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把酒倒满,国矿长端起一杯站了起来说:“周记者,我得敬您一杯,我们对您照顾不周,这杯酒先向您赔个不是。”
周水明也站起来了,说:“国矿长您言重了,我喝酒实在不行。”
“这杯酒您不喝,我国某人无地自容。”
“好吧,我喝。”周水明把一杯酒喝干了。周水明知道,国矿长还会敬他酒,他说:“我得先吃点菜垫垫底子,我不习惯空腹喝酒。”
国矿长马上附和:“对对,先吃莱,趁热。”
几天没有吃肉,周水明有些馋了。他想啃一块腔骨,却把筷子伸向炒鸡蛋。鸡蛋里边没有骨头,吃起来会顺利些,也快一些。
果然,吃了—会儿蛋和肉,国矿长再次站起来向他敬酒,国矿长说:“您能屈驾到我们矿上来,一定会载入我们矿的史册。”
周水明说:“说高了,坐下,咱们一块儿喝。”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跟国矿长碰了一下。两个人都把酒喝干了。
国矿长从眼角那里给小孙使了一个眼色,小孙马上站起来给周水明敬酒。周水明已把小孙看了好几眼,小孙长得还可以,属于丰满型的那种,皮肤也比较细。国矿长说小孙是办事员,也许是国矿长的小蜜。办事员嘛,办床上的那件事也是办事。为了显得有教养和文明程度与世界接轨,周水明也站起来了,说:“女士端的酒我一定喝。”说着一仰脸把酒喝下去,并把空杯口朝下向小孙示意一下。
国矿长叫了一声好。
多半瓶酒下去,酒色把人的脸蒙上,谈话很快进入实质。国矿长问周水明小出不出。周水明问他什么意思。国矿长说:“我知道现在出书需要花钱,你要出的话,我可以给你赞助。”
周水明从没想过要出书,听国矿长这么一说,他心里动了一下,说:“书是要出的,只是暂时顾不上考虑。”
“现在是出书时代,头头脑脑,这星那星,编辑记者都出书,出书名利双收,您干吗不赶快出呢!我说得不好听一点记者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花钱的地方也很多,也想多挣点钱,您说对不对?”
周水明想说当记者并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记者有记者的光荣使命,但他没有说。他手上拿了一块腔骨,正啃骨头上的肉。表面的肉啃完了,骨头缝里的肉他的牙齿够不到,只好用筷头剜,或是用手指抠。骨头筒子阻骨头筒子里还有骨髓,他用筷子捅进那头,这头用嘴一吸,一条白色的很香的骨髓就被他吸到嘴里了。
国矿长轻轻碰了一下周水明的胳膊,小声说:“我看您老弟是个厚道人,开个价吧。”
虽然把酒喝了不少,周水明的头脑还是很清醒,国矿长这是要给他钱,要用钱把事情摆平。他没有开价,只说:“再说吧。”
国矿长在茶几下方对他把手一伸,五个指头叉开:“我给你这个数儿,怎么样?”
周水明的双眼不由一亮,把国矿长五个指头尽收眼底。他明白,国矿长的每根指头不是代表十块,也不是代表一百块,应该是代表一千块。那么五根指头加起来就是五千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以前外出采访,也曾收到过红包,最多的—次是两千块,外带两件金利来衬衫。能得到两千块钱外快,他就觉得不少了,曾让他暗暗高兴了好几天。现在国矿长表示要送给他五千块,五千块呀,操他妈妈的,这真的不是—个小数目。他妻子辛辛苦苦在选煤楼上干—年,才不过挣这么多钱。就算他挣钱多一些,五千块钱也相当于他五个月的工资。这个钱他不大好拒绝。管他呢,把钱收下再说。反正窑主们的钱都是从窑工身上榨取来的,他们的钱都多得花不完,不要白不要。至于还写不写报道,两者之间好像并不矛盾,也许报道的口气可以缓和一些。他对国矿长说:“不说这个,来,喝酒喝酒,这回该我敬您了。”
国矿长把酒喝干,说:“不瞒您说,以前我也在矿工报当过编辑。”
周水明的样子大为惊奇,他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对国矿长重新打量一番,说:“真的?您怎么不早说呢,我说看着你很面善嘛,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嘛,原来咱们是同行啊,幸会幸会。您原来在哪家矿工报?”
国矿长没说在哪家矿工报,说:“小报儿,小报儿,跟您这大报的大记者没法儿比。”
“哎,你这个观点我不能同意,大报的记者不一定大,小报的记者也不一定小;大报社有小记者,小报社也有大记者,这要看记者本身的素质和水平。国老兄,既然咱俩有缘分,我得给你提个建议,煤矿要开,钱要挣,该宣传也要适当宣传一下。哎您听我说,我没喝多,这点酒不算什么,最多的一次,我自己喝过两瓶五粮液。你信不信?通过我的一支笔,通过我们的报纸,我能让你当上你们县里的政协委员。”
“谢谢,谢谢。”
“你不要谢,我说到做到。您有没有名片?给我一张,咱以后好联系。”
国矿长在身上摸了摸,说:“名片在车上,我一会儿到车上给您。怎么样?您还要不要在矿上继续体验?”
周水明笑了,说:“体验?我操,体验个屁!什么齐老板,二锅子,那几个家伙太黑了!” ,
“您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到县城洗澡去。”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一条被子。”
八
五千块钱可以买几十条新被子,这条旧被子还要不要呢?周水明有些犹豫。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被子卷起来;塞进编织袋里去了。他没有走出窑洞,没到轿车跟前去,等着国矿长派人来请他;并替他拿着东西,他估计,来请他的应该是司机小李,或是办事员小孙。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他仍没有出来。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沉住气,架子该端的时候就得端着点,你要是着急,架子可能就散了。再说了,你总得给国矿长留点数钱的时间吧,五千块钱一张一张数,要数一会儿呢。
周水明把人等来了,来人不是小李和小孙,却是二锅子和一个监工,后面还跟着齐老板。二锅子说:“走吧,大记者。”
周水明从二锅子的话里听出一点讽刺之意,好像不大对劲。他还是问了一句:“现在就上车吗?”
二锅子说:“上车?还上轿呢!”
“怎么回事,国矿长呢?”
齐老板说:“国矿长在车里等着你呢。”
见别人没有替他拿东西的意思,周水明只好自己把行李卷提起来。他心里有些打鼓,事情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他扭头往国矿长的办公室看看,见办公室的门开着,因里面是黑的,他看不见里面还有人没有。而国矿长的轿车是大红的,红得相当耀眼。他向耀眼的方向走去。他还没看清轿车是什么牌子,两只胳膊就被人钳住了,并向后面和脖子方向扭去。这未免有些突然,突然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现在有一种游戏叫脑筋急转弯儿,恐怕脑筋转得再急,也没有这么快吧。周水明的脑筋没转过来,他的血流倒转得不慢,刚才脸上还是一派明媚的酒色,这会儿霎时变得惨白,像苦霜打过的白菜叶子一样,酒劲儿也没有了。他使劲仰头,想把胸挺起来,挺成记者模样,大声说:“怎么回事,放开我,我是记者,我找国矿长!”
齐老板给了他斗个大嘴巴:“操你妈的,你不是来我们窑上当探子吗,你就接着探吧!你赶快发信号呀,让公安局的人来救你呀!我差点让你蒙住了,你这个狗日的骗子!”齐老板把手冲窑口一挥:“把狗日的给我装到铁桶里去!”
周水明知道齐老板他们要干什么了,他们要把他放进地牢驻去,把他囚禁起来。天哪,这真是晴天霹雳呀,这比晴天霹雳还霹雳呀!要是被他们放进地牢,他就完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他说什么也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直到这时,他对国矿长还抱有希望,冲着国矿长的门口喊:“国矿长,你不够意思,你搞的什么名堂!不见国矿长出来,他就拼命挣扎,想挣脱扭他的人,跑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去。国矿长刚才一再向他敬酒,叫他老弟,说他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快说变就变了。挣脱不掉,他就把腿软下来,屁股使劲往下打坠。他的衣服被揪上去,肚脐眼子露了出来,肚脐眼子里存了一窝儿煤。他顾不得维护记者的形象了,所有的形象都集中在屁股上,恨不能把他的屁股变成千斤坠,万斤坠,牢牢吸在地球上。成败在此一坠了。
崖头上的狼狗们都看到了坝下的一幕,它们大概认为这,一幕比较精彩,都来回拖着狗链子,笑得哈哈的。它们不会鼓掌,它们伸长了的上下嘴巴子就是它们的手掌,它们鼓掌鼓得红舌头都露了出来。下了夜班正睡觉的窑工们也从窑洞里出来了,站在窑洞门口,向热闹的中心点看着。他们站得不够高,没有狗们占据的位置好,看不到热闹的全景。有人试探着,向热闹中心走去。一个窑工走过去,别的窑工都跟过去了。层层煤垢把他们的脸覆盖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快乐或不快乐的表情。他们眼里都有些发空,眼白有些乌涂,像是不会发光的石子儿一样。
又上来两个监工,把周水明拖在地上的两条腿拽住抬了起来。四个,人拽住周水明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包括屁股,都抬离了地面。地球的引力好像失去了作用,无论他怎样扭动都无济于事。周水明还有嘴,他的喉舌都在嘴里,嘴总算没有被堵住,他人叫:“你们都是法西斯,我抗议!我抗议……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周水明被强行填进铁桶里去了。他是先被填进的屁股,身体折叠起来,双手和双脚都向上举着。他的手脚还未及调整,铁桶就吊了起来,对准,了井口。铁桶一吊起来,他就不敢动了,井深百丈,他要是落进井里,—定会摔得死死的。他要是死了,人家把他说成自杀,或随便说成一个什么意外事故,他的冤就成了沉冤。铁桶往下落时,一开始他还能看见一个像镜子—样的小圆点,小圆点倏的一闪,就看不见了,他迅速陷进黑暗里。他没戴安全帽,也没有戴矿灯。他使劲睁大眼睛,仍是一井筒子漆黑,只觉得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他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在梦中向无底的深井沉下去,沉下去,而做梦终有梦醒时,这个可怕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他没坐过飞机,他想飞机失事也许就是这样的,坠着坠着就完蛋了。
国矿长还在办公室里,把钓鱼台坐得稳稳的。齐老板等打手把周水明吊到井下后,就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回复去了。国矿长说:“我调戏调戏他,让你们看看他的丑恶嘴脸。你们看见了吧,我一说给他钱,他差点舔了我的屁股沟子。什么他妈的记者,我看他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还能让人泄泄火气,我一见记者就上火,就来气。想毁我的窑,我就把他放到窑儿里,把狗日的窖起来。”他指着一个监工:“你现在就下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表演,不行就修理他。你记住两条:一条是坚决不让他出来,把他变成白毛老鼠;第二条是每天让人给他带点吃的,不要把他饿死。还有,密切监视他的行动,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好了,就这样吧。?
铁桶落到底,周水明闭着眼,没有从桶里出来。井筒里的淋水流得哗哗的,把他的头发、衣服都淋湿了,他还是不出来。他想,我干吗出来,你们把我吊下来,我就待在铁桶里,让你们装不成煤。你们怎么把我吊下来的,还得怎样把我吊上去。
窑底的监工命他:“出来,出来,你不要装死狗!”监工朝铁桶上踹了上脚,把铁桶踹倒了。周水明从铁桶里滑了出来。半个身子落在窑底的一块铁板上。铁板又硬又凉,上面迸迸地溅着水,他只得从铁板上站了起来。他说:“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监工说:“知道你是记者,治的就是你。去,拉煤去!”
“不拉,我凭什么给你们拉煤,凭什么当你们的奴隶!”
“小心我把你的杂碎抽出来!”
“你抽吧,抽死我我也不拉!”
这时李正东拉着一筐头子煤到窑底来了,见到周水明他好像有些惊讶,周水明既然是记者,既然和他们这些下苦人不是一路人,怎么又到窑下来了呢!
周水明看到了李正东的惊讶,这仿佛对他是一个提醒,窑工们还是认他这个记者的,记者的面子还是要保持一些的。他走到巷道边一处没水的地方靠巷壁蹲下了。大概因为他没戴矿灯,监工没有再逼他去拉煤。李正东把煤拉到铁桶那里,扶正铁桶,抱起筐头子,把煤倒进铁桶里去了。李正东拉着空拖车往巷道深处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说:“李正东,不要拉了,不要给他们当奴隶!”
李正东没有听他的,拉着拖车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
周水明需要回头想一想了,他的卧底过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结起来,有这么几个没想到。首先,他没想到趁他下窑时窑上的人会翻检他的东西,使他的记者身份过早暴露出来;其次,他以为记者身份暴露后,窑上的人会害怕,会哈着他,敬着他,想着法儿地收买他,然后把他放走。从前半段的情况看,齐老板的确害怕了,国矿长也有收买他的意思。没想到姓国的突然就变卦了。第三点没想到是他轻信了姓国的花言巧语,没有看透那家伙的丑恶本质。姓国的一说他也当过矿工报编辑,他就把姓国的当成了知识分子,以为知识分子总会善良一些,不料姓国的比比别人更恶毒。这是深刻的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