话:“日他姐,咱们别走了,干脆打连班算了,唐矿长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又来给咱送肉包子。”有人接话:“你想肉包子,肉包子不想你,唐矿长的肉包子留着打狗呢,不会再给你吃了!”
说到唐矿长之前,工友们都看着班长。一提到唐矿长,工友们的目光有所转移,不声不响地转移到宋长玉身上去了,连班长的目光也停在宋长玉身上。这种转移是相当微妙的,所谓心理暗示也是这个意思。工友们私下里都知道了,宋长玉和唐丽华在谈恋爱。有人甚至传言,宋长玉和唐丽华已经亲过嘴儿了,已经有那种事儿了。还有人打听到了原因,说唐丽华为什么会爱上宋长玉呢,因为宋长玉有一个表哥在北京煤炭报社当副总编,在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宋长玉会带着唐丽华一块儿调到北京去。因宋长玉和唐丽华有了这层关系,自然的,宋长玉就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唐矿长就是宋长玉未来的老丈人。有“女婿”在眼前,提到“老丈人”时就得讲点分寸。班长不光看着宋长玉,还问:“长玉,你看呢?”
后来的事实证明,工友们和班长对宋长玉的高看一眼,把宋长玉给害了。可当时宋长玉的头蒙蒙的,根本料不到他的话会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大家都看着他,激起了他的虚荣之心,使他多多少少产生了自负,说得再不好听一点,在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于是他说:“他们不按时接班,违反规定的首先是他们。”他的话音刚落,巷道里就响起一片附和声。
班长说:“既然长玉说了是他们先违反了规定,那就走吧。”
班长这样说话,等于把责任推给了宋长玉,宋长玉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的话如一盆水泼在地上,已经收不回来。因为工友们已经走了,每个人都走得很快,跟小跑差不多,谁想把他们喊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每天都是这样,上班走得都不快,发愁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下班时就不一样了,他们觉得这一班终于熬到头了,像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都急于脱离井下。打个比方,他们晚走一会儿,好像就要被老虎吃掉似的,急于下班的心情,仿佛有老虎在后面追着屁股。有人耐心不够,熬不到下班时间,每天都有人提前升井。矿上安监科的安监人员躲在井底暗处,每天都能抓到一两个提前升井的,一抓到就要罚款。可第二天仍有人提前升井。宋长玉他们这个班的人不算提前升井,安监科的人不知道他们没向晚班的人交班,不会阻拦他们升井。如果整个晚班的生产过程是安全的,不出什么事故,没有按规定交班的事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虽然没有在工作面实现黑脸交班给白脸,因下一班没出什么事,谁都不再计较。工作面没遇到断层,压力也不大,宋长玉估计不会出什么事。加上宋长玉心里也有事,接班的人老不来,他也有些着急。他打算上井后去找唐丽华,跟唐丽华沟通一下思想,安慰安慰唐丽华。
然而工作面发生事故了!
事故不大,一个采煤场子冒了顶,把一个农民轮换工埋在了下面。工友们把他扒出来,他还活着,喊他,他还能说话,他说的是“没事儿”。有惊无险,总算没有发生死亡事故。然而当工友们要把他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缓神休息时,一动他的腿,他有些龇牙咧嘴,说疼,疼。一个工友把他的深筒胶靴脱下来,一看他的一条小腿向下耷拉着,耷拉处鼓着一个包,包是硬的,一摸有些硌手。坏了,他的小腿骨折了,鼓起的包是断了的骨头茬子戗起来的。电话打到井上,井上的救护车叫了起来。人们很难说清救护车的叫声是什么样的语言内容,有人说它叫的是“妈呀,妈呀”,有人说它叫的是“疼啊,疼啊”,还有人说它叫的是“闪开,闪开”,反正救护车的叫声很难听,人们一听就知道井下出事了,头皮就有些发麻。救护车的叫声除了穿透力很好,还有着广泛的宣传效应,人们不管在矿上的哪个角落,只要救护车一响,人人都能听到。正做饭的掉了勺子,正吃饭的放下筷子,正看电视的也不看了,纷纷出来打听,出什么事儿了?救护车从南井响到北山,医生给伤员一检查,说骨折部位离膝盖太近了,矿医院处理不了,建议立即把伤员送到矿务局总医院去。救护车难听的叫声再度响起,一路呼啸着向矿务局方向驶去。在救护车上,需要有医生和护士对伤员进行照顾,唐丽华跟车到总医院去了。
骨折是重伤,事故的性质为重伤事故,有了重伤事故,就要追查和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开事故分析会时,矿上的安监科科长、生产科科长,以及康队长和两个班的班长都参加了。晚班的班长说,中班留下了不安全隐患,才导致冒顶。中班的人没向他们交班,就下班了。中班的班长否认留下了什么不安全隐患,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没向晚班的人在工作面交班。中班的班长也有理由,他借用宋长玉的话,说晚班的人不按时接班,责任首先应由晚班的人承担。掰扯来,掰扯去,就把宋长玉牵扯到了。中班的班长说,宋长玉一发话,工人们呼呼啦啦就走了,拦都拦不住。按这个说法,没有交班的责任应由宋长玉负。安监科长问:“宋长玉是谁?”中班的班长说:“听说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唐矿长的女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问生产科的科长听说过没有,生产科的科长也说没听说过。两个科长都看着康队长,想必耳听八方的康队长一定听说过。康队长笑了,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唐矿长的女婿。我倒是想当唐矿长的女婿呢,我怕唐矿长抽我的嘴巴子。至于宋长玉是不是唐矿长的女婿,你们最好去问医院那个姓唐的护士,她应该最清楚。”康队长向中班的班长招招手,说:“你出来一下。”在门外,康队长问他:“宋长玉真说过那样的话吗,你不是把责任往小宋身上推吧?”班长说:“绝对说过,你要不信,我可以和宋长玉对质,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我怎么敢平白无故诬赖他。”康队长说:“你不要随便说宋长玉是唐矿长的女婿,你以为当矿长的女婿是那么容易的。小宋现在还是个农民轮换工,依我看他的前途还玄着呢!”
在商量提出对责任人的处理意见时,康队长让两个班长都离开了会议室,他说:“这个责任应该由我负,是我对工人的安全教育抓得不够,要处分就处分我康骆驼吧。”两个科长都不同意,说如果按康队长的逻辑,他们两个要受处分,唐矿长也要受处分。责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能扫帚打枣,乱打一气。他们认为,两个班长,还有宋长玉,都要负一定的责任。他们再次问康队长,宋长玉跟唐矿长到底有没有关系。康队长说:“有那么点意思。”既然如此,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宋长玉的处分就适当轻点,只对他提出批评教育就算了。处罚条件规定,重伤事故的责任人还要课以二百元以上的罚款。他们建议,两个班长每人罚款一百元,对宋长玉免于罚款。
处罚意见要报给唐矿长审批,唐矿长批了同意,处罚才能正式形成决定,才能立即生效。安监科科长把书面意见送到唐矿长那里去了,唐矿长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他一眼就看见了宋长玉的名字。唐矿长是长眉,眉一皱,长眉就往一块聚拢,使眉毛显得格外密集,格外浓黑。好比眉毛就是他的队伍,一遇情况,他眉头一皱,“队伍”迅速集结。
科长免不了对矿长察颜观色,见矿长集结在一起的眉毛老也不松开,揣摸矿长可能不高兴了,他们不该把宋长玉的名字也报上来。于是科长咳了咳喉咙说:“唐矿长您看,意见中不提您亲戚的名字也可以,他本来就没什么责任。”
“什么亲戚?”
“我听说……”
“听说什么,不要听风就是雨!你们报上来的处理意见轻描淡写嘛,迁就嘛,姑息嘛!这怎么能起到惩前毖后的作用呢!把材料拿回去,你们重新研究,重新上报。我建议:两个班长要全矿通报批评,矿广播站连续把通报广播三次,每人处以三百元罚款;对宋长玉解除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永不录用!”
安监科科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这这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唐矿长从写字台上的大理石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干脆把他的建议作为一锤定音的批示批在材料的天头处了,并签上了他的名字。他把材料还给科长,说:“就这么办!”
第四章
13、申诉(1)
矿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是康队长传达给宋长玉的。康队长让小马把宋长玉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宋长玉很客气。他给宋长玉倒了一杯开水,说:“来,先喝点水。”宋长玉说不渴,还是把水接着了。康队长说:“小宋老弟,我对不起你呀!”
宋长玉心里一惊,知道康队长话后面有话,他把康队长看了看问:“这话怎么说?康队长您一直对我很好。”
“怎么说呢?” 康队长剃了新一轮光头,他把光头抹拉着,欲言又止,像是真的很为难的样子,“你可能知道了,那天晚班出了点事故,冒落的石头把小毕的腿砸断了,小毕腿上打了石膏,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昨天我专门到医院看了,小毕伤得是不轻,医生说没给小毕截肢就算不错。医生还说,小毕的骨头虽然接上了,但长好后两条腿不会一样长了,差不多等于半个残废。你看这事儿闹的,人家来时能跑能跳,抱起篮球满场飞,现在弄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了瘸子,人家父母不知多么心疼呢!听说小毕还没对象,这一来,恐怕小毕找对象都成问题。小毕跟你一块儿进矿的吧?”
宋长玉说:“好像是。” 康队长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小毕受伤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事故的责任要由他承担不成?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比小毕强。有个好的身体,就可以东山再起。”
宋长玉有些等不及了,什么东山再起?难道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西山,他在西山已经不行了?他说:“康队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相信在小毕受伤的事情上我没有什么责任。”
康队长把事故分析会上的分析过程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承认他说了那个话,但他是按规程的条文说的,一点都没超出规程所规定的范围。至于没向晚班交班就走人,是因为班长发了话大家才走的。他不敢让大家走,也没权力说让走的话。康队长说:“说来说去 ,你还是年轻啊!因为你的身份大家都知道,关键时候你说一句话,效果就不一样了。”
“我哪里有什么身份,我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没什么身份。”
“有没有身份,光你自己说不行,大家还是认为你是有身份的人。” 康队长“嗐”地叹了一口气。
“队里打算怎么处理?”
“小宋你怎么还迷着呢,队里处理什么,只有人家处理咱,咱一点处理的权力都没有。我要求矿上处理我,他们怎么处理我,我都能接受,谁让我当队长没当好,把人家的孩子弄断了一条腿呢!可矿上不同意处理我,还是处理到你们三个人头上去了。”
宋长玉不再问,等着康队长向他传达。
康队长先跟宋长玉说了矿上对两个班长的处理决定,却没有马上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说出来。他说他认为矿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过于重了,劝宋长玉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不必过分灰心丧气,赶快找人说话,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重能重到什么程度,总不至于比对两个班长的处理还重吧!宋长玉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罚我多少钱?”
“要是罚钱就好了,钱是龟孙,罚走咱可以再拼,就怕人家不想让你再拼了。”
“怎么,矿上总不会开除我吧?”
“我说小宋聪明吧,小宋到底还是聪明,我还没说出来呢,你就猜到了。矿上倒没说开除你,说的是跟你解除劳动合同,就是那个意思吧。”
宋长玉的脸刷地就白了。不光他的脸白了,耳朵、鼻子、脖子,甚至连嘴唇都白了,白得有一点发青,一点血色都没有。狂风吹走地上的枯叶,海浪卷走岸边的沙子,虽然也很快,但总还有一个看得见的过程。宋长玉的脸从涨红,到刷白,好像连一点过程都没有,连最快的变脸术都变不了这么快。时间是晚上,宋长玉头顶是一根白炽的电棒。康队长屋里一时很静,静得能听见电棒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在电棒的照耀下,宋长玉的脸显得更加惨白。把一块白石头,刻成宋长玉的脸型模样,再经过风刮日晒,也不过白成这个样子。他的脸在一瞬间白得如此可怕,不用说,是血流退走的结果。电棒之所以白,白得发光,是因为里面有电流。而宋长玉的脸之所以白,与电流相反,是因为失去了血流。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脸上血流的闸门在哪里呢?血流说退,怎么一下子就退得那么干净呢?还有,不仅他脸上的血液退走了,手上的血液也退走了,那么多的血液,都湾到哪里去了呢?据说心脏是总枢纽,那么多的血液,总不能都压缩到心脏里去吧。要是都归到心脏里,岂不把心脏胀破了!人的体温是靠流动的血液提供的,如同城市的暖气是靠热水供应的一样。既然他脸上和手上的血液退走了,他的手和脸也随之霎时变得冰凉,如掉进冰窖里一样。当然,人的大脑思维活动,也是靠血液给大脑供氧,并由血液中的思维因子带动的,头部的血液一退走,肯定会影响到人的正常思维。那一刻,宋长玉脑子里一片空白,神情呆呆,像失去了思维一样。直到康队长让他喝水,他下意识地把水杯送到嘴边,思维才恢复了一点点。他说:“康队长,这太过分了吧,我没得罪过谁呀!这不是欺负人嘛!就是欺负人也不能这么个欺负法儿!”他想哭,可眼里干涩得很,没流出眼泪来。血流不畅大概对眼泪也有阻碍。
康队长让他马上去找唐丽华,让唐丽华找唐丽华的妈妈,再让唐丽华的妈妈找唐矿长,只有这样,矿上对他的处分才有可能撤消,他才有可能留下来继续工作。康队长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唐矿长是一个怕老婆的人,别看唐矿长在乔集矿耍大牌,一到他老婆面前就软杆子了,连最小的牌都耍不成。只要宋长玉和唐丽华把唐丽华妈妈的工作做通,唐丽华的妈妈愿意为女儿帮腔说话,撤消对宋长玉的处分就有七八成把握。康队长还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唐矿长的老婆是后娶的,比唐矿长年轻不少,在矿上,唐矿长是领导,在家里,唐矿长是被领导。康队长说:“小宋,还记得一开始我跟你说的话吗,要当驸马,你得先当状元。当上了状元,驸马自然就是你的。你现在还是赴京赶考阶段,皇帝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当然不会把公主许给你。”
经康队长这么一点,宋长玉似乎明白了,说:"我知道了,这是唐矿长借机报复我。"
康队长说:“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要再对别人说。好了,想开点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该找谁就去找,别再下井了。你就是下井,矿上也不会给你开工资了。”
宋长玉低头靠康队长的床边站着,没有就走。他双手握着的茶杯渐渐地有些凉了。他说:“唐矿长下手也太狠了。”
“哎,你可别这么说,唐矿长也有唐矿长的难处。再说这也不一定是唐矿长一个人的意见,可能是经过矿领导集体研究的。”康队长轻轻拍了拍宋长玉的一只肩膀,“大丈夫能屈能伸,遇到事情可不能钻牛角尖。孔令安钻了牛角尖,你看他越钻越深,越钻地方越小,恐怕再也伸不开了。我相信你是个大肚量的人,一定会正确对待这件事情。”
“康队长,您还要帮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出主意嘛。”
从康队长办公室里出来,宋长玉没有马上回到宿舍去。上次康队长通知他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他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后,也没有马上回到宿舍。这次的心情和上次不一样了,大大不一样了。上次是看天天高,看路路长,心像花儿一样开放。这次像遭了雷击,而且是晴天霹雳,他有些承受不起。上次他兴致勃勃,几乎把生活区转遍。这次他头沉脚沉,找一个黑暗的角落就站下了。把他开除,打回老家,这是他最怕遇到的事。怕鬼有鬼,这个事还是让他遇到了。大概是由于过于害怕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做梦,梦见他丢了矿上的工作,又回到了老家。每次丢工作的原因都不是很明朗,好像他并没有什么过错,糊里糊涂地就被打回老家去了。而每次被打回老家,他在梦里都失落得很,难过得很,好像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还有一次做梦,梦见他已经在矿上结了婚,成了家。结婚的对象像是唐丽华,又不是唐丽华,是他上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也在矿上工作。矿上把他开除了,和他结了婚的女同学却仍留在矿上。和女同学分别时,他抱住女同学大哭不止,以致把自己哭醒了。每次从梦里醒来,当他确认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仍在矿上工作得好好的,才如释重负。按照传统的对梦的解析办法,人们认为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比如梦见死,就是生;梦见荣,就是辱。以这样的办法来推算,宋长玉每次做了被开除的梦醒来后,心情不但不再沉重,还有一些自喜,像是梦以相反的办法给他打了保票,他永远都不会被矿上开除。同时,他仿佛从梦中得到了鼓舞,汲取了力量,可以在现实中放心大胆地走下去。然而不幸得很,他的梦和现实走的是统一的方向,走着走着,竟吻合在一起,梦境竟变成了他的现实处境。看来传统的对梦的解析办法是不灵的,是自欺的,也是欺人的。连梦都救不了他,宋长玉该怎么办呢?宋长玉觉得两边的鼻窝有些凉,像是有小虫子往下爬。他用手指一摸,没摸到小虫子,原来是两行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了,眼泪已变成凉的。上次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他也流了眼泪,那是激动的眼泪,是高兴的眼泪。这次的眼泪虽然主要也是水质,但里面包含的其它成份大约是委屈和绝望。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行动起来。按康队长给他出的主意,他找唐丽华去了。
敲了唐丽华宿舍的门,唐丽华问是谁,他说:“是我。”
“我是谁?”
“我是宋长玉。”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们已经休息了。”
“请您起来一下可以吗?我跟您说几句话。”
“不可以。你有病吧?”
宋长玉理解错了,说:“我没生什么病,就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我看你还是有病,这么晚了敲女职工宿舍的门,这很不好。”
宋长玉这才明白唐丽华说他有病是指什么了,不是指头疼发热、消化不良等器质性的病,而是说他精神上有毛病。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和孔令安一样了么!他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一句对不起,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宋长玉就到医院找唐丽华去了。他跟唐丽华说了他的遭遇后,唐丽华的表情平平淡淡,没有一点吃惊的表示,唐丽华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跟我说,跟不说一样。谁处分了你,你应该找谁去。”
“您能不能跟唐矿长说说,请他把对我的处分减轻一点,小毕受伤,真的不是我的责任。”
“我跟他说不着,他当他的矿长,我当我的平头百姓,我跟他说不上话。我只知道,小毕伤得够重的。年轻轻的断了一条腿,心里是啥滋味!那天我送他到矿务局总医院,他一个劲说自己这一辈子完了。小毕是你的工友,你应该设身处地为小毕想一想。”
宋长玉承认小毕受伤很让人同情,但不能因为小毕受伤就开除他。他认为,他受的伤害比小毕还严重。小毕是伤在腿上,他是伤在心上。他说:“唐丽华,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您知道这样的处分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康队长跟我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说实话,我都不想活了。一个被开除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的眼睛湿了。
唐丽华说:“没这么严重吧,这里不能干,你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干嘛!”
“人家知道我是被开除过的人,谁还会要我呢!唐丽华,咱俩交往这么长时间,怎么说也算个熟人吧。我在矿上没有别的熟人,只有您一个,您一定得帮帮我。您要是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