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就是喜欢犯法!”监工把弹力很好的钢丝鞭窝了窝,甩手又向周水明抽去。周水明躲闪不及,被抽在大胯上,尽管隔着衣服,周水明还是觉得火辣辣的疼。周水明真想亮出他的记者身份,让监工知道,这样打一个记者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好,你厉害。”
周水明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考验,把卧底计划由三天调整到两天。这里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两天就足够了。
六
这个窑上的工人是两班倒,一个班干十二个小时。等周水明终于从窑下出来时,天已黑透了。他觉得风有些凉,空气有些甜,仰脸试了试,原来窑上正下小雨。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样,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了泪。他累坏了,饿坏了,也渴坏了。他干吗要受这份罪,他图什么呢?干了一班活儿,本该洗个热水澡。出了窑他才知道,这个窑上没有澡堂,别说洗热水澡了,连洗把脸的凉水都没有。窑上食堂的用水是从别处拉来的,存在一口水缸里,只许伙夫做饭用,窑工一律不许动。怪不得窑工身上都是那么黑,脸上脖子里的煤垢结了一层又一层。既然没地方洗澡,窑工们出窑后,连宿舍都不回,就直接奔食堂吃饭去了。
只有周水明一个人拐到宿舍里去了,他惦着他的真皮手包儿和手包儿里面的东西。到宿舍里一看,他的脑袋轰地一下,霎时就大了。他的被子被人从编织袋里掏了出来,胡乱扔在地铺上,瘪瘪的编织袋也在墙角扔着。他过去捡起编织袋先摸了摸,再撑开口儿看了看,里面别说手刨儿,连包手包儿的黑塑料袋子都不见了。坏了,一定是哪个窑工把他的手包儿偷走了。他揪起地铺上别人的被子,挨个儿翻,挨个儿抖落,除了纷扬的煤尘,哪里有他的手包儿!他不甘心,转着身子,看地铺上哪儿的谷草比较厚,就去扒拉。他像是小时候在谷子地里捡谷穗儿,对每一堆谷草都充满希望。结果他看到的不是沉积下来的一层煤面子,就是被盘碎的草末子,好像还有臭虫。这怎么办?他的手机,他的钱包儿,他的印有报社字样的采访本,他的派克牌金笔,每样东西都与他有着亲密的关系,他怎能舍得这些东西离他而去。比如手机,是他与人交流信息的工具,有手机在握,他随时可以和妻子联系,和朋友联系,走到哪里都不觉得孤单。没了手机呢?等于切断了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他成了瞎子、哑巴和聋子,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喊叫,想骂人,操他妈的,这里真是贼窝子啊!
李正东端着饭碗过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周水明说,他的手包儿不见了。
李正东对他的手包儿似乎并不关心,还是让他快去吃饭,说再不去,莱就被别人盛完了。
晚饭是馒头和清水熬白萝卜片子。萝卜片子盛在一个大盆里,周水明去打莱时,萝卜片子已被别人捞光了,盆底只剩下一点莱汤。莱汤他也要,莱汤咸咸的,起码会含有一些盐分。他在窑下出了那么多汗,需要补充盐分。李正东把盆子端起来,帮周水明把剩下的莱汤都倒进周水明的瓦碗里去了。
周水明一边大口吃馒头,一边还在想他的手包儿。他有些走神儿,正想要不要跟齐老板报一下案,忽听崖头上的狗叫成一片,坝子里有人跑动,有人喊打,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窑工们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向坝子里跑去。齐老板大声喊二锅子,要二锅子“快关门!快关门!”二锅子咣当把大铁门关上了,外面的狼狗仍在疯狂叫唤。
几个监工扭住一个人,在往齐老板办公室里押。有的抓胳膊,有的揪着头发摁头,有的踢腿。窑工们互相问:“谁?谁?”有人小声回答:“像老毕。”
老毕从窑下出来后,见有一辆汽车在煤堆旁边停着,车上已经装满了煤。他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悄悄钻到汽车下面的阴影里。在阴影里观察了一会儿,见司机和两个装煤的人进了驾驶楼,他才从车下出来,蹬着汽车轱辘,迅速爬到车上。他浑身上下都是黑的,跟一块煤也差不多。他想把自己混同车上的煤,跟煤一块儿逃出去。汽车开动了,他把自己的脸贴在煤上,像是生怕躇出了牙齿和眼白。他在心里为自己祷告,老天爷保佑,放我出去吧。他听见铁门打开了,心里跳得厉害,几乎连气都不敢出。只要出了这道铁门,再躲过狼狗,他就算逃出了魔掌。不料装煤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像是有人打着矿灯在车下车上检查。—道电光从他身上扫过,又返了回来,最终还是停在了他身上。电光停在他身上时,他觉出电光热辣辣的,像是在烧着他的皮。直到这时,他仍没有动弹,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甚至想,死了吧,死了也比在这里活受折磨强啊!然而装死是不行的,他还是被二锅子发现了,二锅子说:“有人,一个两条腿的家伙,下来!”
老毕再不动也蒙混不过去了,他想从车上跳下来,往大门外冲一下试试。由于车上的煤装得太满,太高,他一跳,就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被二锅子和把大门的人摁在了地上。
监工们把老毕押到齐老板面前,命他跪下。老毕不跪。二锅子朝他腿弯子里踹了一脚,他的腿往前弯了一下,还是不跪。
齐老板说:“老毕你不够意思呀,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老毕不说话。 “你是本窑的骨干力量,挖煤的手艺不错,谁走你也不能走呀!”齐老板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还跑不跑?”
老毕的两条胳膊还被人扭着,他把身子拧了拧,还是不说话。
齐老板说:“给他打上记号,看他往哪里跑!”
办公室的门开着,好多窑工都站在门口往里看,他们的目光都很惊恐。他们见过用烙铁给骡子和马身上打记号,没见过给人打记号,不知给人打记号怎么打,用什么打。齐老板好像不反对窑工们站在门口看,他懂得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屋里有一炉煤火,火苗子红中带绿,燃得很旺。二锅子把—把煤铲放在炉火里烧,一会儿就烧红了。二锅子把煤铲抽出来了,举起来向老毕的脸上烙去。他大概要检验一下煤铲的热烈程度,往煤铲正面吐了一口吐沫。吐沫—吐上去,吱啦一声,冒起一朵白烟就干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腥气。
老毕乱蹦乱跳,使劲把脸埋下去,又仰起来扭向一边,不愿意被打上记号。人要脸,树要皮,他脸上要是被打上记号,等于树被剥了皮,他还怎么活!
二锅子喊着:“放倒!不行捆上这个狗日的!”
这太残忍了!太惊心动魄了!周水明也在门口的人堆里站着,由于紧张和激动,他全身僵硬,手脚都变得冰凉。他喉咙里还一下一下往上翻苦水,苦水里有一股刚喝下去的萝卜汤味儿。他使劲往下压,才把苦水压下去,才没有“哇”的一声喷出来。他看过一些电影,在群众的生命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隐于地下的革命同志冲出来,阻止敌人的血腥暴行,把枪口引向自身。于是这些人就成了英雄。他想,他是不是也应该像英雄人物做的那样,振臂大喊一声:“住手!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但他没有喊,没有暴露自己。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不喊的理由。正因为他是记者,他才‘要继续观察事情的进展,才要目睹事件的全过程。只有把全过程都看到了,他的报道才能完整,才有分量。他预感到了,作为记者,他将有一个重大收获。这个重大收获是他通过卧底才得到的,像井庆平那样成天跑酒店跑会议的记者,怎么也编不出这样惊人的场面。好了,接着看吧。
眼看老毕要被几个打手放倒,老毕这才说话,他说:“放开我,我自己烫!”
齐老板竟同意了他的要求,说:“你自己烫也可以,自己烙的肉饼吃着香嘛!”
老毕把煤铲接过去了,二锅子和几个监工纷纷退到一边。
周水明和窑工们以为老毕会和窑上的人拼命,把煤铲劈向监工、二锅子和齐老板。那样的话,老毕才不失为一条汉子,才算为大家出一口恶气。然而真让人失望,老毕一点反抗的行动也没有,他走到炉台边,把左手垫在炉台上,用煤铲的刃子向自己的小手指切去。连切带烫,小手指冒着青烟,一会儿就切断了。断掉的手指像—只活着的蚂蚱一样,一下蹦在地上。这回屋里弥漫的是烧人肉的味儿。
齐老板表扬了老毕:“够意思,算你他妈的有种。”
老毕跪在了地上。这次没人让他跪,是他自己主动对齐老板跪下的。不仅下跪,他还给齐老板磕了头,说:“齐老板,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娘,下有正上学的孩子。我老娘得了癌症,等我挣了钱送她去医院看病呢。我儿子的学费也等着我回去交呢!”老毕说着,就哭起来了,哭得呜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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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老板没有答应放他走,只说:“拉下去,把他的手包扎一下。”
两个监工上来捉住了老毕的胳膊,老毕还挣扎着不起来,继续给齐老板磕头,边磕边哭着说:“齐老板,你行行好吧,我在这儿干了半年多,我一分钱不要还不行吗!我叫你个爷还不行吗?”
齐老板把手往外一挑:“退堂!”
七
回到宿舍,周水明听有个窑工说,墙上贴的那个忍字就是老毕写的,老毕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忍不住又怎么样,不但没有跑掉,还搭上了一根手指头。那个窑工说,不知老毕一会儿回来是不是还要再写一个忍字。
断手指上缠着胶布的老毕回来了,他没有再往纸上写字,抬脚就往纸上踹,把墙壁踹得登登的。踹了几脚,那张背面写着血字的挂历就掉了下来。旧挂历的正面是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屁股扭得很浪的女人。
周水明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手包儿,他想,他的手包儿是不是窑上的那帮家伙翻走的呢?那帮家伙如鹰如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正这么想着,二锅子来到了窑洞门口,一脚把门踹开,喝问:“哪个姓周?”
周水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像忘了自己的姓。
二锅子把他一指:“你是不是姓周?
周水明说:“我是姓周。”
“跟我走!”
“干什么?”
“老板找你有事儿。”
“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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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猜对了,一定是窑上的人把他的手包儿翻走了,并把里面的东西看过了。这样,他的身份就提前暴露了。走在二锅子后面他就想,既然如此,他就要拿出记者的派头,态度一定要强硬起来。可不知为何,他身上却抖得厉害。他尿泡里似乎也憋着一泡尿,随时都会流出来。他把牙床子使劲咬了一下对自己说:“你要争气,你是人民的记者,真理和正义都在你这一方,你怕什么!”
齐老板在椅子上坐着,几个打手分列两边,还是公堂审案的模样。齐老板吸着烟,把周水明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什么人?”
周水明反问:“你说呢?”
“我让你自己说。”
“你们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走了?”
“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