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良能为妹妹做点什么呢?他要帮妹妹做一个箱子。妹妹出嫁,没有什么嫁妆可陪送,如果不给妹妹做一个箱子,实在说不过去。床底下放的有几块桐木板,征得娘的同意后,他把桐木板取出来了,开始给妹妹做箱子。白天出工不能做,他就晚上做。在屋里老点着灯太费煤油,趁着院子里有月光时,他就到月亮地里做。他用刨子把木板刮平了,用手摸摸,拿起来对着月光照照,再刮。把木板刮平了不算,他还要把木板刮光,刮得像月光一样光。他闭着嘴巴,院子里只有刨子与木板及月光对话的声音。他做得很用心,似乎要把轻柔的月光做进箱子里,把他们兄妹间的骨肉之情也做进箱子里。别看平日里他和妹妹很少说话,各干各的活儿,各走各的路,但他们毕竟是一娘同胞,骨肉是相连的,骨子里是亲的。这种相连平常看不出来,一旦妹妹要出嫁,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感才从他的生命深处冒出来。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帮妹妹做点什么,才能把心上的疼痛稍稍缓解一下。
箱子做好了,自良还要往箱子上涂漆。别的人家都是往箱子上涂锅烟子,然后再涂一层桐油,只把箱子的白茬盖住就完了。那样涂出的箱子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特别难看。自良要用真正的漆把妹妹的箱子漆一漆,漆出光亮来。买漆需要钱,自良没跟娘要钱,也没让娘卖粮食。他还是在下工之后,趁着月色到东河撒鱼去了。东河是一条长河,往北不见头,往南不见尾。东河不属于哪一个庄,它属于这块广袤的土地。河水是流动的,河里的鱼也是游动的,谁捉到就是谁的。东河里没什么大鱼,都是一些鲫鱼、火头、鲦、鲫花等碎鱼。东河里的鱼也不多,自良撒一网,撒一网,网落下满怀希望,网拉上来往往是空的。自良不着急,接着撒就是了。每拉上一网,他都弯下腰,把下面的网兜一点一点撩开,看看里面有没有鱼。在月光的照耀下,有时银光一闪,他发现了一条鱼。他心里的银光也一闪,就把鱼从网眼里取出,放进系在身后的鱼篓里去了。有时他怀疑自己从网里取出的不是鱼,而是一块月亮。当他把鱼放在鱼篓,听见鱼在鱼篓里打扑拉,才相信自己确实撒到了一条鱼。晚上撒了鱼,自良把它交给娘,让娘到镇上赶早集把鱼卖掉,换来的钱攒起来买漆。如果钱花不完,自良还打算给妹妹买一条披巾,要红的。\');
第八节
自华还有一个哥哥,是她的二哥赵自民。在换亲的问题上,自民该如何表现呢?表现个屁,自民没什么可表现的。娘做主,定下来拿妹妹给哥换亲,他一点嘴都插不上。这事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能靠边站。不过自民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妹妹是两个人的妹妹,又不是大哥一个人的妹妹,凭什么就一定给大哥换亲呢!要说跟妹妹走得近,因妹妹的年龄跟他更接近一些,他跟妹妹的关系也更好一些。妹妹小时候,都是他领着玩。春天来了,他折下一根柳枝,做成一支柳笛,给妹妹吹。夏天石榴花开满一树时,他摘下最大的一朵红花,用草茎给妹妹绑在头上,让妹妹当新娘子。到了秋天,庄稼地里的蚰子总是很多,很肥。他领上妹妹的小手,一块儿钻进茭草地里或豆子地里逮蚰子。成串的蚰子逮回来了,他把蚰子放进锅底的暗火里烧。蚰子烧熟了,他自己吃,也给妹妹剥着吃,把妹妹香得一个劲儿地叫二哥、二哥。要是有人打了妹妹,他就去找那个人替妹妹出气。比如有一次月菊打了妹妹,他找到月菊,就拧月菊的耳朵,把月菊拧得鬼哭狼嚎。从那以后,月菊再也不敢欺负妹妹。有时候,他也会跟妹妹说句笑话,哄妹妹乐一乐。他想,要是问一下妹妹的意见,问妹妹更愿意给谁换亲,说不定妹妹更倾向给他换亲。嘴边上的话,人人都会说:你和你哥是一个娘的亲弟兄,给谁换亲不都一样嘛!等有了孩子,不都是你们赵家的后代嘛!但自民觉得,哥是哥,他是他,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吃饭用各自的嘴,撒尿用各自的鸡。谁都不能代替谁吃饭,也不能代替谁撒尿。谁家弟兄们都是一样,他们从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一开始是近的,后来就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具体说吧,等妹妹把杨纪英换过来,等杨纪英成了哥哥的老婆,杨纪英生下的孩子只会把哥哥叫爹,不会把他叫爹,只会把他叫叔叔。再向远里说,等哥哥有了孙子,只会把哥哥叫爷爷,不一定知道他是谁。他是谁呢?得靠后人为他作证。没有后人,没人记起他,他谁都不是。他烟消云散了。他有些害怕,也想抓住点什么,留下点什么。自民也听说过大麦先熟小麦后熟的话,但先熟怎么了,先熟不一定等于好,后熟不一定等于差。不知人们想过没有,大麦的产量还低呢,磨出的面还发黏呢,蒸出的馍还发黑呢!而小麦,不但产量高,磨出的面筋道,蒸出的馍也白。过年时各家祭祖,都是用小麦面蒸馍,没有一家用大麦面蒸馍的。生产队里每年种的大麦总是很少。大麦打下来,一般也不分给社员,都是连皮子炒一炒,磨一磨,当牲口料。而队里大面积种的都是小麦,分给社员的口粮也是小麦。两样粮食放在一起,人们肯定都是挑小麦,不挑大麦。自民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当成了小麦,他为小麦叫屈。
自民有些赌气,出来进去沉着脸不说话。这天晚上家里做好了饭,赵大婶对自华说:“喊你大哥二哥吃饭。”自华喊了大哥,大哥答应了,说就来。二哥在堂屋的黑影里坐着,自华又喊了二哥,二哥却说:“你们先吃吧,我不太饿。”他们做的晚饭是打的稀饭,馏的馍,炒的辣椒。饭碗都盛上了,自民还不起来。自华把二哥说的不太饿的话对娘说了,娘说:“干了一后晌活儿,咋能说不饿呢!”娘到堂屋喊自民,自民还是说不太饿。他的口气一点都不生硬,听不出有赌气的意思。娘问:“你觉得哪儿不得劲,用不用请个先生给你看看呢?”自民说:“不用,我就是觉着心口有点堵得慌,肚子里有点发胀。”心病当真病说,这孩子把实话露出来了。娘并不把自民的心病点破,绵里藏针,话却是针对自民的心病来的,娘说:“心口堵得慌,可能是岔了气。自己揉一揉,把那口气顺过来就好了。好了,起来吃饭吧,吃饭也能顺气。”见自民站了起来,娘到灶屋去了。
自民仍没有去灶屋端碗吃饭。队里安排他下地看秋,他拿起卷成圆筒的苇席,把被子搭在肩头,准备下地。下地前,他没忘跟娘说一声:“娘,我下地去了。”娘那个腿!这孩子生气真是生大了,连饭都不吃了。娘说:“下地去那么早干什么,吃了饭再去也不耽误。”自民心说:“我就是不吃饭,你们想想去吧。”但他嘴上说:“我真的不想吃。没事儿,饿一顿两顿就好了。”娘知道二小子心里的船在哪儿湾着。她只有一个闺女,只能给儿子换回一个老婆,你让她怎么办?两个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对哪个儿子都不偏不向。要是拿自华换回的是一个瓜,她可以把瓜一分两半,给大儿子二儿子每人一半。现在换回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瓜,让娘怎么给你们分,总不能一人分一条腿吧!自民走后,赵大婶又骂了自民的娘,这回骂得要狠一些。她知道骂的是她自己,她不骂自己还能骂谁!她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越大越不懂事。他不吃咱吃,饿死他个驴将的!”
赌气归赌气,自民不会饿着自己。赌气是给别人看的,饿了肚子是自己吃亏。自民事先知道了,队长今晚给他安排的活儿是到瓜地里看瓜。生产队的地里种的有小瓜,也有西瓜。西瓜、小瓜正在成熟季节,瓜的香气在庄子里都闻得到。到瓜地里看瓜,是社员们轮流看。队里的瓜不分给社员,都拉到集上卖掉了,社员们平日里捞不到瓜吃,但夜里到瓜地里看瓜的社员可以把瓜尝一尝。说的是尝,得到可以吃瓜的机会,他们都不客气,每人都敞开肚皮,足吃一气。自民事先知道地里有瓜吃,才故意不吃家里的饭。有瓜吃的事,他不会让娘知道,也不会让哥和妹妹知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他拒绝吃饭的事就没有意义了。来到瓜地,自民在地边把席子铺好,就开始摸瓜吃。吃什么样的瓜,自民也有考虑。他不吃西瓜。西瓜虽大,吃起来比较痛快,但吃西瓜只能吃一肚子水,不管把肚子撑得再圆,撒一两泡尿就完了。他也不吃脆甜瓜。薄皮的脆甜瓜甜是甜,好吃是好吃,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拉肚子。吃瓜本来是占便宜的事,一拉肚子岂不是吃了亏,赔了本儿。自民专挑一种叫面坛子的瓜吃,这种瓜圆圆的,肉比较厚,吃起来面面的,沙沙的,既解渴,又挡饿。面坛子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这种香味面坛子里面有,连瓜秧上都有。自民只须闻一闻瓜秧,顺着瓜秧就把面坛子摸到了。他一次就摘了两个面坛子,坐在席上,从容地吃起来。
自民要不是听到了媒人捎回的杨纪英对自良的评价,或许他赌一阵子气就完了,不会产生别的想法。他听到媒人说杨纪英嫌自良长相闷,说话肉,难免想到了自己。与自良相比,他长得明鼻子亮眼,一点儿都不闷;他说话利利索索,一点都不肉。一龙九种,种种有别。要是杨纪英看见的不是他哥自良,而是他自民,杨纪英不会挑出什么毛病来。进一步设想,要是把他和自良放在一起,都让杨纪英看一看,任杨纪英来个二挑一,自民相信,杨纪英挑中的只能是他,不会是自良。自民在自己设定的思路上越走越远,差不多像是在做梦了,黄花后面是红花,春梦接着是美梦。他心旌摇荡,几乎露出了微笑。待他从设想中回过神来,有些场景还留在脑子里,并仿佛固定住了。比如在设想中,他见到了杨纪英。杨纪英满脸都是红的,眼里的火花乱闪一气。杨纪英对他有个小小的埋怨,说:“你就是你,干吗让别人替你相亲!”人对自己的建设都是从设想中来的,先有设想,后有建设。没有设想,就不会有建设。自民的设想为自己指出了一条路,画出了一张蓝图,他有些坐不住了。是呀,自良是人,我也是人,自良有结婚的权利,我干吗没有呢!我们赵家是弟兄两个,为什么不让人家杨纪英都看一看呢?为什么不给杨纪英多一点挑选的余地呢?为什么不可以尊重一下杨纪英的意见呢?不行,这事不能算拉倒,他得找人说道说道,找人评评这个理。他不能跟娘说,娘只知道大麦先熟,只会认死理儿。他不能跟自良说,不但不说,他的想法儿一点都不能让自良察觉。自良对他是不错,在许多事情上都愿意让着他。可是,自良愿意让给他一碗饭,一个馍,一件衣服,绝不会同意把老婆让给他。他也不会跟自华说。自华眼泪汪汪,自己都当不了自己的家,跟自华说管什么用呢,只会增加自华的烦恼。自民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会赶潮流的人。遇到困难怎么办?毛主席著作中找答案呀!当时的话是怎么说的,对毛主席著作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他目前的情况就是急着用,符合急用先学的要求。自民上过两年学,会背不少毛主席语录。他很快把一条毛主席语录默背了一遍: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相信群众,谁是群众呢?他在脑子里过了好几个人,好像都达不到让他相信的标准。相信党好说,相信杜建春就行了。杜建春是党员,又是杜老庄的政治队长,只有他才能代表党。毛主席著作就是好,就是好,只要一学,就心明眼亮,就找到了正确方向,就浑身顿时充满力量,就风吹雨打不动摇,泰山压顶不弯腰。
这天晚饭过后,自民去拜访政治队长杜建春。去杜建春家,他不能空手去。要是有一盒香烟,进门先给杜建春敬上一支烟,就好搭讪了。他吸不起烟,身上从来不带烟。有心到大队代销点里买一盒,他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没有别的东西可拿,自民只能给杜建春带去几个鸡蛋。他家的鸡蛋在一个小瓦罐里放着,他伸手往小瓦罐里摸了摸,数了数,鸡蛋一共是四个。鸡蛋都是他们家的母鸡下的,他们舍不得吃。鸡蛋攒够十个八个,娘就把鸡蛋拿到集上卖掉。一个鸡蛋卖四分,十个鸡蛋卖四毛。卖鸡蛋的钱,娘用来买盐,买火柴,买煤油。自民拿家里的鸡蛋不敢跟娘说,只能擅自拿。他要是跟娘说了,娘必定问他拿鸡蛋干什么,那样的话,他的计划就会暴露,就会搁浅。这事只能先斩后奏,等娘发现没了鸡蛋问起来,他再对娘奏明也不迟。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娘解释,回头再想吧。自民想找一个手巾把鸡蛋兜起来,提着去杜建春家。他没有手巾,也不知道娘和妹妹的手巾在哪里。他只好把鸡蛋装进裤子两边的口袋里,一个口袋里装两个。摸黑往杜建春家走时,自民怕鸡蛋在口袋里挤破,走得不是很快。他干脆把两手插进口袋里去了,护着鸡蛋。
自民来到杜建春院子门口,杜建春家的黄狗先叫起来。黄狗在对来人示威,也是向主人进行通报。杜建春的老婆得到了报告,问:“谁呀?”自民躲着黄狗答:“大嫂,是我。”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想让队长家的邻居知道他来找过队长。大嫂又问了一句谁呀,接着就唤狗:“狗,狗,回来!”自民一进屋,先把口袋里的鸡蛋往外掏。他欲把鸡蛋放到桌面上,知道鸡蛋是圆的,会滚动,一滚到地上就摔碎了,就没放。他两手把鸡蛋抓着,说:“我没啥拿,拿几个鸡蛋,给侄子煮着吃吧!”大嫂说:“来就来了,还拿东西干什么!”大嫂接过鸡蛋,让自民坐吧。杜建春家有两把椅子,方桌两边一边一把。自民见杜建春在椅子上坐着,他没敢坐椅子,在一条矮脚板凳上坐下了。杜建春家的后墙上贴的是毛主席的大幅画像。画像下面是一张条几,条几正中摆放的是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下面是包着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著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雄文四卷合订本。杜建春正在吸烟。他吸的是用揉碎的生烟叶自卷的烟,一头粗,一头细,被称为喇叭烟。杜建春把“喇叭”叼在嘴角,并不拿下来,问自民有什么事吗?自民说:“有一件事,我跟杜队长汇报一下。俺娘要拿自华跟人家换亲,对方的家庭成分也不好。”杜建春说:“这事我知道,你娘跟我说过了。”自民说:“我觉得这事应该提到政治的高度来认识。您是政治队长,思想水平肯定比我高。”杜建春说:“我当然有认识,你说说你的认识,我听听。”自民说:“我认为这是变相的包办婚姻,不符合新社会对婚姻自主的要求。”杜建春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妹妹自华自愿,杨家桥那个女的也自愿,怎么能是包办婚姻呢!”自民低了一下眉,猜到娘也给队长送过鸡蛋了,而且比他送得多。娘已经把队长的嘴给堵上了。自民说:“我听说杨家桥的那个闺女不太自愿,人家对我哥不太满意。”队长问:“你听谁说的?”自民说:“我听媒人说的。”自民想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是一条毛主席关于对妇女高度评价的语录,他要让队长知道,对妇女的婚姻自主权必须尊重。他刚说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杜建春挥了一下手,把他的话打断了:“那个女的要是不愿意嫁给你哥,你妹妹也不会嫁给她哥,这问题很简单嘛!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说吧!”有什么事呢?自民说:“别的没什么事,我就是把换亲的事向您反映一下。”杜建春问:“真的没什么事吗?”自民答:“真的没什么别的事。”杜建春笑了一下说:“看来你在跟我耍心眼儿,不愿说实话。自民我跟你说吧,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你不愿说就算了。”自民有些愣怔,队长说他耍心眼儿,把他吓住了,他真的不知道要跟队长说什么。他的实话是什么呢?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不敢不敢……”杜建春说:“你小子不用支支吾吾,我替你说出来吧,你是不是想让你妹妹给你换亲?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屙啥屎。”自民不佩服队长不行,队长不愧是政治队长,搞政治的果然厉害,一眼就把他看透了,把他肚子里憋的屎都看清了。自民该怎样回答呢?是承认?还是否认?要是承认,事情还有一些希望。要是否认,恐怕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自民的应变能力还是有的,脑子里的轮子飞快转过之后,他选择了承认。他是以恭维的方式承认的,说:“杜队长,杜大哥,您太厉害了,太高明了,我真佩服您!怎么感谢您呢,我连给您磕头的心都有。不瞒您说,杨纪英对我哥不满意,我想跟她见见面。”杜建春得意地把“喇叭”从嘴上拿下来,指着自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那闺女叫什么?你再说一遍。”自民又说了一遍:“叫杨纪英。”杜建春说:“你跟杨纪英见面我不反对。这个事情关键在杨纪英那儿。一个萝卜一个坑,挑萝卜要挑个合适。如果杨纪英挑中你了,愿意嫁给你,我看谁都不能反对。树上有个喜鹊窝,树说了不算,窝说了不算,公喜鹊说了也不算。只有母喜鹊愿意对你把尾巴翘起来,你才可以跳上去压蛋儿。我的话你明白吧?”自民说:“明白。”杜建春说:“明白就好,你回去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现在妇女大翻身。你的事儿只有妇女才能帮上你的忙。”
从杜建春家出来,自民没有回家,到水塘边的那棵楮树下,靠上楮树站着去了。他把杜建春跟他说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这一趟没有白跑,收获还是挺大的。他从杜建春的话里听出来,杜建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干涉赵家和杨家换亲。赵家弟兄两个,杨纪英是给老大当老婆,还是给老二当老婆,杜建春也无所谓。杜建春还把事情的关键给他指明了,那就是决定权在杨纪英手里,只有赢得杨纪英的好感和信任,杨纪英才有可能给他当老婆。现在的问题是,他怎样才能见到杨纪英?怎么才能跟杨纪英说上话?杜建春把杨纪英比成母喜鹊,把他比成公喜鹊,这个比喻让自民心里甜蜜得很。他要是喜鹊就好了,可以一翅子飞到杨纪英身边去,好好跟杨纪英说说话。可惜他不是喜鹊,没生翅膀,这可怎么办呢?好不愁煞人也!
金种看见了在楮树下站着的自民。月光很淡,楮树下有一团黑影,加上自民的身体靠着树干,隐蔽性很强,不大容易被人发现。别人发现不了,金种发现得了。金种是一个心细的人,自民从他家门前一过,他就看见了。自民一头扎进树下的黑影里,没有再出来。金种明白,自民不平衡了,不快活了。自民心里有一团比楮树的黑影更大的黑影,他想走出来不容易。自民不快活,金种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虽说他明白对自华的追求没什么成功的把握,是有枣打一竿,没枣打一棍,可有个目标在那里放着,供他追求着,他心里就好受些。他没有想到赵家会拿自华换亲,把自华交换出去。什么换亲,说的怪好听,不就是换肚子嘛,不就是换子宫嘛!把人家的子宫换进来,把自华的子宫换出去;自良在换进来的子宫里下种,人家在自华的子宫里下种,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在换子宫这件事情上,自民的不平衡是自然的,金种能够理解自民的心情,愿意向自民表示一点同情。金种希望自民能够跟自良争一争,弟兄两个打起来才好呢。金种也向楮树下面的黑影里走去,小着心问:“自民,是你吗?”自民不吭声,也不动,他的身子好像已与树干长在了一起。金种没有再问,抱起胳膊,站在那里不说话。在自民面前,金种一直保持着必要的自尊。停了一会儿,金种才说:“日月如梭呀!”这是感叹,也是转文,是惺惺相惜的意思。自民这才接了腔。自民没有跟金种一块儿转文,没有联对,他说:“放屁!”
自民与金种的岁数大小差不多,一块儿上过学,两个人应该有话可说。可自民不愿答理金种,不愿跟金种交谈,见金种走过来,往往眼皮一塌蒙就过去了。人说一个槽上不能拴两个老叫驴,他们两个不是这问题。他们并没有拴在一个槽上,也不像老叫驴那般个性张扬,动不动就大叫不止。他们犯的是聪明人常犯的毛病。聪明人碰见聪明人,总是互相戒备,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一旦理起来,就是针尖碰见麦芒,曹操碰见刘备。自民是地主家的儿子,金种也是地主家的儿子,这个共同之处也让自民很不舒服。不知为什么,自民老是觉得金种在模仿他。一个人老是被人模仿,是很别扭的。庄里有个女瘸子,一些好腿好脚的年轻人,走在女瘸子后边时,就愿意模仿女瘸子走路。女瘸子的大胯往前顶,模仿者的大胯往前顶得幅度更大,更夸张。女瘸子一发现有人模仿她,就气得脸色蜡黄,嘴撅得老高。自民与女瘸子的感觉有相似的地方,一看见金种,就像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短处,心里别扭得很。地主家的孩子,有一个两个就行了,要那么多干什么!自民也看到了金种在自华面前的表现。金种一看见自华,走也不会走了,站也不会站了,手也不是手了,脚也不是脚了,献媚献得就差眼里长出会摇的尾巴来,让人恶心。一见金种向自华接近,自民就想给金种两个嘴巴子,左右开弓,一边一个。每个嘴巴子都留下五个手指头印子,叫金种对着水面去数吧,看金种识不识数,知道不知道五个加五个等于十个。看到包括河西、河东在内的不少贫下中农都急着揍金种,自民才暂时把金种饶过了。
金种好像不知趣,自民骂了他放屁,他还要把“屁”放下去。他说:“自民,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理不公气死旁人,搁我,我也不平衡。”这就是金种让人讨厌的地方,他一下子就把自民心中的秘密看准了。不但看准了,还说破了。你以为你是谁,咸吃萝卜淡(蛋)操心,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自民说:“不要胡说八道,哪儿凉快到哪儿待着去!”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就要到来,夜晚的水边有了凉意,凉快的地方不难找。这凉快不是那凉快。金种听得出来,自民是让他走开。金种没有到“凉快”的地方去,他说:“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不要不知好歹。我跟你说话是同情你,是向着你。你扒着脑袋数数,杜老庄有几个人愿意答理你!我知道你遇到难处了,走投无路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让你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想听不想听?”自民说:“不想听!”金种说:“你嘴上说不想听,心里还是想听。看在咱俩是同学的份儿上,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他往自民身边走得近些,压低声音说:“摆在你面前的唯一一条道路,就是你自己去找杨家桥那闺女。凭着你的心劲和三寸不烂之舌,那闺女一定会喜欢你,不喜欢你哥。只要那闺女喜欢上你,跟她娘一说,这事儿就算成了,老婆就是你的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事儿你不要客气。亲兄弟怎么了,有让骡子让马的,没有让老婆的。”
自民把地跺了一脚,说:“你有完没完?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我们家的事儿不用你管!”\');
第九节
赵大婶发现瓦罐里的鸡蛋没有了,问是谁拿的。自民承认是他拿的。赵大婶说:“我还以为让长虫吞吃了呢!你拿鸡蛋干啥去了?”自民说:“我去找杜建春大哥说说话。”娘问:“说啥话?”自民已预备好了一套瞎话,说:“我问问队长还有没有出民工修铁路的机会,要是有机会,请他想着我点儿。我在家里待够了。”娘说:“问也是瞎问,有机会也轮不到你。以后拿家里的东西事先打个招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要是一百口子乱当家,家里的东西你拿我也拿,日子就没法过了。”自民没有再吭声。但他心里并不服气,心说:你把四个鸡蛋一天数三遍,把鸡蛋看得比金蛋子还金贵,我要事先跟你打了招声,还拿得成吗!
又轮到自民到瓜地里看瓜时,他没有吃瓜,西瓜甜瓜都没顾上吃,而是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在夜色的掩护下,抱着西瓜奔杨家桥去了。自民对金种反感归反感,金种给他出的主意还是使他受到很大启发,紧迫感也增加不少。那天晚上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去杨家桥找杨纪英,跟杨纪英见见面,说说话。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不会承认是采纳了金种的主意。金种算什么东西,他怎么会听金种的!要承认,他只能承认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金种不说,他也会想得出来。是金种多嘴,把他的主意给点破了。金种这小子心眼子太多,以后还得对他多加小心。
对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骑车人嘴上大概叼着烟,一点红火从空中向自民飘过来。自民顿时有些紧张。骑自行车的人一般都是公社的干部,他怕干部看见他一个人抱着西瓜,下车盘问他。他经不起盘问,一盘问麻烦就大了。他赶紧侧向长着深庄稼的路边,装作撒尿,用身子把西瓜遮挡住。还好,骑自行车的人没有下车,从他背后哗哗啦啦骑了过去。
杜老庄离杨家桥不算远,只有七八里路,自民一会儿就走到了。来到杨家桥村头,自民又紧张起来。他以前没走进过杨家桥,不知道杨纪英的家在哪里,在村东还是在村西,在村南还是在村北,一切都是未知数。农村的庄子乍一看都差不多,无非是树、房子、村街,还有水坑等。一旦走进去,你会发现,庄子与庄子的格局是有区别的,各有各的变化,各有各的道理。你要是不熟悉这个庄子的路径,有可能如同陷进迷魂阵里,左走右走都走不出来。自民没敢贸然进村,站在村口等。直到村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才迎上去跟人家搭话,问这个庄子是不是杨家桥。那人说是杨家桥,问他找谁。他没说找杨纪英,说是找杨纪功。那人似乎有些警惕,问:“你是杨纪功家的亲戚吗?”自民说:“是的,杨纪功是我妹夫。”那人说:“不对吧,杨纪功还没有结婚,他怎么是你的妹夫?你是哪庄的?”自民说:“我是杜老庄的,杨纪功跟我妹妹刚定住亲。”那人说:“噢,是这样,我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那人给自民指了路,才让自民进村去了。
自民进了村,又到亮着灯的人家打听了两次,才把杨纪英家的屋子找到了。他没有马上进屋,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他这次不光是紧张,还有一些激动。他就要见到杨纪英了,杨纪英长得什么样呢?他跟杨纪英说什么呢?他把哥哥自良那茬口完全抛到脑后去了,仿佛一开始就是给他换亲,他今天相亲来了。他得平静一下再登门,免得紧张和激动得话说不囫囵。他的手不知不觉在西瓜上摸着,西瓜表面很光滑,肯定是熟透了,不是黑籽儿红瓤,就是黑籽黄瓤。亏得他抱来一个西瓜,要是无西瓜可抱,他的两手真不知往哪里放。他弯下腰,把西瓜放在了地上。他要腾出手来,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理了理头发,检查一遍扣子是否扣好,并把裤子的裤缝与屁股沟对正,才重新把西瓜抱在手上。杨纪功家还没有关门,门口的地上透出一些光亮。自民站在门口问:“杨纪功在家吗?”杨纪功闻声出来了,说:“在家,我就是。你是谁?”自民笑了一下说:“噢,你就是妹夫呀!我是杜老庄的,我叫赵自民,我哥叫赵自良,我妹妹叫赵自华。”杨纪功说:“知道知道,你就是自民呀,快进屋,快进屋!”他喊了娘又喊了纪英,说自民来了。杨纪功听见自民喊他妹夫,心里受用得很,比喝了一罐子蜂蜜还甜。他还没有和赵自华结婚,自民这么一喊,仿佛他和赵自华已经结婚了,并有了孩子。赵自民就是小孩儿他舅。这真是一种深度的甜蜜,深度的幸福。杨纪功都不知怎么和自民表示亲热才好了,自民抱着的西瓜他都忘了接过来。杨大娘说:“哟,是自民来了,还拿来这么大一个西瓜!”又对纪功说:“还不赶快把西瓜接过来,看把自民累得一头的汗。”杨纪功把西瓜接过去了。自民把头上的汗擦了一下,说:“没事儿。队里分了两个西瓜,俺娘让我给大娘拿来一个。”杨大娘说:“你看你看,这么远,还让你跑了一趟。队里分了西瓜,你们自家吃就是了。”自民说:“俺娘说了,自家吃了不当啥,有了亲戚,就得想着亲戚点儿。一人甜,甜一个。大家甜,甜一片。毛主席说过,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杨大娘说:“是的,是的,自民真会说话。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赶快坐吧!”
这时杨纪英从里间屋出来了。来人要是赵自良,按规矩她就要回避,可以躲在屋里不出来。是自民来了,她就不用回避。她说:“自民来了!”自民说:“来了。”自民已经坐下,见杨纪英出来,他又站了起来,说:“这就是那个妹妹吧!”他叫了杨纪功妹夫,却没有把杨纪英叫嫂子,这都是他事先想好的。杨纪英说:“是我。”杨纪英听见了自民把哥哥叫妹夫,想到自民有可能会把她叫嫂子。她还没有过门,不愿意自民叫她嫂子。听自民叫她妹妹,她心里跳了一下,听出自民是一个说话讲究分寸的人,也是一个有心的人。她见自民长得五官分明,眉宇之间充满灵气,一点都不闷。她难免把自民与自良对比了一下,心里纳闷他们弟兄俩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自民把杨纪英也看见了,稍稍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杨纪英长得这样人才,这样好看。老天爷有眼,计划初步实现了,他看见杨纪英了。他高兴,他感动,他的眼睛都快要湿了。
杨大娘像是看出了什么,对杨纪英说:“还不快去给自民烧茶喝!”又对自民说:“你只管坐吧!”自民说:“不喝茶了,我坐一会儿就走,晚上还要给队里看……看庄稼。”他差点说出了看瓜,亏得他脑子转弯儿快,把西瓜绕了过去。自民仍没有坐,要是杨纪英去烧茶,他就要过去阻挡她。杨大娘说:“就吃西瓜吧。纪功,你把自民拿来的西瓜切开。”自民赶紧阻止说:“千万不要切西瓜,我在家里刚吃过。大娘,你要是把你侄子当外人,我以后就不敢来了。”杨大娘说:“你看这孩子说的,大娘喜欢听你说话,你可不能不来。好好,坐下吧,咱说会儿话。”自民这才坐下了。杨纪功和杨纪英也没有走开。自民对杨纪功说:“我妹妹自华可是个好人,特别懂事,特别善良。我们从小没了爹,我妹妹吃了不少苦,你一定要对她好。”说着,自民的声音低沉下来,还用手背抹眼,好像流了眼泪。杨纪功表态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我这个人不会对自己好,就会对别人好。”杨大娘问自民:“你哥呢,你娘咋不叫你哥来呢?”自民说:“俺娘嫌俺哥不会说话,有好话到他嘴里也说不好。”杨大娘说:“你们弟兄俩,你哥的嘴要是能赶上你一半也好呀!”自民笑笑,假装有点不好意思。自民说:“我听俺娘说,俺哥原来也挺喜欢说话的。五六岁时病了一场,发了几天高烧,病好后就不喜欢说话了。”杨大娘吃惊不小,说:“是吗,你哥生过大病呀,这事儿媒人可没说过。该不是你哥的脑子留下了什么病根儿吧!”说着看了纪英一眼,见纪英也在看她。自民像是吃不准哥哥的脑子留下了什么毛病没有,他说:“不会吧,我哥人挺好的,庄里的人都夸我哥老实。”
杨纪英转身到里间屋去了,喊:“娘,娘。”意思让娘也到里间屋去。娘已经把闺女的心思猜到了,遂到了里间屋。好的,妙的,自民看出来了,他的话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他也想到了扒媒两个字。所谓扒媒,就是瞒着牵线的媒人,到女方家说男方的坏话,或到男方家说女方的坏话,把媒扒散。他这样做,无疑等于扒哥哥的媒。他在心里对哥哥道声对不起,说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地主家的孩子呢,谁让我们只有一个妹妹呢!杨纪功无话找话,问自民生产队里的一些事。自民觉得自己该走了。便说:“时候不早了,我走吧。”说着站起来,跟杨大娘打招呼说:“大娘,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您。”杨大娘说:“自民你等等,我还要跟你说句话。”自民好像猜到了杨大娘要跟他说什么,心里跳得厉害。杨大娘从里间屋出来了,杨纪英没有出来。杨纪英开始回避。杨大娘说:“自民哪,有句话我不该说,既然你哥的脑子不太好使,你娘咋不把你往前头推呢,咋不给你换亲呢?”自民虽然猜到了大娘要跟他说这些话,他的眼睛和嘴巴还是大张了一下,表示出乎意料。他说:“我的大娘哎,这话我可不敢说,我可说不出口。”杨大娘说:“你说不出口,我跟媒人去说。这事儿媒人做得不对,你哥身体不好,媒人不该对俺这头儿瞒着。”自民赶紧说:“大娘,是我不对,可能是我把话说多了。今天就把话说到这儿吧,权当我啥都没说。好了,我走了。你们谁都别出来,我知道路。”\');
第十节
换亲不像拿鸡蛋换钱,再拿钱买盐那样简单,按照老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换亲总得有一个仪式才行。换亲的日子定下来了,是九月十六。到时候两家同时出发,杨家的人把杨纪英送过来,赵家的人把赵自华送过去,完成一下交换手续。杨家的新郎倌儿是杨纪功,赵家的新郎倌是赵自民,这事儿也定了下来。只是赵自良还不知道,还在做着当新郎倌儿的准备。赵大婶、自民,还有媒人,把自良瞒了个结结实实。话里有偷梁换柱一说,戏里有风雪配,也有狸猫换太子,其中都有一个换字。赵家的事一个换字包括不尽,至少得有两个换字。换亲是一个换,弟弟把哥哥偷换下来,又是一个换。赵大婶知道是自民暗地里搞了活动,使了手脚,把秩序搞乱了。赵大婶在背地里把自民狠狠骂了一顿,把自民骂哭了,把自己也骂哭了。赵大婶说:“老二,你看你哥老实,你就欺负他,难道你就不怕亏良心!”自民说:“娘,这事儿不能怨我。”娘说:“不怨你怨谁?”自民说:“娘,你生了我哥就行了,还生我干什么呢?”娘说:“你说的意思是怨我了,怨我贱,是不是?按你的意思,我连你妹妹都不该生,对不对?”自民说:“你要是不生我妹妹,就没有今天的事儿了,你干净,大家都干净。”娘说:“说来说去我成罪人了。老天爷不长眼,老天爷要是长眼,叫我这会儿咔吧就死,省得落埋怨。”自民说:“我没怨你,我怨我自己。我怨我脱生的不是地方,我要是脱生在贫下中农家里,何至于连个家里人都找不着。”自民的眼泪流了下来。一流泪,好像又占了三分理,他哭着说:“你说吧,你不让我活,现在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死!”娘也流了泪,娘的眼泪流到鼻腔子里去了,她把鼻涕眼泪擤了一把,说:“我还没死呢,死还轮不到你。你别说脱生的不是地方,你要是早脱生四十年,杜老庄的闺女尽你拣!”这话说走板了,触到阶级斗争的弦了,要是让贫下中农听见可不得了。自民顿时警惕起来,侧脸往门外看。停了一会儿,赵大婶说:“算了,我也不跟你说这么多了。看在一奶同胞的份儿上,你要对你哥好,要对得起你哥。”娘这是松口了,娘的这一关,算是又通过了。哎呀我的娘哎,前进一步真不容易。在哥哥的问题上,自民赶紧表态,说:“我当然会对我哥好。不管到啥时候,我都让我哥跟我一个锅吃饭,不会把我哥分出去。等我有了孩子,跟我哥的孩子一样。我要是死在我哥后头,我给我哥养老送终。”娘说:“老天爷在上,你说的话老天爷可都听着呢!”自民说:“我就是说给老天爷听的,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叫天打五雷轰我!”
难题留给了赵大婶。说好的是给大儿子自良换亲,自良也知道了是给他换亲,现在半道儿变卦,该怎么给自良说呢,有什么能把自良说服的理由呢!自良这孩子是比自民老实,平时也听话。但老实的孩子有时也犯别筋,他的别筋不犯是不犯,要是犯起来,恐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赵大婶要是对自良说,不给自良换亲了,改成给自民换亲,自良一定不会答应。自良再老实,也是一个男人。两只公鸡还争母鸡呢,自良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把眼看就要到手的老婆让给他人的道理。杨家桥那边把话咬很死,说一不二。要换亲,只能把杨纪英换给赵自民,要不换,就拉倒。已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赵大婶生气,想说拉倒就拉倒,但她没有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换亲的对象,要是拉倒了,不知道再上哪里找,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难题破解不开,她还得去请教政治队长杜建春。自民拿着鸡蛋找到杜建春,杜建春一定是给自民出了主意,自民才敢从中间插一杠子。现在杠子插成了,换亲的好日子也定下来了,赵大婶得问问杜建春,自良这头该怎么打发。没有别的东西给杜建春,她带的还是鸡蛋。瓦罐里一共攒下了九个鸡蛋,她都给杜建春带去了。
杜建春毕竟是有主意的人,也是指挥若定的人,他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第一,他支持杨纪英。支持杨纪英,就是支持妇女。支持妇女,就是支持妇女解放,支持婚姻自主。支持婚姻自主,就符合毛主席的教导,符合国家政策。这是政治问题,不能有半点含糊。第二嘛,到换亲那天,让自良到外边回避一下就是了。赵大婶说:“他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是啥就是啥。我一个女人家,没办过大事,这事全依靠您了。现在不兴待客了,到那天,您还是到俺家吃顿便饭吧。”杜建春说:“吃饭?那可不行。杜老庄的人都知道我,我的阶级立场从来都很坚定。”赵大婶说:“要不,等哪天我把俺家的老母鸡给您抱过来一只。”杜建春说:“不说这个。凡牵涉到杜老庄社员的事,我该管的都要管。”赵大婶说:“那是的,要不怎么说您是社员的贴心人呢!您说那天让自良回避一下,咋个回避法儿呢?他是个大活人,总不能找根绳子把他拴起来吧?”杜建春说:“拴起来倒没有必要。”他问赵大婶:“换亲的日子自良知道吗?”赵大婶说:“没跟他说过。”杜建春说:“不知道就好办。我记得自良有一个姑嫁到了老城,那天你可以让他到他姑家走亲戚嘛。”赵大婶说:“看来只能这样了。”赵大婶又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自良回来,闹起来怎么办呢?”杜建春说:“他有什么可闹的,一个当哥的,总不能跟他弟弟争老婆吧!等他回来,自民与杨纪英已给毛主席鞠了躬,等于拜了天地,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再闹也晚了。他不闹还好些,一闹性质就变了,问题就严重了,队里的民兵是不会答应的。”
九月十六一大早,赵大婶就打发自良到老城去看姑姑。老城是原来的老县城,解放后,县城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老县城就成了老城公社。杜老庄离老城三十多里,赵大婶让自良早点走,赶到姑姑家不耽误吃午饭。队里分的有茄子、豆角,赵大婶把茄子、豆角装进篮子里,让自良给姑姑带上。赵大婶还对自良说:“你姑要是见你亲,留你在她家住,你住一天也没关系。”自良不想到姑姑家去,姑姑已经十来年没到他们家来过,两家几乎断了来往,他冷不丁地到姑姑家去,算什么呢!赵大婶说:“还是去吧,你爹不在了,她不来,咱不能不往。咱得让你姑知道,她的娘家人没有忘了她。”自良还是不想去,但他没有找出拒绝去的理由。赵大婶说:“去吧,去吧。你是老大,你不去谁去!”
自良一走,赵家就紧锣密鼓行动起来。赵大婶央求了杜建春,杜建春派了两男两女四个人,为赵自华抬箱子,送亲。四个人像出工一样,都佩戴了毛主席语录袋。有人问,要不要打一杆红旗?民兵连长杜建兴是当过兵的人,他说:“不要打红旗。你们去送亲,又不是去打仗。打仗时必须带着红旗,把敌人占领的山头攻下来了,把我们的红旗插上去。你们带的红旗往哪里插?”杜建兴的话把人们说笑了。好吧,红旗不带就不带。赵大婶本打算借一辆自行车,让自华坐自行车出嫁。她听说了,现在的闺女出嫁,时兴坐自行车。杜老庄只有一个人有自行车,那人在公社中学当老师。赵大婶托人去借,没借来。当老师的人说,自行车坏了。赵大婶明白,人家是不愿把自行车借给他们用。没办法,自华只能迈开双脚,地上走着出嫁。早些年,闺女出嫁都是坐花轿。赵大婶当年就是坐着四人抬的大顶子花轿来到了赵家。前几年破“四旧”时,花轿被当成“四旧”之一种烧掉了。无花轿可坐,闺女们出嫁改成了牛拉的太平车。现在连太平车也不许坐了,谁坐太平车就是有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对牛的压迫。毛主席说过,牛是农民的宝贝。你还不是宝贝呢,想让“宝贝”给你拉车,一句话,不可以。坐自行车总算无人干涉,于是闺女们出嫁都改成坐自行车。自行车也是车,出嫁是一辈子的一件大事,图一个脚不沾地。赵大婶没借到自行车,自华并不生气。人是地上的人,坐坐车就高贵了?就能飞起来?自华才不信呢!自华从没有坐过自行车,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坐呢!
宋玉真过来了,正用绞子为自华绞脸。绞脸也叫净面,也叫开脸,是将要当新娘的闺女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好比闺女家都是一个花苞,把脸一开,预示着这朵花就要开了。所谓开脸,就是用绞子把闺女的额头、耳前和鬓角下面的绒毛绞掉,把闺女的脸面扩大,并使脸面变得明朗起来,如满月一样。在整个杜老庄,宋玉真开脸的技术水准是最高的,不管哪家的闺女出嫁,都是请她去开脸。仿佛因为宋玉真自己的脸长得白,长得好,有一个样板在那里放着,她的开脸技术格外让人信赖。绞子是用一根白线绳做成的,宋玉真把绞子一头在自己的牙上固定住,又把绞子分两股,两手扯着,一下一下在自华脸上的边缘部位绞。绞之前,她先用粉扑子往那些绒毛上扑些粉。如此一来,随着绞子上下绞动,绞子如两只扇动的燕翅,把粉的香味扇得满屋子都是。一些妇女和一些孩子喜欢看宋玉真绞脸,她们直着眉,看得眼都不眨。自华此时的表情是最难形容的,她不敢不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她笑不出来,觉得苦着脸也不好。人们形容一个人的复杂心情,常说像打碎了五味瓶。而自华的复杂心情何止五味,恐怕十味八味都不止。她尽可能不悲也不喜,任宋玉真往她脸上绞。那些绒毛也许与生俱来,生生被绞下来,是有些疼的。但自华忍住了,没有任何疼痛的表示。一个女孩子,又生在地主家里,好像生来就是为忍准备的。她已经忍了不少痛,还有更大的痛等待她去忍受。一点毛发之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吃过早饭,不少人顺便到赵家院子里转一圈,问问需要不需要帮忙。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得到一颗烟抽。赵大婶买了整条的香烟,凡有人来,赵大婶都理解为人家来贺喜,都让自民赶快给人家递烟。自民把请人用红纸写成的对联贴上了,门头上方还贴了双喜签子。天高高的,阳光黄黄的,院子里升起的是喜庆的气氛。
作为近邻,金种也到赵家来了。他对赵大婶说:“大婶儿,你们家双喜临门呀!”又嫁闺女又娶媳妇,可不是双喜嘛!赵大婶承认了:“是双喜,是双喜。”她喊自民快给金种拿烟。自民从屋里出来,给金种递烟。金种看着自民,自民没有看金种,两人的目光没有形成对视。金种接过烟没有吸,别在耳朵上了。金种还是跟赵大婶说话,问大婶他能帮着干点啥。赵大婶说:“不用了,队长都把人安排好了,你忙你的吧。”金种想进屋看看自华,跟自华说句话。自华这一走,他想看自华就不那么容易了。见屋里围着一堆人,他进屋也不一定能看见自华。就算能看见自华,也无法和自华说话。罢罢罢,但愿自华能领会到他的心意,他就此与自华告别。金种也是来侦察的,通过侦察他要判断一下,他给自民出的主意自民使用没有,今天当新郎倌儿的到底是自良还是自民?他没有看见自良,不知自良这会儿在哪里。一般来说,给来人拿烟的应该是即将当新郎倌的人。现在拿烟是自民,难道他的主意兑现了?难道新郎倌真的换成了自民?要是那样的话,赵家可是有好戏看喽!判断至此,金种稍稍些紧张,戏就要开场,他把自己当成了幕后指挥。戏情怎样发展,他是不是指挥得了,恐怕还很难说。
赵家把自华送走,天还不到晌午,杨家就把杨纪英送来了。杨纪英也是地上走着来的,娘家陪送的也是一只木箱。过去新娘子初进婆家时都是顶着红盖头,现在破旧立新了,革命化了,杨纪英头上什么都没盖,只在脖子里系着一块红披巾。无盖头蒙眼,杨纪英可以观察一切。她心里还警惕着,不知跟她结婚的人到底是自良还是自民。虽然媒人对她打了保票,肯定是自民,但不到拜天地的那一刻,她不会放心。须知农村办事时出主意的人多,隔布袋买猫的事时有发生,保票打的都是好猫,打开布袋一看却是只赖猫。杨纪英把主意下定了,杜老庄的人若是硬把自良塞给她,她扭头就走,说破大天也不行。还好,跟她拜天地的是自民。没错儿,是自民。这下她心里才踏实了。
说是拜天地,其实现在新人结婚既不拜天,也不拜地,只拜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既代表天,又代表地。结婚仪式在堂屋举行,请来毛主席著作辅导员杜建良主持结婚仪式。后墙贴的是新请的毛主席画像,两边的红纸对联也是新写的,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不忘毛主席。横批是:毛主席万岁!当然了,仪式是革命化的仪式,不用烧香,不用点纸,不用点蜡烛,办办三件事就行了。赵自民和杨纪英在毛主席像前并排站着,胸前端着红宝书。第一件事都是一样的,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第二件事,他们背诵的毛主席语录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第三件事他们唱的革命歌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来了不少看新媳妇的人,他们嫌新媳妇唱歌唱得声音太小了,喊着要新媳妇大点儿声,大点儿声。一个妇女说:“新媳妇唱歌像蚊子哼哼一样,谁听得见!得让新媳妇自己唱一个歌。”杨纪英怕让她自己唱歌,只好把声音放大一些。办完了三件事,杜建良喊着口令,让一对新人对毛主席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在三鞠躬时,山虎从后面上来,摁住杨纪英的脖子,命杨纪英跪下,给毛主席磕头。人还没入洞房,闹洞房就开始了。闹洞房的习俗由来已久,杨纪英不能恼。杨纪英侧脸看看自民,见自民没有跪,她也使劲绷着腿不跪。趁主持人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她才摆脱摁她的人,被别的人推进布置成新房的西间屋去了。
好多东西都改掉了,闹洞房的老章程却仍然保留着。闹洞房主要是男孩子们闹,大男孩儿、小男孩儿和老男孩儿都有。这就明白了,因为男人的本性很难改掉,无论到什么时候,男人的本性总会很顽强地表现出来。庄里有人娶媳妇,队里提前一会儿收了工。生产队里平时没什么娱乐项目,地主家今天娶新媳妇,队长开恩发话,社员同志们都去娱乐娱乐吧。那些男社员没顾上回家,直接就到了闹洞房现场。他们蜂拥着把杨纪英推进新房,开始把杨纪英推来搡去。他们不大关心杨纪英嫁给了赵自良还是赵自民,只要杨纪英是新媳妇就行。有人从背后抱住杨纪英,一下子把杨纪英撂倒在地,并压在了杨纪英身上。好多人争先恐后,纷纷压上去了,好像不压白不压,谁不压谁就吃了亏。这是混水摸鱼的好机会,有人摸了杨纪英的手,有人摸了杨纪英的脸,有人捏了杨纪英的屁股,还有人抓了杨纪英的奶子。这不象话,不像革命年代应有的场景,他们的行为显然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他们都会背诵毛主席所要求做到的五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们的行为不算高尚,不算纯粹,不算有道德,更谈不上脱离低级趣味和有益于人民。别看他们背得好听,一接触到实际,他们就把毛主席的教导忘到脑后去了。赵自民为杨纪英解围的办法就是给大家让烟,把烟卷儿一一递在人家手上,说:“来,歇歇,吸颗烟。”杨纪英被闹得乱了头发,掉了扣子,很狼狈,也很委屈,她想哭,想骂人。又想到自己在娘家是地主家的闺女,嫁到这里是地主家的儿媳妇,人在人檐下,怎能不低头,就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去了。
回头再说赵自良。自良沿着一条河边的砂礓路往老城走,越走心里越打鼓。这么多年和姑姑家没来往,他不知姑姑还在世不在。要是姑姑不在了,他到了姑姑家会显得很傻。要多傻有多傻。姑姑家会有表兄、表弟和表侄,但一到了表亲,就表面化了,亲不起来了。听俗话怎么说的,一辈亲,两辈表,三辈过了去个?。这话是粗点儿,可话粗理不粗。自良心里打鼓还不是为这个,他是想不明白,娘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让他到姑姑家走亲戚,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计策,比如调虎离山计什么的。如果是这个计策的话,娘用这个计干什么呢?他在家里碍什么事了?自良想了想,近日家里气氛是不太正常。有时他看见娘正跟自民说话,他一过去,娘和自民就不说了,两个人像无事人一样。做好了饭,自民先给娘端了一碗。自民以前不是这样,自华盛好饭,他端起自己的饭碗就走了。自民现在表现得对娘很孝敬。有一次在灶屋,自良还看见娘对自华使眼色。不记得自华说了一句什么,娘一对她使眼色,自华的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家里的人是这样,自良觉出媒人对他的态度也不似往常。以往媒人看见他,总要跟他说几句话,透露一些有关杨纪英的新消息。现在跟媒人走碰面,媒人只简单打个招呼就完了。媒人原先对他说过,等过了八月十五,就给他和杨纪英定好日子。八月十五早就过去了,九月也过去了一半多,媒人不提好日子的事了,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换亲的事有什么变故吧?
这时尽自良使劲想,使劲往不好的地方想,他也只想到可能杨纪英对他不是很满意,犹豫着不想与他们家换亲了。他还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赵自民,把他将要到手的老婆抢走。这正是自良值得总结的地方,他太相信大麦先熟的铁律了,太忽视自民的存在了,过于相信自家的亲人了。直到对面走过来一队人,自良才站下了。他一看便知,这队人是送亲的。新娘子穿着小红袄,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后面有人抬箱子,有人抬桌子,有人扛椅子,还有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搪瓷盆。有人送亲,说明今天有人结婚,说明今天是好日子,喜日子。他们这里结婚定喜日子不能自定,不能随便定,须请会看好儿的先生来定。虽说革命正在进行着,要革掉这个,革掉那个,可看好儿的风俗如漏网之鱼,还活着。不知看好儿的先生有什么讲究,遵循的是什么道理,反正在一段限定的时间内,不同的先生看出的好儿都是同一天。也就是说,这天庄里如有人结婚,邻近好几庄都有人结婚。你到路上走,就会遇见一队又一队送亲的队伍。出门见喜,遇见送亲的队伍是喜兴事,然而自良喜兴不起来,他心里的鼓点越打越快,越打越快,快得都快分不出鼓点了,都像是要停顿下来。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有一个弟弟叫自民,才把换亲的事和自民联系起来。是了是了,娘和自民他们一定在背着他搞阴谋诡计,在喜日子把他支弄开,让杨纪英跟自民拜天地。自良顿时手脚冰凉,脸色煞白,头也有些晕眩。天上有一只鸟在飞,在他看来,鸟好像快掉到地上来了。路边有一块棉花地,在他眼里,满地的白花一跳一跳,好像跳到天上去了。他用手把脑门子摸一下,才把神定住了。不行,他不能到姑姑家去了,要马上回家看个究竟。此时他已经快走到老城,再有一里半里就到姑姑家了。他决定不去了,掉头往回转。太阳当头,竹篮子里的茄子、黄瓜晒得有些发蔫儿。自良头重脚轻,走得很快,头上和脊梁沟儿里一会儿就出了汗。像冷汗。
看见杜老庄,自良又生出一点侥幸心理。娘,是他的亲娘,娘一直对他很好,娘怎么舍得骗他呢!自良的侥幸心理很快被打破了。他刚走到村头,一个妇女就对他说:“是自良呀,你这是到哪儿去了?你兄弟自民今天结婚,你咋不在家里帮着照应呢!原来不是说给你换亲吗,怎么又换给自民了?”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证实了,偷了梁头换柱子,别人果然换走了他的老婆。是晴天霹雳吗?不是,晴天霹雳应该比较响,有着爆炸般的效果。给自良的感觉,那妇女的话像是晴天闷雷。闷雷虽不是很响,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他头上了,只觉眼前一黑,他的头就大了,蒙了,脑子里仿佛成了一盆用大麦面打成的糨子。
一见自良回来,赵大婶赶紧迎过去问:“这么快就回来了?见着你姑了吗?”不等自良回答,她就扯住自良一只胳膊,说:“走,孩子,我跟你说句话。”她把两眼发直的自良拖到金种家去了。刚吃过午饭,黄鹤图、金种、银种都在家。赵大婶让金种把门关上。金种刚要关门,自良发话,说:“不要关门,打开窗户说亮话!”自良说得声音很大,一开口嘴角就开始哆嗦。他把娘一指说:“你骗人,你是个骗子!没有你这样当娘的!”赵大婶料到会有这一场,但没料到这一场来得这么快。她说:“孩子,你不能怨娘。人家相中自民了,非要嫁给自民,不是自民就不嫁,你让娘有啥办法!”自良说:“我不信,我去问问她。她跟我见了面,没说不同意嫁给我。她一个女人不能许两家!”娘说:“孩子,听娘的话,别去问了。再问也晚了,她已经跟自民拜过天地了。肉烂在锅里,自民又不是外人,是你的亲兄弟。”自良说:“不行,我也要跟她拜天地。”娘恼下脸子,说:“放屁,你疯了!这是你一个当哥的说的话吗?我看你敢去!人家来送亲的娘家人还没走呢,看人家不抽你的嘴巴子!”自良说:“我就要去!我看谁敢抽我!谁抽我!我抽谁!”他把手中的竹篮子往地上一扔,掂着两个拳头就要往门外冲。赵大婶扯住他的胳膊不放,喊着说:“金种银种,快帮我拉住他,让他缓缓这个劲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种觉得自己是有干系的。原想着坐山观虎斗,不料“虎”发起威来是骇人的。他上去拉住自良一只胳膊说:“自良哥,后退一步天地宽,你听我说。”自良说:“你松手,你算老几!”胳膊一挥,把金种甩开了,另一只胳膊也从娘的怀里抽了出来,一头冲出门外,大步向家里奔去。赵大婶对金种说:“金种,快去叫杜建春!”赵大婶捣着小脚在后面追自良,说:“自良,自良。你不敢瞎胡闹啊,娘求求你!娘求你了,还不行吗!”
说话自良已冲进新房里,自良没有胡闹。他见杨纪英在床边靠着,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说:“杨纪英,你来了!”杨纪英一见赵自良,不由得往床头挪了挪,顿时警惕起来,叫了一声大哥。自良说:“我不是你大哥,你叫错了。”杨纪英说:“没错儿,我是你的兄弟媳妇,不叫你大哥叫什么!我跟自民在公社办了登记手续,天地也拜过了。”自良说:“我没同意,那不算,要拜,只能咱俩拜。”说着他搓着双手,有些跃跃欲试。这时,赵大婶已经追到新房里,杨家桥来的送亲的人,还有在灶屋忙活的赵自民,都到新房里来了。他们把自良和杨纪英隔开,对自良有的推,有的拉,纷纷以好言相劝的名义,让自良到外屋说话。他们表面上对自良都很客气,手上使的却是暗力,抓住哪儿,都不待松手的。特别是自民,他的手箍住了自良的一只手腕子,几乎箍进自良的肉里。弟兄俩早晚有一场较量,现在就开始较量也可以。自良感觉到了他们施加给他的暗力,他不干了,暴跳起来,喊道:“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你们都是骗子,都是反党分子,都是阶级敌人!我要与你们斗争到底,不取得胜利誓不甘休!”自民箍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就用脚踢自民的腿。他的另一只手从另一个人手里挣脱出来了,冲自民的脸就是一拳。会打的,打十下,不会打的,打一下。自良属于不会打的,只一下,就把自民的鼻子打出了血。鼻子出了血的自民仍不放开自良,把自良从新房里拉出来了,他绝不允许自良再回到新房。新房是他的领地,杨纪英是他的老婆,他要保护自己的领地和老婆,流点血算什么!自民要把自良的另一只手也捉住,自良舞扎着,不让他捉到。蛮子见血不敢打,侉子见血打得欢。不知自良是蛮子还是侉子,见自民流了血,他仍不住手,那只挣脱的手往桌面上横着一扫,把茶瓶茶碗都扫落在地上。茶碗全碎,茶瓶落地时发出砰地一声炸响。这就是老实人,老实人一发怒就是这样的状态。俗话说蔫人出豹子,赵自良变成豹子了,而且还是一只公豹子,而且而且还是一只与赵自民争夺交配权的公豹子,这样的公豹子谁挡得住!
庄里的权威人士、政治一把手杜建春赶到赵家时,自良正手持锛镢,锛杨纪英的箱子。锛镢是自良做木工活儿时常用的工具,锛镢的用途是把不平的木料锛平。自良耍锛镢毕竟耍得熟,只一下,就把箱盖子锛开了,露出了白色的木茬子。杜建春喝道:“住手,不许胡闹!再胡闹我让基干民兵把你捆起来,专你个小舅子的政!”
自良愣了一下,不锛木箱子了,锛什么呢?他举起锛镢,向杜建春锛去。不得了啦!赵自良真是了昏了头了,真是混了眼了,他竟然要犯上,他竟然要杀人。须知自良的锛镢钢口很好,很锋利,锛在原木的树疤上,噌地一下就把树疤锛掉了。这样的锛镢若锛在杜建春的天灵盖上,肯定会给杜建春的头开瓢。若锛在杜建春的后脖梗子上,杜建春肯定人头落地,一点秧子都不会扯。杜建春不会让赵自良锛到,敌进我退,他拔腿就跑。赵自良举着锛镢在后面追。不好啦!地主羔子要杀队长啦!阶级敌人要翻天啦!快去保卫队长吧!听到喊声,社员们纷纷向庄子中央跑去。下午的上工铃还没打,社员们都还在家里歇晌。听到有人杀人的消息,他们比听到上工的铃声态度要积极得多。工天天都有得上,杀人的事毕竟很难看到。杜建春家的黄狗也跑来了,在关键时刻,在紧急关头,黄狗没有经受住考验,表现不是很好,它跑得比杜建春还快。它叫了,不过虚张声势,做做样子而已。杜建春见队部的门开着,他一头钻进队部里去了。黄狗只认识旧路,只知往家里跑。杜建春知道条条大路通北京,他就近钻进了队部。队部是杜建春经常召集会议和讲话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他的办公室和根据地。杜建春一进队部,反身就把两扇木门关上了,并快速插上了门闩。进了“根据地”,杜建春不怕了,阶级敌人再疯狂,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红了眼的赵自良没有罢休,举起锛镢朝队部的门上锛去,把木门锛得砰砰的。看样子他要一直锛下去,直到把木门锛破,锛出洞子为止。他说了不取得胜利誓不甘休,他在践行他的誓言。他还学习过毛主席讲的关于愚公移山的故事,比起愚公移山来,锛开一两扇木门算不了什么。社员来了一大片,他们有的喊:“别让他再锛了,等他把门锛烂,队长就危险了!”有的喊:“打死他!”还有的喊:“快去拿枪,用枪崩他个舅子!”他们喊归喊,却没人上前制止赵自良的锛门行动。末了,还是赵自民和赵大婶冲上前去,鼻孔里塞着白棉花的赵自民抱住赵自良的后腰,一下子把赵自良摔趴在地,赵大婶趁机把赵自良手中的锛镢抽走了。这时社员们才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赵自良摁住。赵自良不服,在喊口号。有人把他的嘴摁在地上,摁得他嘴啃泥,他使劲侧过脸还在喊。他喊得声音很大,有些声嘶力竭。他喊的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这有些可笑。活狗日的,你想模仿电影上英雄就义的革命烈士呢!你个地主羔子,你有什么资格喊毛主席万岁!一个基干民兵,就近捡起一个土坷垃头,一下塞进赵自良嘴里,并把赵自良的嘴捂住,赵自良喊不成了。
隔着门缝,政治队长杜建春听出广大革命群众已把赵自良制服,把门打开,走了出来。杜建春把门开得很彻底,他步态从容,表情严肃而镇定,有着舞台亮相般的风度。他一开口就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指出赵自良的行为是阶级仇恨的大暴露,是在向无产阶级政权进行阶级报复。他说:“社员同志们哪,阶级斗争尖锐得很哪,大家看看这情况,不狠抓阶级斗争能行吗!”他指示民兵连长杜建兴把赵自良捆起来。有人跑步拿来了绳子,杜建兴等人把赵自良的两只胳膊背到后头,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杜建春还有指示:“把小舅子给我吊到队部的梁头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下来!”
至此,换亲的事暂告一段落。\');
第十一节
男劳力这天的活儿是出红薯,女劳力是摘棉花。铃声一响,男劳力扛着钉耙,挎着语录袋;女劳力提着荆条筐,也挎着语录袋,都向地里走去。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自良在队部的梁头上吊了半天,又吊了一夜,还没有放下来。队部的门从外面锁着,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过门上有几道锛镢锛过的痕迹,还铭记着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吊着,就是悬着。悬着,就构成了一个悬念。人们不知道,这个悬念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金种想溜到门口,扒着门缝往里面瞅瞅,自良被吊得怎么样了,还有气儿没有,还会不会说话。金种原想着看场戏,不承想这场戏太不含蓄,太激烈,大大超出了他所想象的范围。不管怎么说,自良还是一个好人。自良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了。人说老实人不吃亏,看来是不对的,是欺骗老实人的。金种到底没敢到门口去。他要是去了,万一被别人看见,人家会说他同情自良,会把他牵扯进去。
队部是三间屋,隔出一间做了会计室,通连的两间是会议室。说来这三间屋原来是金种家的,土改后被没收了,变成了公家的屋子。金种家原来的房子很多,正房是明三暗五的瓦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南面是三间过道房,房子一共是十四间,构成了一个不错的四合院。金种家的正房被庄里人称为大堂屋,一说大堂屋,人们就知道指的是那五间浑砖到顶的瓦房。全庄那么多房子,那么多堂屋,还有谁家的堂屋被称为大堂屋呢?没有了,只有金种家的堂屋被称为大堂屋。金种家的大堂屋被收归集体所有后,已派了许多用场,先是在这里斗地主,控诉地主的罪行,后是在这里办冬学,开扫盲班。反右倾时,在大堂屋里办过漫画展览。大跃进时,把好几棵红薯凑在一棵红薯上,在堂屋里放过“卫星”。再后来,大堂屋就成了杜老庄生产队的仓库,各种粮食种子,包括棉花、芝麻和麻饼,都放在仓库里,一直延用至今。金种家的东厢房分给了一家贫农,那家贫农垒住东门,开了西门,由东屋变成西屋。西厢房被拆掉了,拆下来的材料挪到别处,盖了牲口屋。过道房的过道后门被封闭起来,变成干部开会和办公的地方,也就是队部。这样一来,四合院四分五裂,原来的格局已不复存在。
自良和自民有妹妹,金种也有一个妹妹,金种的妹妹叫月秋。金种的娘上吊死时,月秋才两岁多一点儿,有时还在娘怀里吃奶。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姐姐出嫁了,月秋无人照看,被外村的一户人家抱走了。那户人家姓刘,月秋一被人家抱走,名字就不再叫月秋,改了名,也改了姓。金种的爹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死的,死时才四十来岁。那时大跃进还在跃着,改天换地还在换着,旱地要改成水浇地,一部分麦田要换成稻田。口号是:誓把淮北变江南,敢教日月换新天。种稻子需要和稻田。初春时节,水里还有冰碴子,冰冷刺骨。许多社员都不愿意下进过膝深的冷水里和稻田。一是嫌太冷,早上一下水,就浑身打哆嗦。二是一天到晚在稀泥里跋涉,活儿特别重,吃不消。还有一个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出来。那就是,怕得寒症。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男人头天晚上与女人有了房事,第二天一早不能?凉水,也不能喝凉水,这是一种禁忌。不然的话,空虚的身子被凉水一激,男人就容易得寒症。寒症是不治之症,男人一旦得了寒症,这个人就算交待了。结了婚的男人谁能没有房事呢,好比人们天天都要吃饭,这里的男人无别的事可做,都要找点儿房事干干。谁干了房事谁知道,所以男人们对一大早就下进凉水里和稻田都很畏难,也很害怕。在这情况下,和稻田的活儿只能落到金种的爹黄鹤鸿头上,谁让他是地主分子呢!爹天天赶着牲口,扶着铁耙子,挽着裤腿,和了一段稻田,果然生了病。不知爹得的是不是寒症,反正爹得病时间不长就去世了。爹临死前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娘把大小五个孩子都叫到病床前,爹把孩子们看了看,伸出枯黄的手让孩子们摸了摸,就闭了眼。爹死时没有装棺材,是用一领箔卷上软埋的。
爹死后还不到一年,金种的娘也死了。金种的娘死的日子好记,是一九六零的大年初一。当时社员们还是在大食堂吃饭,过的还是“共产主义”社会。那日冰天雪地,北风尖叫着,房檐下面结的冰条子有一两尺长,像青色的獠牙一样。那时金种一家早就从大堂屋搬出来了,搬进了两间坯座草顶的南屋。虽是大年初一,食堂里没有杀猪宰羊,没有蒸白面馍,更没有备酒,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实话实说吧,生产队的粮食仓库基本上空了,食堂快要揭不开锅了,社员们马上就要面临断顿。因是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一个大年初一,食堂里蒸了红薯,还用发霉的红薯片子磨成的面蒸了黑色的馍。干部开了恩,让社员同志们好好过年,过个肥年,红薯和黑馍尽吃,锅底水尽喝。只是只能在食堂里吃,一点都不许带出食堂。谁若是敢带回家去,罚你三天不许吃饭。可是,这天早上开饭的哨子吹响之后,金种的娘没有到食堂去吃饭。她把五个孩子都叫了起来,说:“过年了,都起来。”她帮每个孩子都整了衣服,扣上脖子里的扣子,把每个孩子都端详了一遍,她说:“食堂里今天可能会改善生活,你们都去吃吧。我不饿,早上不想吃饭,就不去了。”妹妹月秋抱着娘的腿,想让娘一块儿去。娘把月秋抱起来,对月梅说:“你妹妹还小,路上有冰,太滑,你抱着她去食堂吧!”说着把月秋交给了月梅。等姐弟五个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娘已经上吊死了。娘是在屋顶的二梁子上吊死的。娘把凳子放在床上,登上凳子,把绳套儿套进脖子里,踢翻凳子,就吊死了。娘什么都没说过,谁都不知道娘为什么寻短见,具体原因谁都说不清楚。也许原因太多了,原因一多就说不清楚,好像没了原因。娘肯定觉得过不下去了,绝望了,不然的话,娘不会撇下五个孩子去死。娘信佛,外面不许信了,她在家里还偷偷地信,半夜里还起来跪地念佛。不知佛跟娘说了什么,娘就走了。庄里的妇女不管金种的娘是什么原因死的,都说她的心太狠了。
娘死后,月秋动不动就咧着嘴哭,一哭就喊娘。月秋穿着开裆棉裤,两个裤腿仍尿得水啦啦的。月秋被外庄的刘婶抱走那天,金种记得很清楚。月秋一开始不愿跟人家走,喊金种哥,让金种抱着她。后来刘婶拿出一块花纸包着的水果糖,说月秋要跟她走,就给月秋糖吃。结果是,一块水果糖就把月秋哄走了。前年秋天,金种装作拾粪,到那个村看过妹妹。他连着去了两天,在村外转来转去,终于把妹妹看到了。刘婶没让妹妹上学,妹妹挎着一个荆条筐,拿着一把镰刀,到地里割草。妹妹穿得很不好,衣服上都是补丁。他认出了妹妹,妹妹看见他,却没有什么反应。妹妹大概已认不出他是谁。他没敢跟妹妹说话,否则的话,妹妹的养父养母知道了会不高兴。妹妹被人家要走,成了人家的养女,就不说了。假如妹妹在杜老庄长大,他也不会拿妹妹给自己换亲。把妹妹换给人家,等于拿妹妹做人质,也是拿妹妹当抵押,妹妹所付出的牺牲就太大了。
前面说到金种曾上过四年学,娘死的时候,金种正在本庄的小学上三年级。金种很热爱上学,天生对读书有兴趣。金种的学习成绩很好,毛笔字写得也清秀,流利。若论学习成绩,金种在全班当数第一。可是,老师和同学们都不承认他是第一。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怎么能称第一呢!他要是第一了,班干部往哪里摆?贫下中农的子女往哪里摆?有一次,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篇作文作业,要同学们写一写同班的同学。金种写的是两个班干部,夸他们学习如何如何好,表示向他们学习。金种写的不是记叙文,是以顺口溜的形式写的。他写得押韵合辙,读起来朗朗上口。这一次老师大概实在忍不住了,在课堂上念了金种的作文,说金种的作文有创造性。金种在作文里夸了两个班干部,人家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感谢他。相反,人家一下课就冲他翻白眼,那意思是说:“你是地主家的孩子,谁让你写我们!你写我们,还不如不写呢!”在本庄的小学,只能上到四年级。要是继续上五年级,六年级,就得到镇上的小学去上。镇上的小学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学生,须经过考试,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才能升级。对于考试,金种不怕。他怕的是镇上的小学讲成分,只收贫下中农家的子女。四年级毕业的时候,金种成天价担心,担心从此无学可上。小小年纪,金种愁得光想哭,人瘦得像个小皮猴一样。金种热爱学习没用,发愁也没用,镇上的小学还是把他排除在外了。那么多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女还招收不完呢,谁敢招收一个家庭成分是地主的孩子呢!招收什么样的学生,学习成绩不是第一,家庭成分才是第一,这关系到培养什么样的接班人和为谁培养接班人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谁都不敢有半点马虎。那两个被金种在作文里写过的同学到镇上的小学读书去了,金种只能躲在背人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人家蹦蹦跳跳的背影。设想一下,金种如果出生在一个成分好的人家,如果有机会,他有可能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读了大学再往高里读,成为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本事的人。他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一切就另说了。走着说着,走到哪里算哪里,说到哪里算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