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坑边的芦苇结了穗,芦穗是麻灰色。一阵风吹过,女人刘海一样的芦穗摇来摆去,闪烁的是锡样的光泽。有女人拿着前端绑了木钩子的竹竿,把芦苇钩到岸边,用剪刀把芦穗剪下来,放进竹篮子里。芦穗不是麦穗谷穗,穗里没有粮食,可芦穗也是好东西。芦穗可以勒制草鞋,天寒地冻时可以放进鞋壳里暖脚。芦穗里面有温暖,它的温暖比棉花的温暖度还要高。从这个意义上说,采取芦穗就是采取温暖。采芦穗须趁早,趁芦花未开的时候采。若时机掌握不好,待芦穗膨胀开来,风一吹,白色的芦花漫天飘扬,再采就晚了。霜下来了,有时重一些,有时轻一些。人们早上下地,在路边的地皮上看到的不再是露水,而是白霜。毛绒绒的霜花在草茎上结了一层,使草茎变得有些臃肿。杨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风无风都在往地上落。老太太拿着耙子,来到树下,把杨树叶子搂到一起,放进荆条筐里,拿回家晒干了烧锅。柿树的叶子是红的,乍一看如开了满树的红花。杜鹏飞和杜建岭家各有几棵柿子树。杜鹏飞家的柿子树在庄西的坑边,杜建岭家的柿子树在庄南的坑边。经过大跃进和大炼钢铁,他们的柿子树竟然保住了,真的很不容易。他们把柿子摘下来了,挖上地坑,把柿子码在地坑里用柴草的烟火烘,烘上两三次,柿子就变得红滴溜的,一喝就是一口蜜。水坑里的水草矮下去,坑里的水变清。有水浅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底。有小孩子在水草丛中看到一只大大的捧蛤,再看却是一条鲫鱼板子。小孩子甩掉鞋,绾起裤腿,下进水里去了,用塘泥垒起一道堰,阻住了鲫鱼的去路。他看到的是一条鲫鱼板子,摸时却摸到了三条鲫鱼板子。鲫鱼板子又大又肥,鱼鳞不再是银白色,成了金黄色。这意外的收获,可把小孩子高兴坏了。

各家都分到了不少红薯。一部分红薯被削成了红薯片子,晒干了,收在?子里。一部分红薯新鲜着,放进了红薯窖里。红薯窖都挖在家门口的地底下,竖着挖一个井样的圆筒子,挖至丈把深,再横着挖两个大大的洞室,红薯就放在洞室里。洞室里保湿,保温,外面下大雪,窖下面却温暖如春。窖里的红薯随吃随取,一直吃到来年开春,都是原汁原味。各色杂粮分到的不是很多,比如豆子、玉米等,大部分都作为公粮交到公社的粮站去了。粮站不收红薯片子,更不收红薯,只收比较好的、容易保存的粮食。各家分到的庄稼秆子倒是不少,高粱秆、玉米秆、芝麻秆、谷子秆等等,应有尽有。他们把庄稼秆垛起来了,垛成了一个个柴火垛。下面垛粗柴火,用粗柴火打基础;上面垛细柴火,用细柴火打顶,颇具规模的样子。这年没遇到大的水灾和大的旱灾,收成还算不错。到各家各户看看,墙上挂着玉米穗子,挂着辣椒串子,还挂着大片的烟叶,黄一串,红一串,是金色和火红的图景。

歌声响起来了,吃过晚饭,队里的基干民兵们集合在队部门前学唱革命歌曲。有男基干民兵,也有女基干民兵。民兵们排成两排,男民兵站后排,女民兵站前排。他们都是村里的年轻人,男民兵风华正茂,女民兵英姿飒爽。男民兵学习的榜样是董存瑞、黄继光、雷锋、蔡永祥、欧阳海;女民兵学习的榜样是江姐、刘胡兰、赵一曼、向秀丽,还有李铁梅。当时准备打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战争即在眼前。民兵队伍被重新挑选,重新组织,组成了战备团、战备营、战备连、战备排和战备班。杜老庄的基干民兵组成了一个战备连。在全公社的统一安排下,杜老庄的民兵连脱产四天时间,集中练习了队列、刺杀、投弹、瞄准等科目,最后还真枪实弹地打了靶。这使民兵们增强了组织性,纪律性,还增加了责任感和荣誉感。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他们觉得自己离解放军也不远了。他们对学唱革命歌曲的活动都很重视。男民兵系上了脖子里的扣子,有的还戴了军帽。女民兵都是未出嫁的闺女,她们对集体活动和唱歌更感兴趣。她们都梳了头,洗了脸,穿上自己认为最好的衣服,对自己的形象都很在意。她们知道后面站的是男民兵,几乎感到了男民兵的呼吸。她们的腰杆都挺得直直的,跟男民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教唱歌的是一位复员退伍军人,是民兵战备连的副连长。副连长的嗓子很好,天生有着浑厚的音质。他教的是在部队当兵时学的歌《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身上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蜜嫂拉蜜嫂,拉嫂蜜刀来,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得好,夸咱们枪法数第一。蜜嫂拉蜜嫂,拉嫂蜜刀来,夸咱们枪法数第一。一二三四!副连长教一句,民兵们学一句,他们唱得都很带劲,称得上铿锵有力。他们知道,庄里的人好多人都想学唱歌,说不定不少人躲在墙角的暗影里朝唱歌的队伍张望着,羡慕得不得了。但人不是鸟,不是哪只鸟想唱歌就能唱。人学唱歌须有资格,除了年轻,更主要的是,家庭成分要好,政治上可靠。他们都有些骄傲,有些自豪。为了把自豪传达出去,让全庄的人都知道,他们把嗓门调到最高。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很快跃过屋脊,挂上了树梢。月亮一出来就很大,很圆,很亮,恐怕比最大的镜子都大。他们面朝东,正好对着月亮。他们想对着月亮把自己的身影照一照,没照到身影,月光把他们的脸变成一张张小月亮。把歌唱完一段,那些闺女们都要笑上一阵。不知他们为何发笑,她们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点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向她提问,问她笑什么,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会引出别的闺女一串新的笑声。闺女们都处在莫名其妙的年龄,需要笑,她们就笑了。通过笑,至少可以让人知道,她们是快乐的。

副连长还教了一支毛主席语录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这支歌子的曲调比较舒缓,比较婉转,有些抒情的味道,把姑娘们唱得几乎含了眼泪。这支歌子的歌词有种子,有土地,有根,有花,离他们很近,似乎看得见,摸得着,她们也比较喜欢。她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个歌儿学会,日后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唱。

夜晚是那样宁静,空气是那样透明,对歌声的传播效果很好。杜老庄的人都听到了男女合唱的歌声,他们都喜欢听。他们不喜欢听老鸹叫,认为老鸹的叫声不吉利。他们不喜欢听杀猪时猪的叫声,猪的叫声太刺耳。人们的歌唱当然好听,历来都好听。往上数,人老多少辈,有哪一辈的青年男女能凑到一起,在月亮地里唱歌呢,恐怕从来没有过。只有在新社会,只有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年轻人才如此自由,如此快活。他们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金种银种不能参加唱歌,所有地富反坏右家的子女都不能参加唱歌。下午,金种家又分到了一些红薯,金种正在地里削红薯片子。在一块长木板上嵌上锋利的刀片,刀片往上张开一点,在木板上推动红薯滑行到刀口里,一片片薄薄的红薯片子就削出来了。削红薯片子是一项技术活,削时手指要跷起来,全靠手掌用力,用力要均匀,动作须协调。有那手笨的人,红薯片子没削成,却把手指头肚子削成了片子,弄得鲜血淋漓。女人家比较适合削红薯片子,她们手巧,协调性好。金种家没有女人,只有金种上阵削红薯片子。银种的手劲还小,削不动。叔叔的手指短得像老豆虫,粗得像豆虫老,指望他削红薯片子也不行。叔叔这一点有自知之明,又不忘在两个孩子面前装大爷,从不拿红薯往削子上放。你说金种削红薯片子的技术是逼出来的也行,他的技术的确很高。一块碓头样的红薯,到了他手下,嚓嚓嚓就没有了,纷纷变成了薄片。由于他削得速度快,刀口下面的红薯片子不是落下来的,是蹿出来的,飞出来的。红薯片子恰像展开的翅膀的一翼,驾着空气,噌噌噌飞出好远。金种这样的技术,连一些妇女都承认,金种的手比有的女人的手还好使呢!

银种提着一只竹篮子,把金种削出的湿红薯片子放进竹篮子里,运到另一块地里摊开晾晒。这块地的红薯已经出完了,分完了,很快就要犁起来,耙起来,耩麦子。为了不耽误犁地种麦,谁家都不许在这块地里晒红薯片子,否则后果自负。可以晾晒红薯片子的那块地里已经耩上了麦子,只是麦子的芽还没有发出来。这样麦地一片开阔,最适宜晾晒红薯片子。月光是白的,红薯片子也是白的,月光和红薯片子交相映辉,那块地里白花花的。金种偶尔往那边的地里望一眼,几乎产生了错觉,差点以为月光是阳光,阳光只照到那块地里,那块地里就亮;云彩遮住了这块地,这块地就暗。这块地离那块地有一段距离,需要来回跑,红薯片子晾得慢一些。银种把一篮子红薯片子晾完,折回来时,金种削出的红薯片子已攒下一堆。金种不能太催银种,银种不禁催,不催还好,一催银种就会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红薯片子就摆不均匀。一片红薯片子占一片地方,全面得风得光,才干得快。如果红薯片子成了堆,或迭压起来,就干得慢。一遇阴天下雨,红薯片子就会发霉。夜还长,又是月亮地,银种干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叔叔的劳动场所不在地里,在庄子里。金种每次削红薯片子,叔叔都会到地里帮着干。红薯片子一家人都要吃,叔叔不关心红薯片子说不过去,可叔叔在收工之后,再到地里干活像是不大情愿,他总是磨磨蹭蹭,在某个地方歇够了才晃晃悠悠来到地里。这天叔叔来到金种削红薯片子的地方,金种已经快把一堆红薯削完了。金种没有埋怨叔叔来得晚,叔叔说快削完了,他说是的,快削完了。他的口气是平和的。从大姐家回来之后,金种时不时地就想起那个口口声声把他叫哥的小慧,脑子里浮现出小慧天真的笑脸。他得承认,他对小慧印象深刻,小慧已装进他心里去了。因心里装了一个小慧,他对叔叔的敌视态度缓和了不少。他设想过,倘若他真的把小慧娶过来当老婆,这个家就主要成了他和小慧的家,整个家就是以他为核心,叔叔和银种只能团结在他周围,成了辅助性的力量。要成为核心,就得任劳任怨,吃核心的苦,干核心的活。要想让别人团结在他周围,他就得拿出笑脸来,先对别人表示出友好和团结的诚意。叔叔跟金种打过招呼后,到那块地里帮银种摆放红薯片子去了。这样银种只需把红薯片子运过去,撒在地上,由叔叔摆放就行了,使晾晒红薯片子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金种听见叔叔跟杜建岭说话,杜建岭说,他前天到镇上赶集,看见了叔叔以前的老婆。叔叔以前是结过婚的,听庄里的人说,叔叔的老婆长得很不错,比杜建勋的老婆宋玉真还要好看许多。只是叔叔结婚不几天,叔叔的老婆就走掉了。只听见杜建岭说话,听不清叔叔哼哼的是什么。在地里晾红薯片子的人家还有不少,除了杜建岭家,还有杜建明家,杜建良家等等。白色的面积越扩越大,差不多连成了片,把块麦地都覆盖住了。金种也有不踏实的地方,他从大姐家回来都一个多月了,不知大姐跟小慧的父母说得怎么样,小慧的父母是不是同意把小慧嫁给他。有心趁哪天放工后再到大姐家去一趟,把事情弄出个确实来,又觉得太急了也不好,显得太存不住气。高粱地里长出了一棵瓜秧,结了一个瓜。瓜该是你的,会在那里一直等你。某日你拐进高粱地里撒泡尿,就把已经成熟的瓜得到了。瓜不该是你的呢,也许你在高粱地里钻半天都看不见。再说了。小慧毕竟是一个有毛病的闺女,他的态度如果太积极,等于自己把自己放得太低,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金种看好了一个日子,十月二十一,是李西楼逢庙会的日子。现在虽然没有庙了,庙会也不叫庙会,改成了骡马物资交流大会,但人们赶会的习惯还保留着,会还是很热闹的。金种估计,大姐那天也许会去赶会,他到会上找大姐就是了。只要见着大姐,不用他问,大姐就会跟他说到小慧的事。这个日期金种已在心页子上写了好多遍了,每天早上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十月二十一,算算离十月二十一还有几天。过去一天,他就画掉一天,离那一天越来越接近。小孩子盼过年,恐怕都比不上金种盼十月二十一热切。金种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几乎可以和人生哲理联系起来,那就是:人活着得有盼头,人活在盼头之中。前面有盼头,人活着才有意思。人要是一点盼头都没有,深水前面还是深水,长夜后头还是长夜,那就没劲了,没啥活头了。金种近来的盼头是十月二十一和小慧,有盼头的日子真不错!

连着两天,天晴得都很好。第二天中午收工后,金种拐到那块地里把他家的红薯片子看了看。第三天中午,负责任的金种又把红薯片子看了一遍。第一次看时,红薯片子刚刚由湿着的时候的发黄变成发白,边沿部分微微翘起来。第二次看时,红薯片子已全部改变形状,变得瓦棱起来。阳光照在红薯片子上,每一片红薯片子都像一面小镜子,反光照得金种睁不开眼。金种蹲下身子,捡起红薯片子掰开看看,红薯片子已变轻,变薄,快干透了。金种同时发现,红薯片子下面的麦芽子已冒出来。新冒出的麦芽子是鹅黄色,一根根像纳鞋底的针一样细。这样的麦芽子该是很嫩,很柔弱,然而金种看见,新生的麦芽子像是有着钢针样的锋芒和穿透力,它们不仅穿破了土层,有的还把红薯片子顶了起来。这样很好,红薯片子下面也过风,会干得更快。金种通过麦子发芽儿,得出一个新的思想:事物新生的过程本身很有力量,别的东西压制不住它。

半夜里,金种听见有人在门前的路上走过,起来到门外一看,天阴了,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水汽。刚才从门前走过的人一定是到地里拾红薯片子,他们家的红薯片子也得拾回来。不然的话,等天下了雨,再拾就晚了,快要晒干的红薯片子就会被淋湿。红薯片子一旦被雨淋湿,收回屋里就会发黏,长毛,变质,再吃就是苦的。金种回屋对叔叔和银种说:“起来,快起来,天要下雨了,咱们去把红薯片子拾回来!”银种没睡醒,他伸手捏银种的鼻子,把银种捏醒了。他没有喊叔叔。把黄鹤图叫叔叔,他心理上有障碍,喊不出口。喊了银种,等于把叔叔也喊醒了。他们三人摸黑来到地里,听见地里已来了不少人,,像雷雨前的蚂蚁搬家一样。满地的红薯片子已经被拾走了不少,地上花花搭搭,未拾走红薯片子的地方微微发白,拾走了红薯片子的地方一片黑。金种他们来到他们家晾晒红薯片子的地方,一看,地皮也是黑的。他们连一片红薯片子都没拾,地上应该是白的呀!金种蹲下来,就近往地上瞅了瞅,还用手往地上摸,地上剩下的都是土和麦芽,哪里还有红薯片子!叔叔问金种,是不是记错了地方。天地都是黑乎乎的,看不见任何参照物,记错地方不是没可能。金种转着身子判断了一下,说没错儿,就是这儿。既然地方没记错,不用说,红薯片子是被先下手的人偷走了。一大堆红薯,一个一个削,完了又一片一片摆着晒,他们付出了辛劳。红薯片子是他们应分到的口粮,有了这些口粮,也许够他们吃到明年秋天,接住新下来的红薯。这些红薯片子被人偷走呢,口粮就会留下一些缺口,日子就紧巴了。他们都觉得有些可惜,也有些心疼。可他们都傻站着,一点挽回损失的办法都没有。倘若被偷了红薯片子的是贫下中农家,那可不得了,人家当即就会破口大骂,从地里骂到庄里,在庄子里转着圈儿地骂,骂九九八十一句不重样。偷了他们家的红薯片子呢,红薯片子不会骂,他们也不会骂,只能吃哑巴亏。就算他们会骂,作为地主家的人,他们哪里敢骂呢,哪里有在庄子里骂人的资格呢!他们下地拿着空筐,回庄时还是拿着空筐,无话可说,松啦松啦地回家去了。

金种记不清,他们家的东西被不知名的人偷过多少回了。他们家养过一只羊,一只水羊。银种天天把羊牵到地里让羊吃草。羊吃得很肥,一直没有走羔儿。叔叔打算,到年底把羊卖掉,给全家人每人添一件新衣服,再买一块熟羊肉。结果羊没能喂到年底,当年秋后就被人偷走了。他们家曾喂过六只小炕鸡,成活了三只。三只鸡当中,有两只母鸡,一只是公鸡。公鸡长大会打鸣,母鸡长大会下蛋。等母鸡开始下蛋,他们家就有鸡蛋吃了。做汤面条时,往锅里甩上一个鸡蛋,面条的味道就会大不一样。然而,公鸡还没学会打鸣,母鸡也没有下蛋,就被人家一只只偷走了。鸡有两条腿,要到户外找食吃。鸡只要一出去,就给偷鸡的人提供了机会,这没办法。那么不长腿的东西呢,就没人偷了吗?不,他们家一些没长腿的东西也时不时地被人偷走一些,比如小麦、豆子。再比如剩馍,或一把豆角、一棵葱等,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被人偷走。反正偷了他们家的东西,他们家的人也不骂,不声张,平和得很,干吗不偷呢!举一个例子。有一年,他们家分得几斤芝麻。芝麻可是好东西,每粒芝麻里都有一兜儿油。芝麻生着就能吃,一嚼就是满口香。叔叔怕芝麻被人偷走,装进一只布口袋里,放在床上,当成了枕头。叔叔天天把芝麻枕在头底下,总可以把芝麻保住了吧?他娘的,还是没保住。叔叔睡觉前把芝麻一摸,枕头没了,芝麻也没了。他们家只有一样东西没人偷,他们家的人没人偷。小偷们大概看透了,别的东西都有价值,只有他们家的人最没价值,连一个有价值的男人都没有。\');

第十六节

十月二十一日终于到了,按以往的惯例,杜老庄生产队为全体社员放了一天假,让大家去李西楼赶会。虽然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很重,公社革命委员会也不提倡放假,但杜老庄的党政领导班子还是决定放一天假。这地方从古时候传下来的会有两个,一个是刘庄镇的三月三会,再一个就是十月二十一的李西楼会。一个会在春天,一个会在秋天。这两个会不是什么节日,不是中秋节,也不是春节。但相比之下,在热闹程度上,在与外村人的交往上,在物资交换上,在娱乐活动上,两个会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要比任何节日都重要得多。这种会不是开会的那个会,开会讲阶级斗争,参加会的人难免紧张。赶这样的会比较轻松,不用背毛主席语录,不用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也不用喊口号,赶早了赶晚了都没关系。机会不可错过,黄鹤图、金种、银种都打算去赶会。不少赶会的人家都是拉着架子车,一家人集体行动。金种家的人统一不了思想,没有共同的目的,每人都单独行动,各赶各的。黄鹤图解开系在腰间的大带子,剥出裹在里边的一些零钱,给了金种一毛,给了银种五分,让他们到会上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给兄弟两个的钱数不一样,是贯彻执行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按劳取酬,多劳多得。金种为家里做的贡献大一些,理应得到比银种多一倍的赶会费。

吃过早饭,人们陆陆续续往会上赶。麦苗都出齐了,嫩洋洋的,重新给大地披上了绿装。每一棵麦苗的叶尖上都顶着一颗钻石般的露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数的“钻石”在熠熠生辉。会上有台大戏,海报两天前就贴出来了,上午演《红灯记》,下午演《沙家滨》,都是革命样板戏。演出单位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另外,晚上还要放一场电影,电影是大家喜欢看的战斗片《地道战》。宣传队的锣鼓家伙已打了一通,人们还没来到会上,先把锣鼓声听见了。忽听战鼓催征急,待我快马紧加鞭,人们不由得就加快了步伐。有结队的年轻人发一声喊,一起向会上跑起来。赶会的人熙熙攘攘,表面看像是没什么秩序,其实是有秩序可循的。因为牛有牛市,猪有猪行,鸡有鸡行,鱼有鱼行,等等。各个行都辟有专门的地方,需要卖什么和买什么,奔那个行去就是了。比如鸡行,老公鸡,老母鸡,各色鸡子都有。特别是当年的半大笋鸡,被拴了腿,地上放了一大片,五毛钱就能买一只,两块钱就能买一串。再比如买卖编织物品的行市,竹篮筛子荆条筐,笆斗簸箕大锅盖,草墩草篓粪箕子,还有带双喜字的圈床席,可说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比较好看的是卖工艺品的行市,虎头鞋啦,虎头帽啦,用杏核雕成的花篮啦,用鱼骨串成的项链啦,若细细介绍起来,恐怕两天两夜也说不完,就不一一在这里介绍了。

黄鹤图不卖什么东西,也不准备买什么东西。他出门用铁锨挑着粪箕子,一边赶会,一边准备捎带着拾些粪。会上人多,牲口也多,拉粪不可避免,必定有人粪和牲口粪可拾。不说拾很多,如果能拾半粪箕子,赶会就赶得有成果。黄鹤图不看戏,戏里都在讲阶级斗争,他听了还不够头皮发麻的呢。会上可去的地方很多,可供挑选的余地也很大,他自有他的好去处。他每年都去那个地方。那是离牲口行不远的一个干坑,是牲口们集中交配的场所。黄鹤图来到干坑边上,见杜建岭也来了。杜建岭在干坑的半坡半躺着,身边放着粪箕子和铁锨,正在晒太阳,好像晒得很舒服。黄鹤图不想被杜建岭看见,想退回去,离杜建岭稍远一点。杜建岭是杜老庄的干部,黄鹤图不想跟干部在一起,不自在。可杜建岭已经看见他了,杜建岭喊:“八戒,过来过来!”黄鹤图只得下到坑半坡里,跟杜建岭待在一起。干坑是椭圆形的,坑底的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干坑周围都是缓坡,如篮球场边的看台。这里已来了不少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半躺着。来这里的是清一色的男人,有年轻人,壮年人,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们都是以赶会和拾粪的名义来观看牲口进行交配。人算什么,人多人少他们不大注意。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立在坑底的种牲口上。先说一下,他们这里不把种牲口叫种牲口,种牛不叫种牛,种马不叫种马,而是以苗子的说法代替种的说法,种牛叫苗子牛,种马叫苗子马。庄稼人说话不离庄稼,关于苗子的说法显然是从庄稼苗子那里借用来的。实际上,所谓苗子,指的就是种牲口的精子。他们不知道精子是什么,而一说苗子,人人都懂。坑底的空地上立着一头苗子牛,一匹苗子马,还有一匹苗子驴。他们都准备好了,苗子都很充沛,一旦有需要配种的母牲口牵过来,它们马上就会扬起前蹄跳过去,投入配苗子。苗子牛肩宽,身长,脖子粗,腿像立柱,头如笆斗。苗子牛脖子下方挂着一枚铜铃铛,它的脑袋轻轻一动,铃铛就丁丁作响。苗子牛的毛是红铜色,有着本地牛纯种的血统。苗子马是枣红色,在阳光下闪着深度的光泽。这匹苗子马不好描述,不好形容,它过于英俊,过于漂亮,过于魅力四射,不是现有的词汇所能比喻。当然了,苗子驴也不是等闲之辈,它是从众多公驴中挑选出来,从小就加以培养,才发育成这般出类拔萃、傲视群驴的样子。它们都是精英,是所有牲口中的特权阶层。它们的特权就是无可争辩的交配权。别的大量的雄性牲口在未及成年时就被阉割了,好比过去宫中的太监,它们早早失去了雄性的特征,同时失去了雄性支配雌性的能力。而牲口中的特权阶层恰如皇帝,或上流社会的贵族,皇帝和贵族们掌握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女性资源,性的消费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主要消费。要说差别,皇帝要批一批奏折,理一理朝政;贵族们要看看书,写一些文章,牲口中的特权阶层什么套都不用拉,什么地都不用犁,每天吃饱喝足,只用自己的生殖器往母牲口的生殖器里注射精子就行了。因此,它们拥有大批的性伴侣,同时拥有大批的子女。方圆几十里的大小牲口,几乎都是它们的儿子和孙子。要说这事情不大公平,比如说,你是牛,我是牛,大家都是牛,干吗母牛都让你弄,我们一个都弄不得。算了吧,牛比牛,气死牛,这事眼气不得,天下的事哪有多少公平可言!

一个老汉,牵着一匹相貌年轻的骒马来了,显然要为走驹的骒马搭驹。干坑周围的男人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眼神都把骒马锁定了,仿佛给骒马搭驹不是那匹枣红马,而是他们。杜建岭和黄鹤图都不半躺着了,坐起身子,对有些害羞似的骒马看着。蓄势待发的苗子马抬了抬后蹄,动了动屁股,像是嗅到了骒马的气息,样子有些骚动。它大概认为,既然来者是它的同类,为同类服务,自然非它莫属。事情有些出乎苗子马的意料,老汉牵着骒马走到那只苗子驴身边去了,在与苗子驴的主人进行交涉。人们很快看出老汉的意图,老汉不让苗子马给骒马搭马驹子,而是选定了苗子驴,给骒马搭骡驹子,让驴和马进行杂交。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因为比起马和驴来,骡子更加皮实,干活也更有力。骡子分两种,一种是马骡子,一种是驴骡子。苗子驴与骒马配,生出来的是马骡子;苗子马与母驴配,生出来的是驴骡子。这种杂交的怪异之处在于,只能造就出优于马和驴的好劳动力,一到了骡子这一辈,生殖能力就没有了,每只骡子都是单身,都是绝户头。所谓骡子的鸡巴――多余,就是这个意思。

苗子驴的主人把苗子驴从桩子上解下来了,苗子驴来到了骒马的屁股后头。苗子驴翘起了鼻翅子,拉薄了嘴唇子,在旁若无人地嗅骒马的水门。骒马没有了害羞之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掀开了尾巴,将薄弱环节暴露无遗。大幕已经拉开,大戏即将上演,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要出现,观众们稍稍有些紧张,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有什么样的戏比这样的戏精彩呢,有什么样的景观比这里的景观更好看呢!看这样的景观,别人无可非议。太阳要升,月亮要圆,人要生孩子,牲口也要繁衍,一切天经地义。尽管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很紧,尽管夫妻之外的男女关系被上升到极端吓人的高度,但生产总得进行吧,马走驹了总得配种吧。既然集体的马要配种,人民公社的社员看一看怎么了,人家这是关心集体,是爱社如家。能看到如此景观的机会不是很多,一年也就那么一次两次,爱社如家的社员们一般不愿错过。对年轻一些、尚未结婚的男社员来说,这样的场所或许是他们的课堂,人生的一些启蒙教育,就是从这里接受的。只不过给他们上课的不是学校的老师,是四条腿的牲口。不是言教,是身教。

英勇的苗子驴,前腿抬起来了,后腿立起来了,把两条前腿搭在了骒马的脊背上。几乎在同时,苗子驴棒槌般的性器及时打了出来。苗子驴的主人大概担心苗子驴找不准方向,他伸手抓住性器的前头,要帮一下忙,帮苗子驴领导一下。其实主人的领导纯属多余,苗子驴的性器上像安装了自动领导仪一样,它自己完全可以领导自己。苗子驴快速对准方位,连还劲都没还,就隆重地进入了状态。什么叫壮观,这一幕堪称壮观。除了壮观二字,很难用别的字对这一幕进行概括。注意一下观众的表情吧,他们都被震撼了,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也有人喝彩,喝彩的人只是少数。他们喊着好!好!好家伙!

驴是驴,人是人,按说驴的工作与杜建岭和黄鹤图没什么关系,可不知怎么搞的,二人受到了感染,下面的家伙都不可避免地硬起来,摁都摁不住。可惜的是,这壮观的一幕持续的时间太短了些。好像连持续都谈不上,作为主角的苗子驴,只从舞台这端走到那端,就退场了。

这一幕结束后,杜建岭和着黄鹤图都没走,还要等着看马的表演和牛的表演。马的表演倒还罢了,马和驴是较为接近的类型,看过驴的表演,马的表演看不看都可以。牛的表演却值得期待,不可错过。暂时没人牵母牛过来,两人干坐着也不好,杜建岭问黄鹤图,到底跟崔宝英弄成事没有。崔宝英是黄鹤图所跑掉的那个老婆的名字。关于这个问题,杜建岭问过黄鹤图好多次了,黄鹤图有时说“饶不了她”,有时说“打滚的玩意儿不好弄”,总是含含糊糊,没有作出明确的答复。这次杜建岭要求黄鹤图必须说清楚,弄成了就说弄成了,没弄成就说没弄成。黄鹤图嘴里咕哝了一会儿,又想打马虎眼,说:“啥弄成弄不成,就那回事。”杜建岭说:“我操崔宝英,你把舌头放利索点儿。你傻吗,连弄成没弄成都说不清。弄成了,就是你的家伙给崔宝英插进去了,你的东西给她流了进去,就跟刚才那头苗子驴一样。没弄成,就是没插进去,没流出来。这事儿不是很明白嘛!说吧,今天不把话说死,我饶不了你!”黄鹤图说:“按你这样的说法,就是没弄成。”杜建岭盯问了一句:“真的没弄成,让崔宝英囫囵着跑了?”黄鹤图说:“没办法。”杜建岭说:“什么他妈的没办法,要是我,怎么也得给她弄进去,先让她见点血再说。”黄鹤图说:“那是的,你是队长嘛。”杜建岭说:“鸡巴毛,跟队长不队长没啥关系。哎,那你摸了崔宝英的奶没有?”黄鹤图说:“摸了。”杜建岭说:“这还不错。那,下面呢?摸下面了吗?”“哪下面?”“就是长毛儿的地方。”“哪儿长毛?我怎么不知道。”“完了完了,八戒你完了,连女人下面长毛儿不长毛儿都不知道,跟你没啥可说的了。”

黄鹤图结婚时,国号还是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成立。那时黄鹤图还是黄家的二少爷,二少爷的婚礼办得风光得很。黄鹤图身穿缎子长袍,头戴毛呢礼帽,手里还拎着一根漆得明晃晃的拐棍。拐棍不叫拐棍,叫文明棍。文明棍一拎,仿佛人一下子就文明了,身价就提高好几个档次。据说孙中山和蒋介石就爱拎文明棍,下面的有钱人纷纷效仿。装扮一新的黄鹤图显得很精神,很像黄鹤图先生,或者说很像一位绅士。新娘子崔宝英是坐着八人抬的大轿来的,花轿很大,楼阁一样,装饰得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崔宝英头上戴着花冠,顶着带流苏的红盖头。崔宝英上身穿着绣花云肩,下面穿着曳地长裙。裙裾飘动时,隐隐露出一双绣花鞋。崔宝英的娘家在刘庄镇,家里有上百亩良田,临街还开着卖布的铺面,是富家。崔家给崔宝英陪送的嫁妆很多,有箱子、柜子、桌子、椅子、脸盆、盆架,还有放在床前的脚搭子。这么说吧,仅抬嫁妆的队伍就排了半里长。在大堂屋门前的天地桌上,描双喜金字的大红蜡烛点起来了,香炉里轻烟袅袅。天地桌上还放着一只盛着五色杂粮的五升斗,斗里插着一秆秤,放着一面镜子。每样东西都有讲究,都是婚礼必备之物。上千头的鞭炮响起,花好的细纸在天地桌前的地上点燃,在白胡子司仪的主持下,黄鹤图与崔宝英拜天地,拜祖宗,拜高堂,夫妻对拜,走完了所有的程序,称得上完美无缺。在新人入洞房之前,还设有专人托着托盘,从托盘里往看喜儿的人群里撒糖、花生和喜钱。喜钱分两种,一种真的,一种假的。真的喜钱是带方孔的铜钱,假的喜钱是比照铜钱的样子用红纸剪成的纸钱。铜钱落地快,纸钱落地慢。纸钱在抢铜钱的人群上方飘飘扬扬,渲染的是喜庆的气氛,取的是吉祥之意,也把婚庆典礼推向了高潮。

崔宝英长得很人才,细眉,细眼,细腰,皮肤也很细,很白。在结婚之前,黄鹤图就趁着到镇上赶庙会,偷偷地看过崔宝英,就对崔宝英留下了一个细发的印象。崔宝英只有一个地方粗,那就是头发辫子粗。做了新娘的崔宝英,没舍得把头发辫子剪掉,在脑后盘了起来,上面别着一根银丝缠花的白玉簪。因崔宝英家住在集镇上,杜老庄不少人都见过崔宝英,知道崔宝英的辫子长,辫子粗。趁闹洞房之机,那帮男人都想把崔宝英的辫子摸一摸,拽一拽。黄鹤图在杜老庄是外姓人,虽说地多一些,钱多一些,势力却处于弱势。姓杜的男人们本来就对黄家的富有心存不平,正无处找平,闹黄家的新媳妇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找平的机会。他们对崔宝英百般取闹,近乎蹂躏,就差把崔宝英的裤子扒下来。刚一开始,就有人趁乱把崔宝英的白玉簪拔下来,偷走了,把崔宝英的头发辫子放了下来。崔宝英的头发辫子确实粗,一抓就是一大把。崔宝英的头发辫子确实长,长过了腿弯儿。闹洞房的人这个摸了那个摸,这个拽了那个拽,直到后半夜,崔宝英再也没能把辫子盘起来。在雕花床上,黄鹤图也把崔宝英的辫子摸到了,并抓在手里。他舍不得拽,是抚慰的意思。给黄鹤图的感觉,这样顺手的两条辫子,很像拉车时拴牲口的缰绳,得了这样的缰绳,牲口就跑不掉,就得听他使唤,他把缰绳往哪里拉,牲口就往哪里转。当晚,崔宝英背对着他,他欲把崔宝英扳过来,把崔宝英搂一搂。他一扳,崔宝英的膀子使劲一挣,哭得更伤心些。第二天,黄鹤图和崔宝英总算实现了语言上的交流,但黄鹤图一旦提出进行身体上的交流,崔宝英就坚决拒绝。崔宝英先说等她到娘家回门回来再说。又说:“为人不应三年新,解怀不算人。”她的意思说,一个女人要当够三年新媳妇,才可以生孩子,否则的话,就会让人看不起,就做不起人。而要保证三年内不生孩子,就不能做那种事。三天之后,崔宝英就到娘家回门去了。黄鹤图万万没有想到,崔宝英给他来了个一去不回头。他去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崔宝英躲在哪里,连面都不跟她照。那些日子,外面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解放了东北三省,又解放了天津、北平,很快就要打过黄河。解放军打到哪里,就留下一些人,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当家做主。还说到那时候妇女就翻身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如果嫁人嫁得不合适,还可以离婚,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另嫁。崔宝英家的人消息灵通,崔宝英一定听到了不少消息。她预感到黄鹤图家的前景不妙,他们崔家的前景也不妙,就决定不给黄鹤图当老婆了。反正她的身子完好无缺,等一等,看看形势变化,嫁一个合适的人家应该不成问题。不仅如此,崔家还套了马车,把陪送给崔宝英的嫁妆悉数拉回。黄家的二少爷沮丧极了。鸡飞蛋打,到嘴的肥肉又掉了,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些形容词都不能表达黄鹤图糟糕透顶的心情。黄鹤图后悔呀,悔得肠子都拧成了疙瘩。要是当时识破崔宝英的诡计,他说什么也要把崔宝英的两条腿掰开,把苗子给崔宝英栽进去,让崔宝英想抠都抠不出来。要说懊悔,这是黄鹤图有生以来最大的懊悔。黄鹤图只经历过这一次婚姻,婚姻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杜建岭老是追问黄鹤图跟崔宝英弄成事没有,因为杜建岭也惦着崔宝英。杜建岭比黄鹤图大好几岁,黄鹤图结婚时,杜建岭还没说到老婆。在闹黄鹤图的洞房时,杜建岭暗地里下了不少狠招。他不仅抓了崔宝英的奶子,还隔着裤子掰住崔宝英的一块屁股,使劲掰。他本来打算把一只手伸进崔宝英的裤裆里去,把更好的地方摸一摸。无奈崔宝英的裤腰系得很紧,而且像是系着两层裤腰带,他的手怎么也伸不进去。杜建岭的家庭成分被划成贫农后,时不时地就想起崔宝英,老是在黄鹤图面前提到崔宝英。他在表面上是替黄鹤图惋惜,实际上是替自己惋惜。他想,凭着他的好成分,又当上了队里的干部,要是崔宝英不走,他一定要跟崔宝英好一好。就像队里几个干部跟宋玉真好一样,杜建勋只能装看不见。他要是和崔宝英好,谅黄鹤图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崔宝英就是一颗仙桃,和崔宝英相比,庄里别的女人,包括宋玉真和自己老婆,只能算是烂杏。杜建岭知道,崔宝英后来嫁到别的村去了,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尝尝“仙桃”是什么味道。这真是哪个阶层都有自己的懊恼,成分不好的人,懊恼的是没有保住自己的老婆;而成分好的人呢,懊恼的是没搞到别人的老婆。

杜建岭和黄鹤图没有白等,他们把牛的表演和马的表演都欣赏到了。在苗子牛闪亮登场时,黄鹤图看到了杜老庄的几个孩子,有山虎、山豹、河东,还有银种。他们大概想就近看得更清楚一些,都下到了坑底,挤到了母牛的屁股后面。他们看过鸡压蛋,羊爬羔儿,猪搭圈,好像还没看见过牛搭犊子。他们都想得到一个最好的位置和最直观的角度,以致苗子牛的主人让他们闪开,闪开,打开场子,还说:“小心别让牛鸡巴戳到你们,戳到可不得了,一戳就是一个大窟窿!”戳出大窟窿是可怕的,孩子们这才纷纷往后退了一点。

金种没在干坑那里出现,他赶会赶得怎么样呢?金种天天盼着赶会,盼着在会上见到大姐,盼着大姐给他带来好消息,结果怎么样呢?他能娶小慧为妻吗?别提了,提不得。好比往一个猪尿脬里吹满了气,没见到大姐之前,猪尿脬还是鼓的,似乎能在空气中飘浮起来。一见到大姐,跟大姐说了几句话,猪尿脬仿佛被人扎了一锥子,噗的一下子,顿时泄了气。金种用叔叔给他的一毛钱买了两串花米团子,一串两个,一串三个,一共五个。把小米爆开花,用糖稀把米花粘成小小圆球状,中间穿上一根线,下面拴两片红纸条,花米团子就做成了。花米团子好看又好吃,小孩子们都爱吃。金种想到,大姐来赶会有可能会带着海生或海玲,赶会了,他不给孩子买点吃的实在说不过去。他去过大姐家多次,都没有给孩子带过吃的,这次要弥补一下。他把花米团子放在鼻前闻了闻,米香里面还有糖香,挺好闻的。金种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花米团子。每年赶会都看见有人卖花米团子,却不知花米团子吃到嘴里什么味。他如果把一串三个的那一串吃掉一个,两串就一样多了。可金种不吃,能够管住自己的嘴。金种的观点是,不管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放到嘴里嚼碎,咽进肚子里,就不好了,就破坏掉了。而越是香东西,拉出来的就越臭。这样的观点他是从吃斋念佛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他提溜着花米团子,站在街口等大姐。他还没等到大姐,却把二姐等来了。二姐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老太太是二姐的婆婆,两个孩子是二姐的女儿和儿子。金种不能让二姐看见他,不是他和二姐无话可说,而是要保住他的花米团子。要是二姐看见他,两个孩子会马上向花米团子伸出手来,那样他就被动了,恐怕躲都躲不开。既然二姐夫李国成口口声声要与他们家划清界限,李国成的孩子凭什么吃他买的花米团子?金种转过身去,紧走几步,躲进一个临时用玉米秆搭成的简易茅房里。他撒了一点尿,估计二姐走过去了,才从茅房里走出来。

金种把大姐等到了,大姐是手扯着海玲来的。金种把花米团子给了海玲。大姐说:“给她一串就行了。”金种把两串都给了海玲。大姐说:“看,让你花钱。”又对海玲说,“别吃完,吃完该渴了,给你哥留一串儿。”问金种,没去听戏吗?金种说:“没有,没啥听头儿。”“咱叔和银种来了吗?”“不知道,我没看见他俩。”大姐说:“我想到猪行看看,买个猪娃子。”大姐没提到小慧。金种相信,那件事大姐不会忘,大姐不是个忘事的人。金种不能问,不能主动提到小慧,他还要保持一点自尊。大姐问这问那,说这说那,迟迟不说小慧,给金种的预感不是很好。倘小慧家的人愿意把小慧嫁给他,大姐会当作一件喜事,一见面就会告诉他。说不定大姐连逢会的日子都等不到,一得到好消息,马上就会赶到杜老庄对他说。大姐这样捂着锅盖不掀锅,定是因为“锅里”没有什么好消息。既然这样,金种不打算让大姐为难了,他说:“你去买猪娃吧,我回呀。”话虽然没说出来,但金种塌下眼皮,情绪还是低落下来。大姐看出了金种情绪上的变化,知道瞒是瞒不过的,就把实话对金种说了。大姐说:“小慧家的人问了小慧那个在公社当干事的舅,小慧的舅不同意。成分不一样,门不当,户不对。别的啥都不因为,就因为不是一个阶级。这个不用我多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大姐劝金种说:“你也不用太难过,等遇见合适的,我再给你说一个。”大姐没说到金种的难过时,金种的难过还是隐性的,大姐一把金种的难过说出来,金种再也隐藏不住,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大姐给他说的是一个傻闺女,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不承想连这么一个只会傻笑的傻闺女,人家舅舅也从中打坝,不同意将傻闺女嫁给他,金种怎能不难过!大姐提到妹妹月秋,说:“那时候别把月秋送人就好了,有月秋,就能给你换一个家里人。”金种不愿听大姐说这个,说:“别说月秋不在,就是月秋在,我也不会拿月秋换亲,我丢不起那人!”金种想把自良后来的情况对大姐说一说,因心情不好,又怕大姐把他和自良联系起来看,就没说。

回家的路上,金种碰见了自民和杨纪英。这地方两口子去赶会,一般都是女的在前面走,男的在后面跟,夫妻拉开一定的距离。两口子在床上怎么亲密无间都可以,一下床,特别是一出门,就得拿着点儿,捏着点儿,装得跟陌路人差不多。床上是小人,床下是君子,讲的就是夫妻之道的道理。可自民和杨纪英不遵守这个道理了,竟然并着肩往前走。他们一边走,好像还一边说话,就差手把手了。你赵自民可有一个老婆了,不这样?在一起,难道别人就不知道你有老婆吗!真不要脸,把老婆顶在头上呗!这只能说明赵自民是个小人,在床是小人,下了床还是小人。金种远远地就把脸扭到一边,决计不理赵自民,给小人一点颜色看。自民主动与金种搭话,问金种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赶会赶完了?”金种没绷住劲,说:“赶完了。”之所以答话,他给自己的解释是,看的是杨纪英的面子,不是赵自民的面子。\');

第十七节

去赶会的人大都没回来,庄子里很安静。个别母鸡下过蛋之后在“个儿大个儿大”地叫,只闻叫声,不知母鸡在哪里。金种往自民院子里看了一眼,见一群麻雀在地上落着,蹦蹦跳跳叫成一片。麻雀们大概也在赶会,它们赶会的场所不是李西楼,是在赵家的院子里。金种想去看一眼自良。自从自良被用铁链子拴在小屋里,一个多月过去了,金种还没有看见过自良。金种曾留心往赵家的小屋里听过,小屋里一天到晚,白天黑夜都无声无息。一个年纪轻轻的大活人,腿还在,说限制就被限制住了,真是悲哀。给金种的感觉,自良像是死了,并被埋掉了,赵家的小屋就是自良的坟墓。只不过别的人死了都是埋在地里,自良却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金种往院子里走,麻雀们呼地飞了起来。有人问:“谁呀?”原来赵大婶没去赶会,把没有防备的金种吓了一跳。金种说:“是我。”赵大婶从堂屋门口探出头来,看见了金种说:“金种呀,没去赶会吗?”金种说:“去了,回来了。”赵大婶问:“有事儿吗?”金种说:“没啥事儿,我想看看自良哥。”赵大婶似乎对金种来看自良并不欢迎,说:“他已经不认识人了,谁来看他,他都不知道,跟个傻子一样。”金种说:“他应该认识我吧。”说着来到小屋门口。小屋的门没有关,金种一到门口就把自良看见了,自良正侧着身子躺在麦草窝里睡觉。自良的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蓬乱的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麦草。自良身上穿一件皱巴巴的破夹袄,下身赤条条的,什么都没穿。金种喊:“自良,自良。”自良睁开了眼,翻了一个身趴在地上,抬头看着金种,拴铁链子的脚在后面拖着。自良没有答应,两只眼睛空空洞洞。金种问:“自良,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金种。”自良像是听懂了一点金种的话,咧嘴笑了一下。金种说:“自良,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了吗?要是会说话,你说一句我听听。”自良还是不说话,只是把嘴咧得更大些。自良拿起一根麦草,安在了嘴上,像是吸烟的动作。金种对赵大婶说:“自良哥像是想吸烟。”赵大婶不高兴了,说:“你看,我不想让你招惹他,你非得招惹他。他原来都不吸烟,现在吸什么烟。要是给他烟吸,他不把麦秸草引着才怪,不把自己烧死才怪。”金种从小屋门口走开了,对赵大婶说:“自良哥太可怜了。”赵大婶说:“没听人家说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都是他自找的。”

晚上正吃晚饭,庄里就有人喊:“看电影去喽!”《地道战》金种看过好几遍了,不看开头就知道了结尾,不想再看了。可是,不去看电影,待在家里干什么呢!银种已经走了,看样子叔叔不打算去了。叔叔不去,他就去。叔叔在家,他就不想在家,他跟叔叔无话可说。杜老庄有一个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女中学生,有一回,金种隔着一条苇子坑和长到岸上的苇子,听见女中学生在唱一支歌:太阳一出照四方,毛泽东思想闪金光……在金种听来,这支歌好听极了,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后来金种想起来了,这支歌就是电影《地道战》里的插曲。在此之前,金种把电影里的歌曲看得很神秘,以为只有在电影上才能唱,下了电影就唱不成。好比电影是带电的,只有通上电才能唱。而人身上不带电,怎么能唱电影里的歌曲呢!女中学生的歌唱让他惊奇之余,还使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电影上的歌曲人也是可以唱的。他要是会唱这支歌,该有多好呢,恐怕比添一身新衣服都强得多。在适当时机,把这支歌轻轻一唱,那些闺女至少得多看他两眼。他不敢提出让那个女中学生教他唱歌,那是不可能的。别说教他唱了,他要是让人家再唱一遍,都有可能把人家吓住。他只能趁放这个电影的时候,把插曲再听一遍,听的时候默默学一下试试。

宋玉真刷着锅,问丈夫杜建勋说:“你不去看电影吗?听说这个电影好看着呢!”杜建勋没说去不去看,却反问宋玉真:“我去看电影,你在家里干什么?”宋玉真说:“啥也不干,在家里看孩子。”杜建勋说:“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呢!”杜建勋才不走呢,才不给你宋玉真腾地方呢。他敢保证,他前脚去看电影,庄里那些干部后脚就会到他们家里来,至少来一个,说不定还会来两个。宋玉真说:“成天价在家里待着,也不嫌闷得慌。”杜建勋说:“我不闷,没啥可闷的。我老婆对我这么好,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我心里好受着呢!”宋玉真知道杜建勋说的是反话,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了一下。她对杜建勋的阴阳怪气已经习惯了,顺着杜建勋的反话说:“知道我跟你一心一意就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不跟你一心一意,我有什么办法!”什么鸡呀狗的,杜建勋不爱听这个,好歹他还是一个人。杜建勋说:“谁说你没办法,我看你的办法多得很呢!杜老庄那么多女人,恐怕谁都比不上你的办法多。”什么办法多,杜建勋分明是指庄里跟她相好的男人多。宋玉真又笑了一下,也拿办法说事儿,她说:“还不是因为你在庄里人缘好,比起你的好人缘来,我的什么办法都不算办法。”这话有点不客气,或者说有点刻薄,等于把皮球给杜建勋踢了回去,正好打在杜建勋的门面上。言外之意是说杜建勋是个面瓜,是个肉头,是个看见干部就趴着不动的缩头乌龟。男人是女人的骨头,男人撑不起骨头架子,你让女人怎么办!杜建勋说:“你少讽刺我!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去看电影嘛,我就是不去,你还能把我捆去不成!”宋玉真说:“不去拉倒,你不去我去!”这喜欢叉拉腿的娘儿们,原来编了一个圈套让老子钻。她让老子看电影是假,自己往外跑才是真。在家里管不住她,到了外面,等于放了羊,更没法管她。杜建勋说:“别开玩笑了,外面天那么黑,小鬼把你拉到坟地里怎么办!”宋玉真说:“就这一会儿黑,再等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杜建勋说:“月亮出来也不行,月亮地里也有鬼。反正我不放心,我怕鬼把你拉走。我就这一个好老婆,鬼要是把我的老婆拉走,我怎么过!”宋玉真说:“小鬼儿都是喜欢年轻漂亮的,你老婆已经老了,小鬼儿不稀罕。”杜建勋说:“你说我老婆老了,我看我老婆一点儿都不老,稀罕她的小鬼儿多着呢!”宋玉真披上一件夹袄,准备出门。杜建勋问:“真去呀?”宋玉真说:“当然真去。我去会会你说的小鬼儿。我要是后半夜还不回来,就是被小鬼儿拉走了,你也不用找我。”杜建勋说:“你别吓唬我!去看电影可以,你得带上小军。”小军是他们的儿子。宋玉真说:“带他干什么,他去了也不好好看,光睡觉。”杜建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孩子睡着了,对你来说不是正好嘛!”这话有些露骨,宋玉真生气了,说:“姓杜的,你还会不会说一句人话!”宋玉真一生气,杜建勋马上服软,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到天边我都不管你,行了吧!”问小军:“愿意跟你娘一块看电影吗?”小军说愿意。杜建勋说:“愿意就跟你娘一块去吧。听你娘的话,别睡觉,别惹你娘生气,记住了吗?”小军说记住了。

跟宋玉真结伴去看电影的有好几个闺女,她们来到放电影的场地,电影已经开始放了,日本鬼子已经打进了高老庄。银幕正面坐得人山人海,她们只能到银幕背面去看。被杜建勋猜到了,宋玉真无心看电影,她是来赴杜建国的约会。她仰着脸,装的是看电影的样子,脑子里跳动的是杜建国的影子。放电影要挂银幕,挂银幕要栽木杆,杜建国约她在左边那根木杆下面碰面。她得掩一下那些闺女和小军的耳目,不能马上就走,多多少少得忍一会儿,再去找杜建国。在杜老庄,跟宋玉真有过那种事体的男人有好几个,杜建春、杜建明、杜建岭、杜建斌,还有杜建国。这些男人,家里都是好成分,大小都是个干部。宋玉真婆家是地主成分,娘家也是地主成分,对哪个干部她都不敢得罪。要说宋玉真是被迫的,委身于哪一个都是出于无奈,也不完全是。至少她与杜建国的相好就是心甘情愿。杜建国是队里的会计,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杜建国算帐时,眼睛只看着账本,根本不用看算盘,算盘珠子从来不会拨错,好像他的十个手指头上都长了眼睛一样。杜建国打算盘很脆,很好听,油红的算盘珠子响得铮铮的,仿佛是音乐之声。杜建国的双手都能打算盘,算帐之外还能打出许多花样来,像九九归一,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等,把人看得只有傻眼的份儿。除了会打算盘,杜建国还会拉弦子。他拉的弦子是一把曲胡。在雨天或是雪天,他在会计室里打算盘打累了,就取下挂在墙上的胡琴拉一拉。曲胡是给曲剧伴奏用的,最适合拉哭调。曲剧有一种曲牌叫哭洋,杜建国拉的最多的就是哭洋。庄里的人一听见他拉哭洋,心肠不知不觉就有些软。庄里人谁都承认,杜建国是一个有才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乡下不是很多,他在庄子里显得有点拔萃。可是,杜建国这样才艺双全,又掌握着队里财务大权,却一点都不傲人。别的例子就不举了,就说他对杜建勋吧,碰面都是先叫“建勋哥”。杜建勋也会打算盘,有时他会到会计室里跟杜建国切磋技艺。杜建国对杜建勋从来都不嫌弃,没说因为杜建勋家的成分高,就不许他进会计室。不管杜建勋什么时候去,杜建国都会抽出时间跟杜建勋切磋一会儿。杜建勋有些感动,多次回家对宋玉真说:“人家建国可是个平和人,啥时候看见我,都是先叫哥。叫我说,杜老庄这么多人,要讲有水平,要讲看得远,我看谁都比不上建国。”杜建勋每次跟宋玉真说到杜建国,宋玉真都只是笑笑,不接腔,不对杜建国作出任何评价。宋玉真是真心喜欢杜建国,走过会计室门前听见杜建国在屋里打算盘,她心里跳得比算盘珠子跳得都快。不过她一般不轻易到会计室里去,跟杜建国好得格外隐蔽。要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得小心翼翼,互相尊重,只两个人知道就行了。哪像杜建斌那样的人,还没怎么着呢,宣扬得满世界都是,好像独占了花魁一样。这样也好,有杜建斌那样脸皮厚的人在前面挡着,就把她和杜建国的好掩盖起来了。庄里人都不知道她和杜建国好,连嗅觉灵敏的杜建勋都没有察觉。不然的话杜建勋就不会在她面前口口声声夸杜建国有水平了。杜建国当然有水平,偷了你的老婆,你还夸人家有水平,这才叫水平高。借句《地道战》里面的话说,高,高,实在是高!杜建国够意思,每季在工分的合计上,在粮食分配上,在年终的决算上,从不让宋玉真吃亏。有时杜建国并不让宋玉真知道,就悄悄给宋玉真多算一点儿工分。别看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有那么多干部跟她有关系,又有当会计的杜建国暗中相助,一般贫下中农家得不到的实惠,他们家都能得到。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宋玉真长得好看一些,穿着打扮上也讲究一些。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朝哪代的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呢,他们白天骂漂亮女人是祸害,晚上睡觉时还得弄个漂亮女人搂在怀里。不管到啥时候,不管把人分阶级分得再细,不管革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作为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一些,可人一些,总归不吃亏。认准了这一点,宋玉真对自己的形象格外注意些。她每天都要早早起来梳头,梳好在脑后盘起来,盘成一个纂,盘得有形有状,再用丝线网子网上。她的头发不是全部罩在网子里,总要分出一缕,或垂在鬓角,或抿在耳后。别小看了这一缕弯弯的头发,有这缕头发晃来晃去,把全盘头发都带活了,可谓头发一缕,尽得风流。宋玉真绞脸的技术高,过一段时间,她就自己对着镜子把脸绞一绞。绞完了薄薄地搽一点粉。她的脸本来就白,粉又抹得淡,别人看不出来她搽了粉。但只要和她走近,就会有一股暗暗的粉香迎面扑来,让人不想闻都不行。要是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宋玉真的行为,那就不得了,拉拢,腐蚀,美人计,糖衣裹着的炮弹,化装成美女的毒蛇,等等,这些词都用得上。轻则会在她脖子里吊上一只破鞋,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批斗她。重则打了她,吊了她,还得打着锣让她游街。好在阶级斗争的眼光都归干部们掌握着,他们看待宋玉真时没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用的是男人的眼光。掌权的人用男人的眼光看女人,女人就好受多了。

又把挖地道的电影看了一会儿,宋玉真对那几个闺女和小军说,她去解个手,一会儿就回来。宋玉真来到杜建国和她约定的那根电影杆子那里,并没有看见杜建国在电影杆子下面等她。她正要到附近找一找,杜建国过来了,把她的膀子碰了一下。原来杜建国在旁边的黑影里蹲着,见宋玉真到了电影杆子下面,他才站起来走过去,装作走路不小心把宋玉真碰到了。碰完了,他并不停下来,一直向外面走去。宋玉真会意,跟着杜建国出了电影场子。走到没人的地方,杜建国才停下来,把宋玉真的手拉住了。宋玉真一转身拦在杜建国前头,把杜建国抱住了,仰着脸,让杜建国先亲她一下。杜建国亲过她,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装得真像,像个大干部一样,走碰面连多看我一眼都不多看,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呢!”杜建国说:“哪能呢!咱们要想好得长久,表面上就得疏远一些。其实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你。”宋玉真说:“真的?咱们去哪儿?想死我了!”杜建国说,他事先看好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两个麦秸垛,一个大麦秸垛,一个小麦秸垛,中间有一个夹道。他们从一块麦地里岔过去,摸黑来到麦秸垛跟前,杜建国把宋玉真拉了一下,站住了。杜建国小声说:“我先试试夹道里有没有人。”农村人没有多少幽会的机会,出来看电影是难得的机会。他们到这里幽会,别人也有可能到这里幽会。若有人捷足先登,他们再过去就不好了。杜建国弯腰抓了一把土,向两个麦秸垛之间撒去。呼啦一声,没惊起什么动静,他们才走过去。宋玉真说:“你的心眼子真多。”杜建国说:“还是小心一点儿好,万一被人碰见,对你不好。”他靠在大麦秸垛上,上来就解宋玉真的裤腰带,说:“人家挖地道,咱也挖地道,我看看你的地道里到底能盛多少水!”挖地道的说法使宋玉真觉得相当快活,这就是杜建国,联想就是丰富。这件事一跟挖地道联系起来,一下子就升华了,就电影化了,艺术化了,好玩儿死了。宋玉真说:“你挖吧,我来就是让你挖的。我地道里的水多得很,小心淹死你!”她说了让杜建国挖,裤带也被杜建国解开了,两只胳膊却吊在杜建国脖子上,不松开。她想跟杜建国在一块儿待得时间长一些。男人就是这样,见着“地道”就想挖,挖完就没心劲了,就要和她分开。杜建国主张快,他说:“来,快点儿,月亮马上就出来了。”宋玉真说:“月亮出来就出来,出来我也不怕。月亮出来了正好,我还可以多看看你呢!”杜建国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宋玉真撒娇:“哎,我就是没见过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同志,请问你是哪庄的?到这里干啥来了?”杜建国说:“我是高老庄的,到这儿挖地道来了。”宋玉真问得好,杜建国答得妙,宋玉真差点笑出声儿来。杜建国说:“快点让我挖,等电影上的地道挖完,散了场子,咱就没法挖了。”宋玉真这才把“地道”给杜建国,让杜建国挖,说:“电影散场早着呢,你不要挖那么快,一下子一下子地挖。”杜建国答应了嗯,但一经进入“地道”,一挖起来就不是他了。好像日本鬼子在后面紧追着,他挖得慢一点,就无处藏无处躲。如同手不快拿锨,锨不快拿镐,他越挖越快,风驰电掣,连气都顾不上喘。他是气我两忘,越是顾不上喘气,气就喘得越快,越粗。宋玉真已经阻止不了杜建国,她从内部“阻止”的结果,只能给杜建国增添动力,使杜建国越挖越快。其实宋玉真也喜欢快,杜建国尽快把她挖通才好呢!

他们刚把“地道”挖好,月亮果然升起来了,照出了麦秸垛的轮廓。有山靠山,没山靠麦秸垛。这里的麦秸垛就是山。有了月光,他们返回电影场子时就不能一块儿走了,杜建国让宋玉真先走。月光照着麦地,一垄垄麦苗清清楚楚。走到麦地中央,宋玉真觉得有一个人从对面走过来,她一阵紧张,不敢看是男是女,绕了一个弯子,与来人错开走了过去。宋玉真走到麦地边,又见一个人跟着走过去的人向麦秸垛那里走去。不用说,这两个人也是一对,也是到麦秸垛那里去亲热。前客让后客,看来杜建国主张加快速度是对的。要是他们挖到半道,这两个人就过去了,那就大大影响挖“地道”的效果。杜建国站在麦秸垛一侧的黑影里,也看见了有人往麦秸垛这边走。来人扎着两条辫子,像是一个闺女。他有心把闺女再看一下,看看他是否认识。但他没有再看,赶紧从麦秸垛另一头绕过去,给人家让开了地方。这时电影里正在唱歌:太阳照得人心暖哪……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

看完电影,宋玉真领着小军回家。快到家门口,宋玉真对小军交代了两句:“你爹要是问我看电影时出去没有,你就说没出去。”小军说:“你不是出去解手了嘛!”宋玉真说:“解手不算。记住了?”小军点头,说记住了。不出宋玉真所料,他们回到家,杜建勋果然问小军:“看电影时,你娘中间出去了吗?”小军说:“俺娘没出去。解手不算。”杜建勋一听小军说解手不算,就知道是宋玉真教给小军的话,什么都明白了。只要宋玉真中间出去,肯定是找野男人去了。什么他妈的解手,还不是解开裤腰带,把解手的地方让人家弄。杜建勋说:“宋玉真,你真卑鄙,真无耻!”宋玉真说:“咋啦,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连解个手都不让人解了。”宋玉真脱巴脱巴睡了。

宋玉真睡着了,杜建勋睡不着,一颗心翻来覆去受着煎熬。退回二十年,谁敢动他老婆一指头呢!都是因为他们家划成了地主成分,人家才敢争着动他老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杜建勋越想越悲,抽抽泣泣哭了起来。他把宋玉真哭醒了,宋玉真装作没醒,并不劝他。他只好喊宋玉真,说:“玉真,玉真,你的心就这么狠吗!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连死的心都有。”宋玉真说:“我说我只去解了个手,别的啥事都没做,你不信,我有啥办法。蛤蟆尿在黄瓜上,黄瓜才会发苦。你心里苦,是你自找的,你是自作自受!”宋玉真心说:“又想让干部对你有所照顾,又不想让干部动你老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十八节

天冷了,金种不能再睡在外头,睡在屋里地上没褥子铺也太凉,只好睡回到床上。床上铺的有一层秫秸箔,一层苇席,还有一条褥子。褥子虽然很薄,里面的棉花也像草篇子一样结实,还时不时地让银种尿上一泡,但毕竟比睡光席好一些。金种自己睡一个被窝,叔叔和银种睡一个被窝。银种和叔叔打老通。看完电影回来,金种脱光衣服就睡了。看电影时,他赶紧在心里跟着唱。他相信自己把前两句学会了,光想大声唱一下,让自己的耳朵听听,是不是那回事。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满地的月光,他张了好几次嘴,咳了好几次喉咙,都没能唱出来。当年的小公鸡,半岁之后打鸣,脖子一梗打得噢噢叫。他这是怎么了,四十只半岁的小公鸡加起来都没他大,他怎么连一只小公鸡都不如呢!人的家庭成分不好,难道拖累得连嗓子都不好了!怪事儿!躺在床上,金种把“太阳一出”又温习了一遍,睡意就上来了。

不知是金种跟银种把睡觉的叔叔扰醒了,还是叔叔压根儿就没睡着,反正叔叔是醒着的。叔叔喊银种:“过来,到这头儿给我挠挠痒痒。”银种和金种睡在一头,大概银种已经睡着了,没有去叔叔那头。叔叔用脚蹬银种,把银种蹬醒了。银种不敢违抗叔叔的意志,只好到叔叔那头,给叔叔挠痒痒,人一上点岁数,身上痒痒就多,不是脊梁痒,就是耳朵眼儿痒。天一凉他们就不洗澡了,身上新灰压旧灰,老皮摞新皮,加上成群结队的虱子在身上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哪有不痒的道理!所谓虱多不痒,那是骗人的,是自我解嘲的说法。痒了怎么办?他们没有痒痒挠,胳膊又硬得弯不上去,够不到脊梁板上头,只能让别人帮着挠一挠。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冬天或初春,有老头蹲在墙根晒太阳,见有小孩子走过,老头就让小孩子给他挠痒痒。老头把棉袄的扣子解开,把后衣襟子掀起来,掀得像张开的翅膀一样,让小孩子把手伸到“翅膀”下面挠。老头被挠得斜着眼,歪着嘴,仅剩的一颗门牙打着颤,脸上的褶子东挤一堆,西挤一堆,舒服得面目有些狰狞。老头嫌舒服得还不够,说:“好,好!使劲儿,使劲儿!再往上边一点,对,对,就是那儿!”老头乐,小孩子也乐。那些小孩子当中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们的旧牙掉了,新牙还没有扎齐,是些小豁牙子。他们一乐,豁牙子就露了出来。叔叔还不老,胳膊还很灵活,不管哪儿发痒,他的手都能挠到,干吗让别人给他挠痒痒呢?

银种给叔叔挠痒痒时,金种还没睡着,他听见叔叔说:“好,好,不错!别着急,慢点儿,多挠会儿!”好像痒痒是一种活物,银种把叔叔背上的痒痒挠下来,痒痒钻进金种被窝里去了,金种觉得自己脊梁沟上头也有些痒痒。金种不会让银种帮他挠,他是一个护痒的人,别人动他哪块儿,他哪块儿就痒。不让别人挠还好些,要别人帮着挠,只会给他添痒,把痒越挠越多。不让别人挠,他自己也不挠,把痒痒忍住了。给叔叔挠完了痒痒,叔叔仍不让银种走,他让银种侧过身去,把后背交给他,他也要给银种挠一挠。互相挠痒痒,他俩合作得不错。叔叔给银种挠得很慢,很有耐心,大概要给银种做出一个榜样。叔叔还没挠完,金种就睡着了。

睡梦当中,金种似乎听见银种哼哼唧唧在哭,一边哭还一边骂人,骂的是叔叔的妈。金种的脑子还朦胧着,以为银种又尿了床,叔叔又揍了银种。不知叔叔在银种耳边小声威胁了一句什么,同时把银种的嘴一捂,往银种嘴里塞了一样东西。金种怎么判断出叔叔往银种嘴里塞了东西呢?因为他听见银种的牙齿格地响了一下,格格又响了两下。响了几下之后,银种就不哭了,也不骂人了,他的嘴仿佛被堵上了。叔叔往银种嘴里塞的像是冰糖,只有冰糖的小块子碰到人的牙齿才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响声。金种一下子清醒过来,鼻翼一张开就闻到了冰糖的甜气。好哇,黄鹤图,他一定在赶会时买了冰糖,趁他睡着了,在和银种偷偷地吃。黄鹤图手里的钱都是家里的,买了冰糖应该拿出来全家人一块儿吃,现在却独独地把他外出来,实在可气。金种正要喝令黄鹤图把冰糖拿出来,分给他一些,接下来发生的动静惊得他未能喝出来。当他意识到动静意味着什么时,他被震住了,真的很震惊。动静不大,但动静里有一种节奏。节奏并不快,有些缓慢。正是这种节奏通过木床传达给金种,让金种知道他们家的床上出事了,出大事了,有人正在床上犯罪,所犯的罪行叫鸡奸。鸡奸者是地主分子黄鹤图,被鸡奸的对象是黄银种。以前金种并不知道鸡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名词还是动词?不知鸡和奸字怎么会联系起来。后来他赶集时看到公社大门口墙上贴的一些布告,才把鸡奸的意思弄明白了。那时每到过节之前,就有大幅的布告贴出来,宣告又有一批阶级敌人被枪毙,一批阶级敌人被判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被枪毙者的名字后面打了红勾,不枪毙的不打红勾。不管你犯罪前是什么成分,一旦犯了罪,性质就变了,就成了阶级敌人,和人民的矛盾就是敌我矛盾。人民高兴之日,就是阶级敌人灭亡之时。所以一般都是赶在节日之前对阶级敌人进行处理。布告对阶级敌人的犯罪过程描述得比较具体,往往还使用了一些细节。金种通过布告得知,所谓鸡奸,特指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男人的鸡巴弄另一个男人的屁股。在当时来说,鸡奸不但是犯罪,而且罪名还不轻,与奸污妇女同等治罪。黄鹤图真是着急了,他找不到女人发泄自己的欲火,就把银种当成了女人,对银种下了家伙。黄鹤图是有预谋的,他让银种给他挠痒痒和他给银种挠痒痒是假,是一个麻醉性的过渡,奸污银种才是真。他估计到银种不是很乐意,就事先准备好了冰糖。银种表现出不乐意时,他就用冰糖堵银种的口。银种大概慑于黄鹤图的淫威,又被甜东西占了舌头,没有再哭,再骂人。作为地主分子黄鹤图,其死不悔改的反动本质再次暴露出来,越暴露越彻底。黄鹤图简直就是电影《白毛女》中的黄世仁,而银种像是喜儿,黄鹤图就这样把银种给强奸了。黄世仁强奸喜儿是在旧社会,黄鹤图强奸银种却是在新社会,这表明黄鹤图比黄世仁还反动,还色胆包天。这样的罪行黄鹤图都敢犯,看来黄鹤图是不想活了!

金种比不上少先队员刘文学,英雄的刘文学发现地主分子偷摘生产队里的辣椒时,勇敢地和地主分子进行斗争,保卫了集体的辣椒。金种的斗争性不是很强,他没有站出来同黄鹤图进行斗争,没有中止地主分子的犯罪行为。金种紧张了,仿佛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处于紧张状态。他的腿是伸着的,想把腿蜷回来,都不敢蜷。直到黄鹤图犯罪结束,金种一点象样的作为都没有。

银种光着屁股从床上起来了,要到门后的粪箕子那里去拉稀。金种听见了银种屁眼子里发出的稀奇古怪的声音。他毕竟比银种大几岁,知道黄鹤图往银种的屁股里射了精。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黄鹤图!他也睡在这张床上,他还没有完全睡着,黄鹤图就敢做这样的事,显然是无视他的存在,没把他当成革命的力量。他要是不指出黄鹤图所犯的罪行,只能助长黄鹤图的邪气,这样的罪行他还会继续犯下去。同时,黄鹤图会认为他软弱可欺,欺负了银种,说不定还会欺负他。金种想起河西河东往他下身塞生红薯的事。那次被粗暴地塞了红薯,他的屁股眼子疼了好几天。以致这会儿想起来,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必须向黄鹤图提出警告,同地主分子进行斗争。

“黄鹤图!”金种喊。黄鹤图不答应,像是已经睡着了。“黄鹤图,你不要装睡,你犯罪了!”说着用脚隔着被子蹬了黄鹤图一脚。黄鹤图装睡装不过去了,说:“你说什么梦话,什么犯罪?”金种说:“告诉你,我根本就没睡着。你犯的什么罪,你自己最清楚。明天赶快到公社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不要等着别人来揭发你!”黄鹤图不说话了。要是金种真的揭发他,这事经不住上边的人来调查,一调查就会被证实。就算他咬着牙不承认,但他不能保证银种不说实话。银种是个稀屎包,人家一吓唬,他什么话都藏不住。那样的话,他丢人事小,蹲监狱恐怕少不了。停了一会儿,黄鹤图说:“咱家也没个女人,就说咋办呢!要不然咱俩玩儿吧。”真让金种猜准了,黄鹤图欺负了银种,还要欺负他,阶级敌人太猖狂了!金种说:“黄鹤图,你罪恶滔天,罪该万死,我和你势不两立,坚决和你斗争到底!”黄鹤图又说的话是金种没有料到的,没料到黄鹤图会堕落无耻到这种地步。黄鹤图说:“不是,你误会了,不是我弄你,是让你弄我,你随便弄,行了吧!”黄鹤图说着,把被子撩开,并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邀请金种到他那头去。黄鹤图又说:“都是男人,我知道你也很着急。来吧,我替你救救急。”恶心,恶心,恶心!黄鹤图把自己当女人了,企图用他的身体拉拢腐蚀金种,金种绝不会上他的圈套。金种说:“住口,我决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到公社坦白你的罪行,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制裁!”

黄鹤图打起了呼噜。打了几下又不打了,说:“人家制裁我,你也跑不了,你犯的是包庇罪。你说了,我干那事的时候,你一直没睡着。你既然没睡着,为啥不制止我!你不制止我,就是包庇我。包庇别人,也是犯罪,也得判徒刑。你好好想想吧。”金种说:“我没什么好想的,明天天一明,你不去自首,我就要揭发你。”黄鹤图说:“那也好,我去蹲监狱,我的大侄子还可以跟我就个伴儿。”

李西楼的会说是三天,可杜老庄生产队只放了一天假,第二天就不许赶会了。第二天早上铃声一响,黄鹤图和金种就上工去了。黄鹤图去掏大粪,金种去挖塘泥。黄鹤图没有到公社去自首,金种也没有到干部面前揭发黄鹤图。早上做饭时,黄鹤图用黄豆到豆腐坊换了一块豆腐,熬了半锅白菜豆腐汤。平日里,他们家早上都不做菜,今天改善生活了。盛菜时,黄鹤图自己不先盛,也不许银种先盛,说:“让你哥先盛,你哥干的活儿重。”勺子有把柄,人也有把柄。金种明白,他抓到了黄鹤图的把柄,黄鹤图就心虚了,老实了,把盛菜的优先权交给了他。金种不客气,抄起勺把子,为自己捞了一碗豆腐。\');

第十九节

杜老庄有一段时间没有斗人了,这让大家多多少少有点寂寞。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三样斗争当中,最让人兴奋的是与人斗。只是与天斗,与地斗,不与人斗,乐子就少一大块。还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不时地找一个人斗一斗,也不符合讲阶级斗争的原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抓阶级斗争,就谈不上灵。灵是什么,灵在这里指的是见效,有效果。比如一个人生病了,给他抓一副汤药吃。吃了药病见好,就说明药灵,开药方子的先生也灵。相反,就是不灵。单个儿的人生病了,抓药。很多人都生病了,都打不起精神怎么办呢?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药方”。

杜建春原计划批斗赵自良,已经没意思了。赵自良不会坦白自己的罪行,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有什么斗头儿呢。要掐,就掐活猫;要打,就打活狗;要耍,就耍活猴。弄一只死蛤蟆来,还不够臭大家的呢。赵自良现在就是一只死蛤蟆。黄鹤图鸡奸银种的事没有暴露出来。要是暴露出来的话,当然是批斗的好材料。可以设想,黄鹤图的事若是被揭露出来,全庄的贫下中农不知有多兴奋呢。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干部们不知多么如获至宝呢。大家斗黄鹤图斗得高兴起来,说不定会扒下黄鹤图的裤子,给黄鹤图的鸡巴来一个大亮相呢!金种没有揭发黄鹤图,大家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批斗机会,就欢乐不起来。

那么就斗私批修吧。斗私批修不局限于地富反坏右分子,人人都有责任进行斗私批修。所谓斗私批修,要拆开来说。斗私,就是斗自己的私心,就是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说白了就是斗自己。批修呢,就是批判修正主义。斗私和批修之间有什么联系呢,私心大了容易变修,要防止变修,必须狠斗私心。也就是说,斗私必须批修,批修必先斗私。修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谁都说不大明白。但他们大致上知道,修就是不好,就是坏。一家做饭时往面条锅里下了干红薯叶子,这家孩子不爱吃,家长朝孩子说:“我看你快修了。”两口子行房事,刚睡下行了一次,睡到半夜,男的又要行,女的便说:“你变修了!”他们对修的意义理解得很广泛,已经普及到日常家庭生活当中。

杜老庄的好多人都斗私批修过。别人斗过私了,你不斗,难道你一点私心都没有,你就那么干净?就算你的私心没有表现在行动上,你敢说你没有想法?没有私心一闪念?为了发动群众人人起来都斗私批修,干部们就得先斗私批修。杜建春斗过了,杜建明斗过了,大小干部都斗过了,社员群众谁敢不斗!谁不斗说明谁有问题,更应该斗私批修。庄里有一个复员退伍军人斗得最好,他把自己如何利用在部队学来的本事,偷生产队的粮食的事都说了出来。他斗私斗得很详细,炫技似的把自己的战术说得好生了得。因他斗私斗得狠,斗得彻底,成了全大队斗私批修的先进典型。他不仅在杜老庄生产队斗,在全大队的群众大会上也斗过,着实“风光”了一阵子。

这次队里安排的斗私批修的人是杜鹏海。杜鹏海都六十多岁了,是老牌的贫农社员,他有什么可斗的!杜老庄稍微上点岁数的人谁不知道,杜鹏海是杜老庄贫农协会最早的成员之一,闹革命斗地主积极得很。举个例子,给赵自良的爹戴牲口的笼嘴子,让自良的娘牵着自良的爹游街,就是杜鹏海的主意。再举个例子,挖地主家的浮财时,庄里的人都知道杜建勋的爹藏有不少银元,可挖来挖去,就是挖不出来。后来还是由杜鹏海带路,到杜建勋家的老坟地里才把成坛子白花花的银元挖了出来。这样的例子还很多。从这些例子来看,在翻身求解放的道路上,杜鹏海无疑是杜老庄的一个功臣。现在把功臣拉出来斗私批修,不是又要来一场什么革命吧?如果把杜鹏海老贫农和功臣的身份放在一边,还有一条不能不考虑,这就是杜鹏海是杜建春的爹,亲爹。杜建春是杜老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是一把手。那么杜鹏海就是一把手的爹。如果拿皇家作比,杜建春是杜老庄的皇帝,杜鹏海也算是个太上皇吧。斗私怎么斗到“太上皇”头上去了!他妈妈的,这就有些好玩了。一听到消息,社员们都在互相传递。他们没有奔走相告,奔走显得太兴奋了,相告还是要相告一下。这不是批斗地主分子,但比批判地主分子有意思。这次也不让那个复员军人斗私批修。什么先进典型,那家伙就是脸皮厚,就是不要脸,大家不愿意听他贩卖老一套,就差往他脸上吐唾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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