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丽华摇头说:“你对我的期望值太高了,我真的帮不上你什么忙。我觉得你还是误会了。那次你到我们宿舍,我说小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其实是怕你误会。结果你还是误会了。你可以回忆一下,我答应过你什么,许诺过你什么,从来没有吧。可是你对别人说,你正在和我谈恋爱,还说唐洪涛是你未来的老丈人。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太可笑了!我跟你一块儿去过一次红煤厂是不错,那能说明什么呢!你不是还跟别人一起爬过山嘛,到水库玩过嘛,道理是一样的,什么都说明不了。”

  宋长玉说他没说过那样的话,那些话都是别人瞎编的。别人瞎编不要紧,就把他害苦了。他说:“现在我才明白了,我没误会,倒是唐矿长听到别人的胡言乱语误会了,唐矿长一误会,就不让我在乔集矿干了。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低下吗!一个农民轮换工,在矿上挖煤只是临时性的,干个三年五年就回去了,我怎么敢有那样的想法。唐矿长轻信别人的话,也太高看我宋长玉了,他把我整得也太惨了!”

  “我也觉得矿上对你的处分太重了,反映出矿上对农民轮换工的身份歧视。你要是觉得是唐洪涛整你,你可以找唐洪涛说理去。我正上班你知道吧,你这样跟我说来说去,会耽误我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响。”

  “你要是不愿跟你爸爸说,是不是回去跟你妈说一下情况,让你妈帮我说句公道话。”

  “你真是越说越可笑了,我妈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她怎么能帮你说话!”

  宋长玉还是到矿务局找唐丽华的妈妈去了。他打听到唐丽华的妈妈姓高,喊人家高阿姨。高阿姨把他拒在了门外。高阿姨家的门有两道,外面一道是钢筋铁骨的保险门,里面一道是木门。高阿姨只把木门打开了,保险门还锁着。她隔着铁栅栏和钢纱把宋长玉上下打量着,很警惕的样子,问宋长玉找谁。宋长玉说他是乔集矿的。高阿姨说老唐不在家,要找老唐去矿上找吧。说着就要关门。宋长玉说他是唐丽华的朋友。他临来买了两包点心,把点心往上提了一下。高阿姨说:“唐丽华哪有朋友,唐丽华没有朋友。”

  “高阿姨,您让我进去吧,我跟您说几句话,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能让你进来。”高阿姨把木门关上了。

  宋长玉只得回到矿上找唐矿长。他找到唐矿长两次,要求跟唐矿长谈谈,唐矿长都说没时间。唐矿长脸子拉得老长,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唐矿长说没时间时,确实有人在唐矿长办公室里坐着,手里拿着材料,像是在向唐矿长汇报工作。晚上,宋长玉第三次在办公室里找到唐矿长,办公室里明明只有唐矿长一个人,唐矿长还说没时间跟他谈。宋长玉问唐矿长什么时候有时间。唐矿长的态度很不好,说他最近都没有时间。宋长玉把自己压抑着,说:“唐矿长,矿上对我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

  “重什么!你给矿上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差一点出了死亡事故,依我看对你的处分还是轻的。”

  “还能怎么重呢?”

  “除了解除你的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还要对你进行罚款。考虑到你来矿劳动时间不长,积蓄还不多,罚款就算了。”

  “问题是损失不是我造成的,矿上把处分对象搞错了,我觉得我是冤枉的。”

  “你自己说搞错了不行,矿上专门成立了事故调查和分析小组,我相信他们不会搞错。年轻人要正确对待教训,不要受了处分就怨这个怨那个,找这个找那个,我可以负责地跟你说,你找谁都没用。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

  宋长玉不走,他说:“唐矿长,我觉得我没有得罪您呀,您干吗和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农民轮换工过不去呢!您是一矿之主,是大人物,您抬抬手我就过去了。您放我过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您不放我过去,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您不知道我们农村的孩子,出来找个工作有多难。”

  “放你过去是不可能的。你走不走?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不走,我让保卫科的人把你带走。”

  宋长玉压抑不住了,他的心在抖,手在抖,全身都在抖。这次发抖不全是因为看见当官的害怕,而主要是因为生气,因为愤怒。都是因为这个人不容他,把他给毁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不就是我和唐丽华谈了恋爱,你就找借口整我嘛!我和唐丽华谈恋爱,你可以不同意,没必要下这样的狠手。你不光伤害了我,还伤害了你女儿。”

  唐洪涛拍了桌子:“住嘴!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他拿起电话说:“现在有一个人在我办公室里捣乱,影响我办公,你马上过来一下,把他带走!”

  宋长玉豁出去了,他说:“怎么样,说到你的疼处了吧!你恼了吧!”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人,果然是个小人!”

  “真正的小人是你,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你都是个小人!”

  保卫科的人来了,唐洪涛把宋长玉一指:“他是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人,赶快让他滚蛋!”

  14、死也不回老家(1)

  宋长玉对唐洪涛有了恨意,越想越恨。这种恨像是在宋长玉肚子里鼓起了一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实,越鼓越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就是这样偶然产生的。试想,如果宋长玉不追求唐丽华,就不会和唐洪涛发生什么关系,更不会发生冲突。在他远距离仰望唐洪涛的情况下,说不定一直认为唐洪涛是个好矿长呢。他试图接近唐洪涛,试图靠一下唐洪涛这棵大树,结果就糟糕了。这种恨还说不上是夺妻之恨。虽说他和唐丽华有了那么点意思,他拥抱唐丽华时,唐丽华也没有拒绝他,但不能说唐丽华就是他的妻子,连未婚妻都说不上。尽管如此,好像并不影响宋长玉对唐洪涛仇恨的深刻程度。好比农村的人毁坏青苗,他和唐丽华的爱情还处在萌芽时期,还没等爱情的青苗开花结果,还没等唐丽华变成他的妻子,唐洪涛就挥动手里的权力镰刀,把“青苗”割掉了。比起偷吃别人家已经成熟的庄稼,毁坏“青苗”的人更可恨。唐洪涛不但毁掉了他的爱情,连他的前程,他的憧憬,统统都毁掉了。宋长玉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肚子里的疙瘩鼓成一定程度,就通过血液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种转移类似癌的转移,转移不会使毒瘤消失,只会使仇恨的毒瘤越生越多,越长越疯狂,似乎连他每个手指头肚上都布满仇恨。他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唐洪涛,唐洪涛给了他足够的颜色,他该有所回应,还给唐洪涛一点颜色。他想找一个锥子,把唐洪涛乘坐的小轿车的轮胎扎破,把里边的气都放跑,让唐洪涛坐不成小轿车。或者是坐上小轿车了,到半路出车祸,把姓唐的腿摔断。可是,他不认识唐洪涛的小轿车,也不知道司机把小轿车放在哪里。他想趁唐洪涛下井的时候,他从暗处冲出来,给唐洪涛头上来一棍,如不能把唐洪涛的脑壳打碎,起码把唐洪涛打昏,让唐洪涛落个半身不遂。这个方案实施起来也有困难,唐洪涛每次下井,前后都有人陪伴,恐怕不等他冲到唐洪涛身边,陪伴唐洪涛的人就把他挡住了。再说,矿上把他除了名,他就领不出矿灯,井口检身工就不许他下井。他又想起一个办法,让孟东辉给他从井下偷出一些炸药和雷管来,他把炸药绑在肚子上,外面用衣服盖住。到了晚上,他装作到唐洪涛的办公室再跟唐洪涛谈谈,一下子把唐洪涛抱住,引爆炸药,与唐洪涛来个同归于尽。他觉得这个办法比较可行。唐洪涛每天晚上习惯一个人在办公室,他已经摸到了这个规律。他这次不用嘴跟唐洪涛谈了,改用炸药跟唐洪涛谈。唐洪涛不让他好过,他也不让唐洪涛好过。他多次看见用炸药炸煤,矿用炸药炸煤的效果总是很好。煤墙够硬的,但一炮下去,准能炸得四溜子开花。他仿佛已经看见,炸药轰地响过之后,唐洪涛的肚子跟煤墙一样,也会被炸得四溜子开花。只不过煤墙开的花是黑的,唐洪涛的肚子开的花应该是红的。唐洪涛的肚子大,开的红花也会很大。唐洪涛的肚子一开花,把整个办公室,还有墙壁,都会染红。当然,因为炸药先绑在他肚子上,他的肚子也会开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肚子开花是什么样,只想到一点点,肚子里似乎就痉挛了一下。不行不行,这个办法还是不好。唐洪涛是个恶毒的人,炸他可以,干吗还要搭上一个自己呢!再想想吧,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较为稳妥的办法。他几乎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上次在保卫科的人来到唐洪涛办公室之前,他本来有机会揍唐洪涛一顿,但他白白地把机会放过去了。当保卫科的科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也没敢犯犟,人家命他走,他乖乖地就走了。

  宋长玉被开除的事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了,采煤三队的人都知道了,似乎连全矿的人也都知道了。煤矿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每个班上班前都要开班前会,班前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拿安全生产说事儿。在多数日子,他们的班前安全教育是空洞的,工人都不愿意听。一旦听到矿上出了事故,并处分了谁谁谁,听众的耳朵才支楞起来了。那两天,宋长玉当了班前会上的反面教材,他的名字被广泛传播。孟东辉有了新的说法,他说他早就知道,宋长玉跟唐丽华肯定谈不成。他对宋长玉说:“你都没想想,你是什么人,人家唐丽华是什么人。唐丽华是中专毕业,人家起码要找一个大学毕业的;唐丽华的爸爸是矿长,人家至少要找一个爸爸是副局长一级的。你连个国家正式工都不是,你们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农民,唐丽华怎么会找你。这不怨,那不怨,都怨你自己想得太高了。”他问宋长玉什么时候回老家去,准备让宋长玉帮他往家里捎点东西。宋长玉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孔令安对宋长玉嘻嘻笑着,仿佛把宋长玉引以为同道,并与宋长玉同病相怜。孔令安说:“你看,我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当记者,你还不去呢,现在矿上把你开除了吧!你要是当了记者,谁敢开除你!矿上开除你也没有关系,你以后就跟着我干,咱俩一块儿去采访,保证你饿不着。前天我去农村采访,在一个支部书记家吃的饭,他们家给我做的捞面条,还炒了鸡蛋。”

  宋长玉正在床上躺着,听了孔令安的话,他拉拉被子把脸蒙上了。他现在连孔令安也不如,孔令安虽然得了神经病,但孔令安没有被开除,还是在册的国家正式工。矿上还给孔令安发基本工资,孔令安家里人给孔令安治病花的钱,还可以到矿上报销。他被矿上宣布开除,就得卷铺盖走人,从此和矿上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前段时间,他说孔令安名利思想太重,心胸太狭窄,还当面嘲笑过孔令安,没想到他的遭遇比孔令安还惨。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接受孔令安的同情和友好的表示,如果和一个神经病人友好,不是等于自己和神经病人差不多了么。他暗暗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强些,一定要咬紧牙关,精神千万不要错乱。

  小马来催他了,说劳动工资科让宋长玉去一下,办办解除劳动合同的手续,把该领的工资领走。宋长玉被子蒙着头,没有答话。小马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腿,问:“小宋,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宋长玉仍没有把被子掀开,说:“知道了。”小马说:“那你就赶快去吧。保卫科给队里来的也有电话,电话是康队长接的,康队长让我跟你转述一下。保卫科的李科长说,限你三天之内从宿舍里搬出来,离开乔集矿。如果逾期不搬出来,保卫科就要采取强制措施。康队长很同情你,下级得服从上级,康队长也没办法。康队长说,你哪天走跟他说一声,他还要送送你。”宋长玉这才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了,说:“你告诉康队长,我谢谢他,也谢谢你。我给采煤三队添麻烦了。”

  宋长玉真的要回老家吗?若回到老家,他将如何面对他的父母和村里的乡亲?自己被矿上开除的事是说还是不说?要是说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怎样才能自圆其说?宋长玉不会回老家,他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说什么也不能再回老家。前些天他刚给父母回了信,说矿上的领导对他不错,给他调换了比较好的工种,让他当上了井下刮板运输机的司机。他表示一定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为父母争气。还说想在外面找一个对象。父母收到他的信,不知有多么高兴呢!是他吊高了父母的胃口,燃起了父母对他的希望。倘是他背着铺盖卷突然回家,一定会给父母造成很大的打击,父亲会唉声叹气,母亲会暗自垂泪。村里人看见他,也会问他,怎么回来了?他不会说实话,只能说不想在矿上干了。村里人不会相信他的话,会胡猜八猜。前些年村里有一个在北方城市当兵的,头几天回家探亲时他还在野外跑步,撇京腔,说回到部队就要被提干。谁知道呢,他刚返回部队没几天,就背着一个黄被子回老家了。人问他原因,他说是复员。人们就乱猜,说出很多难听话。后来有人还是从公社武装部打听出来了,因为他在部队犯了错误,还是男女作风方面的错误,部队就把他开除了。从此,那个人就被人看不起,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他要是回到村里,也只能落个抬不起头的可悲处境。说不定他的处境还不如人家。这是因为,他母亲和支书的老婆一直有矛盾,以致他们家的人和支书家的人都有了矛盾。支书家有权有势,他们家要啥没啥,多少年来,他们家一直处在盾的位置,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宋长玉从小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教育,就是要他争气!争气!争气!全家人都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和支书家的人抗衡。最好他能掌握一定的权力,把支书家的权力压下去。现在他不但连狗屁的权力都没掌握,还被掌握权力的人把他开除了。他这样回去,只能受到支书家人的嘲笑,支书的老婆对他母亲的欺负也会变本加厉。不错,他名下的一份责任田村里还没有收走,他往土里撒下种子,土地里照样会长出庄稼。他收了庄稼,打下粮食,也会有饭吃,不至于饿嘴。可是,他害怕的就是这个,极力挣脱的就是土地。土地能种庄稼是真的,土地能埋人也是真的。祖祖辈辈,他们村四周的土地里不知埋了多少人了。埋一个人就鼓起一个坟包,恐怕谁都没有数过,地里一共鼓起了多少个坟包,只见坟包遍地,从来没有准确数字。而且,如同地里每年都长庄稼一样,坟包还会持续增加。土地里有酸有碱,有盐有水,还有各种微生物,消化能力是很强的,棺材埋进土里,时间不长就沤朽了。接着,棺材里面的人骨也沤朽了。据说人的头盖骨是最耐沤的,可沤到一定程度,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壳,难看得像一只无把瓢一样。冲下磕磕,只能磕出一小堆湿土来。坟包的存在,似乎每天都向活着的人无声地发出提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变成其中的一个。在老家种地时,宋长玉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想充当坟包其中的一个。从学校里,从书本上,从报纸上,从电视里,他早就知道了,除了有农村,还有城市,城市在高处,农村在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权有钱的高等人都在城市里,高楼大厦、火车飞机、公园动物园、美食美女等,也都在城市里,他要想混出个人样儿,要想有点出息,就必须到城市里去。不能去大城市,去小城市也行。不能去小城市,当工人也行。只要当上工人,靠工资生活,也算半个身子进了城市。待在农村,土里刨食,再埋到土里,一点出息都不会有。当支书会好一点,但他还不是党员,支书怎么也轮不上他当。在宋长玉的心目中,把煤矿与城市同等看待,城里有的,煤矿几乎都有。同时,每座煤矿地面有一座城,地下纵横的巷道也像一座城。人们把煤矿叫做煤城是有道理的。原以为他走进城里来了,越走会越进入城市的深处。他没有料到也没有防备是,先入为主的、以唐洪涛为代表的城里人对他是排斥的,他在城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唐洪涛伸手一推,就把他推了出去。在井下,急于下班的人抢上铁罐笼就是这样,先进罐笼的人不愿让后来的人再进。罐笼里本来还有空地方,但先进去的人站在门口挡着道,或直接把后进去的人推出去。罐笼一关上铁门,忽地就提上去了,被推出去的人只有干瞪眼。好在罐笼还会下来,乘不上这一罐,还可以乘下一罐。可唐洪涛把他推出去就不一样了,他很可能再也没有进城的机会了。想来想去,他还是恨唐洪涛,唐洪涛把他害得这样惨,他决不能跟唐洪涛善罢甘休。连带着,他对唐丽华也有些恨。他相信唐丽华是喜欢他的,唐洪涛从中插了一杠子,唐丽华就退缩了,就站到唐洪涛的立场上去了。在红煤厂的半山坡,他抱住唐丽华的时候,更进一步把唐丽华放倒就好了,把唐丽华的身子弄破就好了。也许唐丽华不太情愿,也许唐丽华会挣扎,不要紧,反正山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鸟儿,唐丽华就是挣扎,也不会有人听见。要是那样的话,唐丽华也许就踏实了,就会一心一意地跟他好。看来他还是太老实,太温良恭俭让。

  宋长玉躺在床上,已连续四顿没去食堂吃饭。一个被开除的人,一个落魄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去食堂,怎么还好意思往嘴里放东西,干脆把自己饿死算了。他明显消瘦,两腮吸下去,脸色有些糙,有些黄。他的头发在枕上搓揉得很乱,有的向上翘着,像老鸹的尾巴;有的横向支扎着,说不来像什么。好在他胡须不重,胡子不是显得很长。不然的话,仅从他的形象来看,真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孔令安。

  杨师傅劝他最好还是去吃饭,说人老不吃饭可不行。人跟谁怄气,也不能跟饭怄气,怄出病来,罪还得自己受。同宿舍的几个人,杨师傅是真的同情宋长玉,劝慰宋长玉时说了不少公道话。杨师傅拿戏台上的古装戏作比较,说嫌贫爱富的人啥时候都有,唐洪涛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很明显,唐洪涛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了宋长玉不是门当户对,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找一个借口,把宋长玉开除了。唐洪涛做得太过分,一点都不遮掩,谁都看得明白。杨师傅说:“古戏里那些落了难的公子哪里来的,差不多都是嫌贫爱富的老丈人逼出来的。那些老丈人只看眼前,不看长远;只看门头高低,不看有才没才,就干了棒打鸳鸯的事。那些落难的公子一争气,后来都做了官。目光短浅的老丈人都傻了眼,没有一个不后悔的。”

  宋长玉也看过一些老戏,将戏比已,杨师傅的话让他伤感顿生,他落难了是不错,今后的路在哪里呢?当杨师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时,他说:“我不回去,就是要饭,就是死,我也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外头!”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痛心。杨师傅越是劝他别哭了,他哭得声音越大,全身都哆嗦着。他说:“杨师傅,杨师傅,当个人咋这么难呢,我走投无路了,我没法儿活了……”

  杨师傅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他说:“小宋,长玉,别哭了,你还年轻着呢,你的路还长着呢,天无绝人之路,咋能说没法儿活呢!起来,我帮你想想办法。”他帮宋长玉想的办法是,红煤厂有个砖瓦厂,不知那里缺不缺打工的人,他回头帮宋长玉问一问,要是砖瓦厂需要人,他介绍一下,宋长玉可以先到那里做工。和唐丽华一块儿去红煤厂游览时,宋长玉看见过那个砖瓦厂。红煤厂虽然也是农村,但毕竟不是他们老家。砖瓦厂虽然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因为有一个厂字,也算是做工。走一步说一步吧。他谢过杨师傅后,杨师傅当晚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杨师傅就从红煤厂赶回来,告诉宋长玉,砖瓦厂同意宋长玉去上班。宋长玉这才起来洗脸,吃饭。

  和矿上办清了手续,宋长玉临去红煤厂对杨师傅说,以后他家里来了信,让杨师傅替他收着,什么时候回家给他捎回去。杨师傅让他放心。宋长玉还想去医院和唐丽华告别一下,表明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人负我,我不负人。又想了想,估计唐丽华不一定会同情他,不一定会回心转意,就没去。

  让宋长玉感到寒心的还有孟东辉,孟东辉见他收拾东西,眼睛对床下的那只木箱盯了又盯,最后大概实在忍不住,对宋长玉说:“这个箱子你用不着了吧?用不着就给我留下吧。”这就是他的老乡,觉得将来会用到他时,硬把箱子往他床底下塞。见他倒霉了,将来用不着他了,就把箱子要走了。宋长玉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把箱子给你留下。”

  15、新的目标(1)

  在砖瓦厂的工棚里住下来后,宋长玉一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夏观矿务局组织部部长的,一封是写给唐丽华的。天外有天,唐洪涛上头还应该有人管。他打听出来了,能管住唐洪涛的是矿务局的组织部。在给组织部部长的信里,他说唐洪涛是个华而不实、口是心非的人,是个封建思想和打击报复思想非常严重的人。他举了他和唐丽华的例子。他说他和唐丽华的恋爱是正当的,是自觉自愿的,而且他们的恋爱关系已接近成熟。这时候唐洪涛对他们的恋爱横加干涉,以莫须有的罪名,解除了矿上与他签订的五年期劳动合同。这个打击使他痛不欲生,差一点自杀。他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才给尊敬的组织部部长写了这封信。他盼望着部长能够抽出一点时间,过问一下他的事,为他申冤,还他公道。他想与矿上签订新的劳动合同,继续为煤炭生产出力。如果和乔集矿签订劳动合同有困难,让他到别的矿也可以。他不知道部长的名字,只听说部长姓元,在信封上写了元部长收,就把信寄走了。他给唐丽华的信写得长一些。在回顾了他和唐丽华的交往过程之后,他第一次使用了爱这个字眼。他说他对唐丽华的爱已在心里藏了好久好久,小曲好唱口难开,在矿上时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他既然已经离开了乔集矿,已经成了沦落之人,再不把对唐丽华的爱说出来,他就不甘心,一辈子都不甘心。他说丽华呀丽华,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啊,我的心为你而生,我的血为你而流,你把我害得好苦好苦!不管你对我怎样,你说我误会也好,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的罪过,都是因为你太可爱了。虽然我离开了你,可我的心并没有离开你,人离心相近,我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你。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红煤厂。红煤厂是我的幸福之地,也是我终生难忘之地。都是为了对你的怀念,我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才来到了红煤厂,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昨天我又沿着我们共同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山也留来地也留,桥也留来水也留,处处都留下了你的足迹,你什么时候再来看看呢?他再次提出,希望唐丽华能给他回一封信,哪怕给他写三言两语呢,他都会很高兴。

  局里组织部没有给他任何答复,他寄出的信等于石沉大海。让他再次感到失望的是,唐丽华没有给他回信。他寄给唐丽华的信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砖瓦厂有个小食堂,在食堂做饭的姑娘叫明金凤,是村支书明守福的闺女。一天早上,宋长玉去食堂吃饭时,明金凤对他说,他们家里有一封信,是从乔集矿退回来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外面寄至红煤厂的所有信件和村里订阅的报纸,都是先送到村支书家里,村里人听说有谁的信,谁到村支书家去取。宋长玉一听明金凤说有乔集矿退回的信,脸上一红,想到一定是他写给唐丽华的信,马上到支书家去了。因对老家的村支书印象不好,他对所有的村支书几乎有了同样的看法,一般不愿到村支书家里去。因要取信,他不得不去。临去时他特意买了一盒烟。明支书不在家,只有支书的老婆在家。支书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概是她孙子或孙女。宋长玉上前叫了大婶儿,掏出烟来让大婶儿吸。他们老家村支书的老婆是抽烟的,而且烟瘾挺大,可以一颗接一颗吸。这位大婶儿却不吸烟,说:“我不会吸烟。你是找老明吧?他不在家。”宋长玉说:“听说有我的信,我来看看。”“信都在堂屋当门的方桌上,你自己去拿吧。我不认字,不知道谁的信是谁的。”

  宋长玉到堂屋的桌前,一眼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认出来了,上面写的是唐丽华收。信封的左上角贴了一个白纸条,纸条上用圆珠笔写的是:此人已调走。他随手把信装进口袋里了。这样的信不必看,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看。写信时是一种感觉,看信时又是一种感觉。写信时他的心是热的,是提着劲写的。信周游了一圈,他的心已冷静下来,再看那些感情热烈的句子,他说不定会害臊。再说信是写给别人看的,他自己看算什么!收到退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信封里装的不是信,而是他本人,他走到这里,走到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收留他,便把他退了回来。他想信之所以被退回来,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唐丽华真的调走了;另一种可能是,唐丽华不愿意再看他的信,一见信封上是他的字体,就把信给他退回来了。要是后一种可能的话,他和唐丽华的缘分真的尽了。

  他拿了信要走,大婶儿跟他说话:“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是新来的吧?”

  “我是新来的,在砖瓦厂干活。”

  “你是姓宋吗?”

  “是姓宋。大婶儿知道我?”

  “你说你姓宋,我就知道了。前些天杨新声到我们家来了,跟老明说了你不少好话。听杨新声说,矿长的闺女跟你好,矿长不愿意,矿长就不让你在矿上干了。我日他娘,矿长个丈人的心怪狠哪!”

  杨师傅帮他说好话,大婶儿也在替他说好话,到底是乡下人向着乡下人。大婶儿的话说到他心里,触动了他的脆弱处,他看着大婶儿,眼圈不由地就红了。他由此对明大婶儿产生了好感。老家那个支书的老婆一身的霸气,吃屎也要吃尖儿。这个明大婶儿看着面善,没有一点支书老婆的优越感,有的是一些农村大婶的亲和力。宋长玉觉得明大婶儿很像他老家的一个婶子,婶子说话家常,很会替人着想,看来明大婶儿也是这样。他说:“大婶儿,没办法呀,人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咱是农村人呢!”

  明大婶儿说:“农村人怎么了,农村的好人多着呢!我听说好多在北京城里当大官的人都是从农村出去的。依我说呀,小宋你别泄气,别人看不起咱农村人,你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年轻人只要身体好好的,又有志气,到哪里不能吃饭过日子呢!”

  宋长玉说:“大婶儿,您说话真中听,真会劝人,我今后就听您的。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还请您多指点,多照顾。”

  明大婶儿笑了,说:“我是着不着,挖一勺,哪里会劝人。你以后有啥难处只管跟我们家老明说,没事的时候就来家坐坐。像你这么大,在你娘跟前还是个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哪!”

  回砖瓦厂的路上,宋长玉想到,他在乔集矿发生的事看来红煤厂的人都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红煤厂离乔集矿不算远,煤矿是一个世界,农村又是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相对来说是封闭的,离得很近,互相也不一定通消息。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定是因为杨师傅要帮他找活儿干,才把他的事跟支书说了。事情到了农村,总是传得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了。从明大婶儿反馈给他的信息来看,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者说村里的舆论对他还是有利的,是向着他的。矿长的闺女为什么跟他好呢,说明他不一般,有赢人的地方,值得矿长的闺女青睐。跟矿长的闺女好过,好像这也是一种资格。有了这种资格,村里人对他的注意会多一些,人家要观察一下,他这个人究竟怎么样。这对他似乎是一个提醒,今后他自己要树立资格意识,一言一行都要讲究一些。

  宋长玉还想到,既然明大婶儿知道了他的事,明大婶儿的闺女金凤肯定也知道了。明金凤既然看到了邮局退给他的信,肯定也看到了唐丽华的名字。这么大的闺女都是好奇的,不知明金凤会不会把信拆开看一看,再把信封的封口封上,要是明金凤把信的内容看了,就不太好了。这样想着,他把信掏出来,把信的封口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拆过的痕迹。

  他到食堂向明金凤表示感谢。砖瓦厂的人都把明金凤叫金凤,为了显得郑重,他称的是明金凤的全名全姓,说:“明金凤,谢谢你!是退给我的信,我已经把信取回来了。”

  平常日子,明金凤大概很少受人感谢,也没想到宋长玉会到食堂专门感谢她,她吃了一惊似的,满脸都红了。她好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羞涩。她好像也不敢看宋长玉,看一下,低眉躲开了。又看一眼,又赶紧躲开了。

  宋长玉心里一明,又一喜,觉得这闺女有些意思。谁说文明礼貌哪里都可以讲,他的文明礼貌可能把明金凤吓着了。为了把气氛缓和一下,他说:“你妈真和善,说话特别家常,让人一见就觉得很亲切。”

  提到妈妈,明金凤的神情果然放松一些,说话似乎也有了方向,她说:“就我妈好说话,跟谁都是见面熟。”

  “大婶儿说话在理,我很喜欢听大婶儿说话。你忙吧,我不打扰了。”

  砖瓦厂是红煤厂村里办的,属于集体所有制性质。村里没有别的什么挣钱的项目。买过一个榨油机,开过一个小榨油厂,因为不赚钱,停了。后来又买过一个机器,用黄豆加工豆制品,豆制品的名字叫人造肉。人造肉的销路好过一段,因附近好多村都搞起了人造肉,人造肉就卖不动了。上头一再说无工不富,鼓动每个村子都要办工业。红煤厂没有别的工业可以办,就办起了这座砖瓦厂。村里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土地没有完全分完,留下了十几亩机动地。原说用这十几亩机动地建一个养猪场,或者利用红煤厂充足的水源,挖一个养鱼塘。结果养猪场没有建,养鱼塘没有挖,却建起炉子,树立起烟囱,烧开了红砖。对此,村支书明守福自有解释,他说这叫烧砖和挖养鱼塘两不误,等砖烧得差不多了,养鱼塘就挖好了,不然的话,挖出的土怎么处理呢!现在农村翻盖房子的人家很多,手里有了几个钱,纷纷扒掉草房盖瓦屋,对砖瓦的需求量很大。因此,红煤厂砖瓦厂自开办以来,生意一直红火而稳定。村外的人对这项生意难免眼热,也想办一个砖瓦场,可他们办不了。因为他们的土地含沙多,团结不到一块儿,做不成砖。而红煤厂的土地是黏土地,正好适合做砖瓦。从这个独特优势上讲,红煤厂是得天独厚。这些情况,宋长玉到砖瓦厂不几天就知道了。宋长玉还了解到,厂里没有厂长,由明守福代理厂长的职务,厂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明守福说了算。比如有人到厂里来买砖,一块砖多一厘钱还是少一厘钱,交现钱还是用煤换,都由明守福定,若见不到明守福的面,就办不成事。宋长玉不可避免地想到唐洪涛,觉得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地位跟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一手遮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围绕着做生意和赚钱,宋长玉的脑子也在转。要说红煤厂的优势,还有两个优势可以发挥,倘把这两个优势发挥起来,红煤厂不用怎么投入,就可以源源不断赚钱。这两个优势,红煤厂的人并不一定意识到,身在庐山中,往往不识庐山真面目。他是外来人,旁观者清,才知道红煤厂真正的优势所在。不过他现在不说,不能帮红煤厂的人出主意。他要看看明守福对他怎么样,再决定是不是献上他的主意。若是明守福对他不错,不把他当外人,他就把主意对明守福说出来。若明守福像唐洪涛一样对他不好,就是把主意沤烂在肚子里,他也不会说出来。两个主意虽未说出,因他想到了,肚子里颇有些得意,还有那么一点激动。他以前以为自己没什么经济头脑,做生意赚钱的事没有他的份儿,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他需要对自己重新认识,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潜力。

  砖瓦厂一共只有八九个人,除了两个看火烧窑的师傅和宋长玉是外地人,别的都是本村人和本地人,其中包括会计和炊事员明金凤。砖瓦厂派给宋长玉的活儿是做砖坯子。宋长玉的老家也有烧砖窑的,也有做砖坯子的。这里做砖坯子的办法跟老家不一样。老家做砖坯子有一个木制的模具,把泥巴和好了,和得不软不硬,很到家,模具的斗子里撒上一些草木灰和细沙,再把泥巴摔进斗子里,摁实摁平,然后把模具翻过来啪地一磕,砖坯子就做成了,做得四角四正。一个模具一般有两个斗子,一次能磕出两块砖坯子。也有一次能做出三块砖坯子的模具,那样的模具很少,除非力气特别大的人才用得动。这里通电,做砖坯子是用机器。把地里的土刨起来,装进架子车里,掀起架子车,直接把土倒进砖机的下料口里,成排的砖坯子就从下面吐出来了。这里的土比较湿润,有时需要往土里洒一点水,有时连一点水都不用洒,土里本身含的水分就够了。这种做砖坯子的办法比宋长玉老家做砖坯子省劲得多,效率也高得多。宋长玉具体干的是往架子车里装土,他装得很快,一掀赶一掀,一会儿就把架子车装满了。装满了架子车,他本来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空车回来的时候再装。但他不休息,帮着拉车的人在后面推车。把车推到砖机跟前,他又帮着拉车的人把架子车掀起来,把土往砖机的下料口子里倒。傍晚,本村和本地的人下班回家去了,他仍不闲着,用锨把撒在路上的土清理一下,把工具收进工棚里,摆放整齐。见锨面上有泥,他还要把泥擦掉,把铁掀擦得干干净净的。那次和唐丽华一块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砖瓦厂,认为砖瓦厂破坏了环境,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污染了环境,与红煤厂优美的自然风光极不协调。他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成了砖瓦厂的一员,也参与破坏环境来了。如果像唐丽华说的,这块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那么他现在不是来治疤瘌,而是用铁锨不断把疤瘌扩大着。这没办法,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也不一定就不干。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才到附近的水塘边洗洗脸。洗过脸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抬头之际看见了西天的落日,他便把落日看了一会儿。太阳走得越来越远,却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红到一定程度,大得不能再大,就很快地落下去了。他想让太阳落慢点,落慢点,然而太阳不但没有放慢脚步,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快了。当太阳落得只剩下一点红边时,他猛然发现,太阳原来并没有落在西天,而是落进了水塘对岸的水里,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太阳捞到。他果真把手伸进水里去了。此时太阳已完全沉没,水中只剩下一塘的红霞。他没有捞到太阳,只沾了满手的红霞。他把水撩了撩,珠珠“红霞”旋即飞扬起来。

  有一个本村的人还没有回家,那是给几个外地人做饭的明金凤。等几个外地人吃过晚饭,刷了锅,明金凤才能回家。不到吃饭时间,宋长玉不到食堂里去。他住的工棚离食堂很近,隔着用碎砖垒起的工棚薄薄的墙壁,他能听见明金凤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能闻到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且知道食堂里只有明金凤一个人在忙活,但他坚决不去。吃饭时,两个烧窑的师傅在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说话。宋长玉没跟两个师傅凑到一块儿,一个人在一边吃,他只看着饭碗,不抬头,也不说话。凭他的敏感,能觉出明金凤在看他。在他故意不看明金凤的情况下,明金凤看他也不是看得很大胆,看一眼,目光移到门口去了;又看一眼,目光回到锅台上去了,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看宋长玉,目光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身体能感应和接收别人的目光,这种敏感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宋长玉有。仿佛他的眼睛不只是长在头上,还长在了心上。心上的眼睛叫心目,也叫天目。有天目的人等于全身都长了眼睛,明金凤背后看人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当然瞒不过他。吃过饭,宋长玉也不在食堂多停留,自己刷了碗就走了。他的饭碗本来可以留给明金凤刷,因为两个烧窑的师傅都是留给明金凤刷,明金凤也说:“搁那儿吧,一会儿我一块儿刷。”宋长玉不,他说:“我自己刷吧,好刷。”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把碗拿到门外刷去了。

  宋长玉必须接受在乔集矿时的教训。在乔集矿时,他是主动追求唐丽华。到了红煤厂,他准备把主动权留给别人,让别人追求他。他得装作心还在唐丽华身上,只钟情唐丽华一个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倘是见一个,就两眼放光追一个,会显得他用情不专,甚至显得有些轻薄。同时也有可能给明金凤造成不好的印象,人家会把他看成一个薄情郎,对他避而远之。他站在明金凤的角度,替明金凤想过了。他跟唐丽华谈过恋爱,不会影响明金凤对他有好感。事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跟唐丽华谈过,他才显得更有魅力,明金凤才会对他高看一眼。明金凤一定会想,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他好,他一定不同寻常,一定有过人之处。农村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往往缺少自信,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说哪个人好,她们就愿意把目光对准哪个人,从人家身上看出好来。宋长玉在农村生,农村长,对农村女孩子的心理还是比较了解。和农村的女孩子打交道,相对容易一些。出于这些考虑,在明金凤面前,宋长玉眼下只能把自己的形迹收敛起来,把自己的姿态端起来。

  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唐丽华的确值得他追求。而明金凤,有什么值得他宋长玉追求的呢?他听人说了,明金凤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这不是不值得追求的主要原因。明金凤虽然个子比唐丽华高一点,但明金凤长得比较黑,也没有唐丽华漂亮。这也构不成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明金凤的户口在农村,不过是一个农村姑娘。高中毕业在老家时,他没有找对象。到了乔集矿,父母写信要在老家给他张罗找对象,他也拒绝了。千里迢迢跑到红煤厂,还要找一个农村姑娘,他图的是什么呢?难道他命里就该找一个农村姑娘吗?明金凤的爸爸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是不错,但他们家终究还是农业人口的性质。农业人口,非农业人口,这是两重天地啊!

  16、铺垫(1)

  宋长玉跟明金凤保持着距离,却时常到支书家里去,帮支书家干一些体力活儿。明守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夏观矿务局救护队当救护队员。大儿媳虽然在红煤厂,但已分家另过。二儿子在部队当兵。明守福事情多,在家里几乎呆不住。他们家有一些需要男人做的活儿,宋长玉就抽空去帮助做一做。明守福家院子里有一块空地,明大婶儿想把地刨起来,种上几畦菜。宋长玉很快把地刨松,整细,画畦,种上了菜。宋长玉还用架子车从砖瓦厂拉回一车整砖,把砖侧棱起来,一砖压一砖,给小菜园镶嵌了狗牙型的花边。他知道砖是公家的,不能私自往家里拉。但他也知道公家的砖跟支书自家的砖也差不多,他给支书家拉砖,谁都不敢说什么。菜出芽儿了,他时常去把菜浇一浇。支书家使用的是压水井,他把水压进桶里,再把桶拎到菜园边,把水均匀地洒进菜畦里。支书家的猪圈被猪拱倒了一面墙,一头大白猪跑了出来。这可不行,猪一跑出来,小菜园里的菜苗就保不住了。宋长玉没等明大婶儿吩咐,就和了泥,用水洇了砖,把猪圈重新垒好。明大婶儿让他吸烟,他不吸;明大婶儿让他喝茶,他也不喝,干完活儿就走了。他是故意不要任何酬劳,故意让明家欠他一点什么。一次欠一点,日积月累,欠得就多了。一次欠一点小情,欠得多了就是大情。他这些人情等于在明家的银行储存下来,除了本金还有利息,看看明家将来拿什么还他。

  麦子熟了,阵阵麦香朝人们脸上扑来,仿佛在对人们说:“我饱满了,我熟透了,快来收我吧,再不赶快收我,我就生气了!”人们知道,麦子熟得太透了,真的会生气,它生气的办法就是趁太阳当头时把穗子炸开,让金黄的麦籽儿落到土里去,并在土里隐藏起来,雨后发出新芽儿。人们不敢惹麦子生气,纷纷磨利镰刀,开始割麦。在收麦期间,砖瓦厂除了窑不停火,看火的两位师傅不放假,做砖坯子的人放了十天假。明守福问宋长玉回不回老家收麦。宋长玉说不回去了,他家的地不多,麦子有父母收。明守福说:“那你就看厂子吧,要是下雨,就用塑料布把砖坯子盖上,不下雨就不用管它。这些天的工资厂里照给你开。”宋长玉说:“谢谢明大叔!”明守福说:“我听会计说你干得不错,每天别人都走了,收尾的活儿都是你干。”宋长玉说:“没什么,都是一些小活儿,勤勤手就干了。”明守福说:“我听杨新声说你是高中毕业,还会写文章,以为你是个不能吃苦的小知识分子呢!看来你还行,有股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宋长玉笑了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长玉到地里帮明守福家割麦。在老家他也割过麦,对割麦一点都不生疏。只是在父母面前,他割麦不是很积极,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啥时才能割到头,一会儿到地头的柳荫下喝水,每次都落在父母的后头。在这里他不再自己娇自己,塌下身子,呼呼地往前割。他打定主意,要超过明大婶儿,还要超过明金凤,不让她们追上他。他先把明大婶儿甩开了。明大婶儿说:“小宋,慢慢割,不要着急,别累着。”他说没事儿。他想甩开明金凤却不容易,明金凤弯着腰,低着头,长探镰,快收镰,哧啦哧啦,割得也很快。宋长玉觉出来了,明金凤像是在暗暗跟他较劲,不让他落下她。换句话说,明金凤在紧紧地追赶着他,他割到哪里,明金凤就追赶到哪里。明金凤仿佛在说:“我就是要跟着你,别想甩开我!“这又像是一种暗示,或是一种象征,表面看两个人是在割麦,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意思。宋长玉心说:“那好吧,金凤小姑娘,你就使劲追吧,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他割得更快了。要是在老家,宋长玉怎么也割不了这么快。他甚至对自己不大理解,到这里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呢?怎么割得这么快呢?难道有神灵附在他身上了?看来人心上的力量一旦激发出来,真是不得了啊!明金凤经受住了考验,宋长玉没有甩开她。宋长玉刚割到地头,明金凤也把地头的最后一点麦子割完,如推开一扇门一样,从地头走了出来。宋长玉看了明金凤一眼,意思说:“还行,你干得不错!”明金凤也在看他,而且在对他笑。明金凤热得满脸通红,汗水把鬓发都浸湿了。明金凤笑得可真好看!

  明大婶儿被落得有些远,她从麦地里站起来,对明金凤说:“金凤,你们俩歇歇,你让小宋喝点茶。”

  宋长玉说:“大婶儿,我不渴。”说着又扑下身子割起来。

  得了妈的指令,明金凤到地的那头给宋长玉端茶去了。茶是用当年的新竹叶烧成的,竹叶是绿的,茶色有一点嫩黄,这样的茶喝了消暑败火。明金凤用茶缸子把竹叶茶端到宋长玉面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一递。

  宋长玉说:“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明金凤还是不说话,茶缸子也不收回去。看她那样子,如果宋长玉不喝茶,她就那么一直端下去,端到天黑也不走。

  这个明金凤,真够犟的。宋长玉感到一种蛮横似的亲切,笑了笑,只好把茶接了过来。茶不热不凉,正可口。他刚把茶送到唇边,一股竹叶的清新之气已沁入他肺腑里去了。

  帮明守福家割完了麦子,宋长玉接着去帮杨师傅家割麦。杨师傅把他介绍到这里,他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矿上在抓保勤,不让工人在收麦期间回家收麦。谁在收麦期间坚持下井,就给谁发双工资。杨师傅不能回来,他当然应该帮杨师傅的妻子割麦。他这样做很像一个麦客,谁家缺人手,他就帮谁家割麦。不过麦客是按劳取酬,他是分文不要。

  杨师傅还是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骑着自行车,直接到麦地里来了。原来他跟别人换了班,把白天班换成了夜班,这样他夜里在井下采了煤,白天不耽误回家割麦子。见宋长玉正在地里帮他家割麦,杨师傅很高兴,说:“你看,你看,还得劳动你帮着割麦子。我还说到厂里找你呢,你正好在这里。你们家给你来了一封信,我给你捎回来了。你歇一会儿,先看看信。”

  宋长玉接过信,却没有马上拆开,他把信装进口袋里去了。他说等闲了再看。他对信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个估计,估计他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消息已经传到老家去了,父母要问问他,消息是不是真的。这样的信看了还不够让人难受的呢,早看不如晚看,晚看不如不看。

  可杨师傅坚持让他马上把信看一看,说割麦不当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没关系。家书抵万金,看信是最重要的。

  宋长玉把信拆开了,里边的内容果然跟他估计得一样,有些情况甚至比他的估计还要严重一些。信上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矿上开除了,不知是真是假?母亲不相信这个话,说是有人故意造她儿子的赖言。儿子是她生她养,她最知道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会犯什么错误。尽管不相信,母亲还是很生气,气得一天都没吃饭。母亲说,他要是没被开除就不说了,万一真的被矿上开除了,要他千万不要回家。哪怕就在街边摆个小烟摊,做个小生意,也不要回家。他要是回了家,赖言就成了真话,村里人就会看不起他,他在村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不光他自己抬不起头来,他们全家的日子都会更加难过。看完了信,他把信按原样叠好,装回信封里。他跟杨师傅说,父母一切都很好,家里没什么事。父母问他过麦季子能不能回家。麦子都快收完了,他不准备回去了。

  杨师傅大概还是看出来宋长玉的情绪有些低落,告诉他,唐丽华从乔集矿调走了,调到矿务局总医院去了。杨师傅分析说:“你走后,唐丽华心中有愧,觉得在乔集矿没啥意思,就调走了。我估计,唐丽华心里想的还是你,你说呢?”

  宋长玉苦笑一下,说:“也许吧。”他想起那信被退回的信,看来唐丽华真的调走了。

  割麦割到日过午,杨师傅让宋长玉到他家吃饭,要跟宋长玉喝两盅。宋长玉说不了,厂里做的有饭,说着放下镰刀就走了。杨师傅越是喊他回来,他走得越快。他知道,明金凤在等他回食堂吃饭,他要是不回去,明金凤会一直等着他。

  还没到食堂,宋长玉就看见了明金凤,明金凤在食堂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见他回来,明金凤马上站起转入食堂里去了。中午饭是捞面条,拌面的菜有两个,一个是凉拌黄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当然,吃水捞面必备的还有一份蒜汁。蒜是新蒜,是红煤厂特有的蒜。把新蒜剥成瓣儿,加精盐在碓窑里砸碎,挖到一只小碗里,对点水和一和,和成糊状,再放点酱油,放点醋,并点上几滴麻油,蒜汁微辣带清新的香味就蹿出来了。是的,他们这里形容新蒜的香味就是用蹿,说哎呀,这个蒜汁的味道真蹿哪!宋长玉今天回来得晚了,两个烧窑师傅已经吃完到窑上去了,食堂里只有明金凤和宋长玉两个人。明金凤说:“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怕面条下早了捞进水盆里会泡糟,就没下。捞面条还是随吃随下好一些。水是开的,马上就得。”

  宋长玉说:“谢谢!”

  “饿了吧?”

  “也不是太饿。”

  “我还怕你中午不回来呢!”

  “不会的。”

  面条下好了,明金凤从钢精锅里把面条捞到凉水盆里过水。

  宋长玉拿起碗筷,说:“行了,你歇歇吧,我自己来。”

  明金凤不说话,一把将碗筷从宋长玉手里夺过去了。原来凉水盆里事先预备下的还有两只白生生的荷包蛋,明金凤用筷子给宋长玉捞面条时,把两只荷包蛋也夹进碗里去了。荷包蛋外面的蛋青包得很规整,一点都不破。荷包蛋稍稍有一点扁,基本上还是圆的。荷包蛋的火候也很好,看去不软不硬。这说明明金凤打荷包蛋的技术很不错,做得也很用心。明金凤把碗递给宋长玉时,脸上红了一阵。

  宋长玉的脸也红了,他明白,那两位烧窑的师傅不会有荷包蛋吃,这是明金凤给他的特殊待遇,他又说:“谢谢!”

  明金凤嗔道:“我看你就会说谢谢,你还会说别的话吗!”说着似瞋非瞋地瞥了宋长玉一眼。

  这一瞥真够大胆的,也真够有深意的,对宋长玉来说,这一瞥算得上是摄魂的一瞥。有在乔集矿的经验在身,宋长玉也算是谈过恋爱的人,但对明姑娘的一瞥,惊喜之余他还是有些意外。他端着碗,似乎忘了吃面条,说:“你让我说什么呢?”

  明金凤说:“你什么都不用说,赶快吃饭吧,先放点蒜,把面条拌一下。”她把两个菜和蒜汁放在宋长玉面前的小桌子上了。两个菜不是两位师傅吃剩下的,是明金凤事先留下来的。做完这些,明金凤又到门外的小凳子坐着去了。

  吃完饭,明金凤不让宋长玉再自己刷碗。宋长玉正在刷,她让宋长玉把碗放下,口气不容置疑。宋长玉说快刷好了。明金凤说:“让你放下,你就放下。你怎么能这样呢,嫌我刷得不干净吗?”

  宋长玉说:“不是。”只好把碗放进水盆里。

  明金凤把碗刷得有些响,说:“我看你心里只有唐丽华,别的人你谁都看不起!”

  明金凤主动提到唐丽华,这又是宋长玉没有想到的。对明金凤的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问:“你怎么知道唐丽华呢?”

  明金凤说:“谁不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明金凤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埋怨他看不起她。这闺女有些急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他第一次把明金凤叫成金凤说:“金凤,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跟明金凤说什么,只说:“我有我的难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当晚,宋长玉给父母写了回信,在信里他撒了谎,撒了大谎。他不承认撒谎有什么可耻,相反,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为了避免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或者说为了对父母尽孝心,他认为撒谎是必要的。不撒谎就是不孝。他说他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说都是谣言,都是无中生有。为了让父母相信他的话才更可信,他说他正积极要求入党。他已经向采煤三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党支部把他列为要求入党积极分子和发展对象,正在对他进行重点培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到明年党的生日,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在矿上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期间,好在他又跟宣传科的人要了一些稿纸和几个信封,现在仍可以用印有浅绿色矿名的稿纸和印有大红字的信封给家里写信。寄信的同时,他还给家里寄了钱,在汇款单上写的是跟信封上同样的地址。钱是物质性的,可以为信的内容提供有力的佐证,还在继续给家里寄钱,说明他并没有丢掉工作。

  宋长玉是忧郁的,他的忧郁是一种表情,更是一种心情。忧郁几乎渗透到他的性格当中,变成他性格的一部分。见到生人,他往往显得慌乱,像是有些怯生。在和人的交往中,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比较低的位置,别人跟他说一句好话,或对他笑一下,他都觉得很温暖。他愿意一个人独处,看天看云,看地看水。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如同梦游的人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在走神的时候,他的神情是木然的,还有一点发呆。他不爱说话,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也不着急。但有时,他愿意跟花儿说话,跟草说话,跟蝴蝶说话,跟蚂蚁说话,话说得还挺稠。在无人听到的情况下,他偶尔会唱唱歌,或唱一段地方戏。不管是唱歌还是唱戏,他唱得都是慢拍,都是长调,都是忧伤的曲子。常常是歌和戏还没有唱完,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的忧郁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他是真忧郁,真愁苦。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忧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第一次看见母亲掉泪的时候,或许是高考落榜之后,抑或是离开唐丽华和乔集矿的时候。反正他的忧郁眼神儿里有,眉头上有,呼吸里有,话语里有,甚至连他的笑里都带有一丝忧郁。像宋长玉这样的年轻人,具有忧郁情绪和忧郁情调的人不是很多。多数年轻人都是无忧无虑,甚至没心没肺,吃凉不管酸。正因为如此,宋长玉的忧郁在人堆里有些显眼,低调的显眼,不想显眼的显眼。不管他到哪里,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应该说他的忧郁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他已经把明金凤感染了。明金凤或许认为他的忧郁是一种成熟的标志,是一种男人的魅力,是人生不足百常怀千岁忧的幽远情怀,非常值得她效仿。明金凤也开始沉思,开始走神儿,并一口接一口叹气,好像已愁得不成样子。宋长玉注意到这一点,也意识到了他的忧郁所产生的效应。既然忧郁不是一种病态,既然忧郁能引起别人的同情、喜爱和共鸣,他不妨继续忧郁下去。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忧郁以前是不自觉,现在变成了自觉,变成了赢得明金凤芳心的一种精神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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