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长轩的好景不是很长,把李宪章枪毙后不久,王长轩就犯了错误。他的阶级立场不够坚定,没有经受住阶级敌人用糖衣裹着的炮弹向他发起的攻击,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他所犯错误的名字叫腐化堕落。一犯错误不要紧,他的党籍被开除了,民兵队长的职务被撤销了,盒子枪也被上级收走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一句老话。话老理不老,这句话在王长轩身上还用得着。说来王长轩对女人还是过于看重,急于找老婆,有些操之过急。李宪章的小老婆梅淑清找到他,在他面前一落泪,一叫他大哥,他就坐不住马鞍鞒了,开始往下出溜。李宪章曾许诺要给他说一个老婆,李宪章死了,指望不上了。说一嘴侉子话的工作队员对他打过保票,保他可以找到老婆。可是,他房子有了,土地有了,粮食有了,老婆却迟迟没有着落。那个对他打过保票的工作队员调走了,据说调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搞土地改革去了,保票变成了空头支票。天下公鸡骑母鸡,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要找到老婆,还得自己动手。王长轩种菜园的时候,见过梅淑清,梅淑清嫁给李宪章时算上虚岁才十六岁,是真正的小老婆。那天,梅淑清到菜园里摘黄瓜吃,王长轩指给她未收尽黄花的嫩黄瓜她不摘,偏偏把一根老粗的黄瓜看中了。那根黄瓜旁边插了一根苇子,王长轩已选定它作黄瓜种。黄瓜是白色的,微微有点发黄。王长轩对梅淑清说,那根黄瓜已经老了,吃着发艮。梅淑清说,她就喜欢吃老黄瓜。王长轩说,老黄瓜吃着不甜,发酸。梅淑清说,她就喜欢吃酸黄瓜。没办法,王长轩只好把那根老黄瓜给梅淑清摘了下来。王长轩觉得东家娶的这个小老婆太任性了,太孩子气了。因守着下人的规矩,王长轩垂着眼皮,不怎么敢看梅淑清。在递给梅淑清黄瓜时,梅淑清命他把黄瓜洗一洗,他才看了梅淑清一眼。只这一眼,他就再也忘不下,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般齐整的女人。怪不得李宪章不等梅淑清长大就娶她做小老婆,梅淑清确实赢人啊!王长轩赶庙会时看过一出戏,叫青蛇白蛇闹许仙。戏里青蛇变成的闺女小青儿,把王长轩看得如痴如醉。既然小青儿是由成精的蛇变化来的,青蛇肯定在人样子里挑来挑去,哪一个人样子最好看,她就照着那个人样子变。一个人样子不够用,她就把好多人样子的妙处都取过来,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戏台上的小青儿已经让王长轩觉得没挑儿了,及至他见到梅淑清,把梅淑清和小青儿一比,就把小青儿比下去了。天爷,一百个小青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梅淑清好看啊!王长轩以前也听说过被别人拉下水的话,在他的联想里,那些水不是河水,就是塘水,他从没有把水和一个女人联系起来。如今他跟梅淑清好上了,别人都指责他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他才醒悟过来,原来水就是女人啊,女人就代表水啊!如果梅淑清也是水的话,拉下水就拉下水吧。让他天天喝水,他都愿意。水就是把他淹死,他都不后悔啊!

定是王长轩得到的实惠太大了,李寨的人有些眼热。日他娘的,王长轩不过是外边跑来的一条野狗,最好的一块肉凭什么让他吃!他们口口声声把王长轩叫成腐化分子不算,有人往王长轩的门上糊狗屎,有人毁王长轩地里的青苗,还有人跟王长轩找茬打架,一把就揪住了王长轩的两个蛋子儿,把王长轩揪得直翻白眼儿。王长轩在李寨住不下去,经过新来的工作队员从中协调,让王长轩带着梅淑清搬到邻近的杜老庄去了。

杜老庄的人也看不起王长轩。大地主李宪章弄过的女人他接着弄,他与阶级敌人尿到一个壶里去了,同流合污了。杜老庄的干部虽然没有把王长轩划到阶级敌人那一边,但也没有把他当雇农看待,没有把他看成革命力量。他这个雇农,怀里搂着个地主婆,是一个腐化了的雇农,不是纯粹的雇农。干部给他分的房子也充满暗示,前面一家姓赵的,地主;后面杜建勋家,地主;西边也是一家地主。王长轩被放在地主窝里了。地主家的人都成了缩脖乌龟,吃饭都躲在屋里,连个饭场都形不成。往庄子北边走,走到庄子中间,那里有一个较大的饭场。在那个饭场吃饭的都是贫下中农,还有干部。杜建春、杜建岭、杜建国等,都在那个饭场吃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跟开会差不多。能在这样的饭场吃饭,差不多等于获得了政治上的一个待遇,地富反坏右是挤不进来的。王长轩不甘心,他要到庄子中间那个饭场去吃饭,以表明自己的雇农身份。梅淑清没资格去,他有资格去。他端着饭菜,不惜走过大半个庄子,来到贫下中农的饭场。他不说话,只靠墙跟蹲下,埋头吃自己的。只要饭场里的人不说难听话,不撵他走,他就算取得了胜利。

王长轩是这个饭场的闯入者,大家一点都不欢迎他。在此之前,饭场里的人对王长轩有过多次评论,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王长轩,见了女人不要党,见了女人丢了枪,是一个目光短浅、没啥出息的人。大家之所以没对他说不中听的话,是对他的饭量产生了兴趣。别人吃蒸红薯,都是用碗盛几块儿。他呢,盛红薯是用高粱莛子编的罩头子盛,一个人吃的红薯恐怕比三个人吃得还多。别人吃红薯剥一下皮,他吃红薯不剥皮,连皮就吃下去了。别人喝稀饭都是用瓦碗盛,王长轩喝稀饭都是用盆子,一只瓦盆子至少可以盛三碗稀饭。王长轩大概有考虑,这样用大家伙盛饭,一次就盛够了,省得吃饭时来回跑。王长轩吃辣椒也很厉害,一碗生调的青辣椒轱辘子,他用筷子一穿一穿,穿成一串,往嘴里一抿,就吃了下去,一点都不怕辣。王长轩的个子并不高,比中等偏低的人还要低一些,他的饭量为何这样大呢,恐怕他是一头猪托生的吧。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忍不住了,对王长轩说:“我日他姐,你比一头猪还能吃呢!”当众把王长轩和猪作比,这话有点贬低的意思了。然而,王长轩没有生气,他说:“我还不如一头猪呢,猪长大了能杀了吃肉,我的肉没人吃。”马兰英说:“那可不一定,你吃的是粮食,猪吃的是糠,你的肉兴许比猪的肉还香呢!”饭场的人都笑了。\');

第二十四节

梅淑清长得好看是好看,只是被李宪章弄过了,要是不被李宪章弄过就好了。王长轩不敢设想李宪章那个挨枪子儿的老色鬼是怎样把还是小闺女儿的梅淑清弄开苞的,只想到一点点,他就有些恨恨的,心头像鼓了一个包一样。他几次想问一问梅淑清,又不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要是问了,等于拿刀子往自己心上拉口子,留记号,并在伤口上撒盐末子。他没忘记梅淑清曾是地主的小老婆,有时他是带着阶级斗争的观点与梅淑清干那件事。换句话说,他把自己的家伙当武器,用自己的“武器”与梅淑清开展斗争。斗着斗着,他突然问梅淑清:“嫩黄瓜好吃还是老黄瓜好吃?”梅淑清说:“啥嫩黄瓜老黄瓜,你咋想起问这个?”“我就问这个,你说不说,不说老子弄死你!”说着对梅淑清加大了冲撞的力度。梅淑清说:“嫩黄瓜好吃,行了吧!”王长轩问:“那你以前为啥说喜欢吃老黄瓜?”梅淑清说:“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是嫩黄瓜还是老黄瓜?”“你是嫩黄瓜,带刺儿的嫩黄瓜。”“我就那么嫩吗?”“不对,我说错了,你是不老不嫩的黄瓜,正是好时候。”王长轩说:“你他妈的小嘴儿怪会说,你以前为啥不让我干,为啥不嫁给我?”梅淑清说:“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你不要想那么多。”王长轩说:“我不想行吗!都是因为弄了你,我的党员也没了,干部也当不成了。我他妈的亏大了。要不是你把我拉下水,说不定我连副乡长都当上了。我要是当了副乡长,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等着我呢,我想弄谁就弄谁!”梅淑清说:“你后悔了?你想撵我走容易,我不会赖着你。好了,下来吧。”梅淑清双手推了推王长轩。王长轩说:“干什么,干什么,你给我放老实点儿,我坚决和你斗争到底!我要把你弄透气,从脚底板弄进去,从头顶弄出来!”

王长轩这么发狠,对梅淑清撞击得这样厉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梅淑清的肚子里怀有李宪章的孩子,他要把李宪章的孩子捣下来。比如杏树上有一颗青杏子,取一根高粱秆子对着青杏捣,三捣两捣就可以捣下来。现在梅淑清是他的老婆,而李宪章把种子留在他老婆的子肠里,这让翻了身的王长轩不能容忍。梅淑清嫁给他不几个月就生孩子,乡亲们也会笑话他,让他的脸没地方搁。如果“高粱秆子”不能把“青杏子”捣下来,他就把自己的家伙当成一杆枪,把家伙里面的精子当成子弹,用“子弹”对准梅淑清的子肠疯狂射击,不信把阶级敌人留下的后代射不下来。怀孩子的事情说来有些怪,有的女人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只抬抬胳膊晾一件衣服,孩子就流了下来。而有的妇女,抱了石头片子往肚子上压,孩子都压不出来。梅淑清怀孩子属于怀得比较结实的那一种,尽管王长轩处心积虑,百般使坏,孩子没有被毁掉,还是如期生了下来。是个女孩子,就是全灵,王全灵。

王长轩不会让梅淑清的肚子空着,刚生出一个,他马上又给梅淑清种一个。在全灵之后,梅淑清又连着生了两个女孩儿。这让王长轩相当气恼。王姓,这个姓不算小。按张王李赵刘来排,王姓是中国的第二大姓。可是,到了杜老庄,姓王的却只有王长轩一家。王长轩的目的是要多生男孩子,生他一大群,好在杜老庄形成一股势力。他妈的,这个狗日的梅淑清,光给他生闺女,这不是要断他的种嘛!他在床上骂了梅淑清的妈,质问梅淑清:“你肚子里装的怎么都是辫子货?”梅淑清说:“这要问你自己,你装什么,我就给你生什么。”第四个孩子,梅淑清终于生出了一个男孩儿。王长轩分开男孩儿的小红腿,把男孩儿的小鸡摸了摸,说:“这还差不多。”王长轩只高兴了一会儿就过去了,这与他定的计划指标差得还很远,他计划让梅淑清至少生五个儿子,生八个也可以。

让梅淑清多生孩子,为王家传种接代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他得始终把梅淑清的肚子占着,使梅淑清的肚子经常保持鼓的状态。这样,杜老庄别的男人就会减少一些对梅淑清的兴趣,给梅淑清下种也种不上。他注意到了,那些姓杜的男人对梅淑清眼馋得很,像一群老骚胡看见了一只小水羊一样,急着下家伙。他稍微转转脸,就有人对梅淑清挤鼻子弄眼。他又稍微转转脸,就有人往梅淑清屁股后面凑。有一天,他到镇上去赶集,因担心有人见缝插针,打梅淑清的主意,他走到庄东边又折了回来。到家一看,一个姓杜的、鹏字辈的老家伙已捉住了梅淑清的手,正把梅淑清往床上拉。王长轩把脚一震,把眼一瞪,老家伙才把梅淑清松开了。老家伙在队里当保管员,腰里天天拴着仓库门上的钥匙,他说:“没啥,没啥,我来看看你们家有啥困难没有。”王长轩冷冷地说:“你看我们家有啥困难呢?”老家伙说:“别的没啥,我下次来给你们带点芝麻。”王长轩问:“你还有啥?”老家伙说:“看你们需要啥了。”王长轩把眼角子挑了两挑说:“我要你的鸡巴。我告诉你,以后你再敢进我们家,我就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

王长轩果然买了一把刀,把刀拴在裤腰带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的刀,叫鱼刀。因木质的刀鞘上刻有鱼头、鱼鳞、鱼尾等花纹,所以叫鱼刀。他用磨镰石把刀子磨了一遍又一遍,在粗石上磨罢,又在细石上磨,把刀子磨得异常锋利。他的刀子钢口很好,对着下垂的几根柳树条子,他把刀子轻轻一挥,柳树条子就断了。夏天,他光背赤脚,只穿一件裤衩,照样带着他的鱼刀。这时他的鱼刀吊在腿帮子一侧,一走一晃,格外显眼。杜老庄别的男人,出门时身上都不带刀子,带刀子的只有王长轩一个。他在用刀子向杜老庄的男人示威:谁敢动他老婆,他就跟谁动刀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的表情跟刀子一样,一天到晚狠歹歹的,寒光凛凛。他知道别人都看不起他,他先看不起别人。他已经不会笑,或者说他的面部肌肉已失去笑的功能。刀子当然不会笑,刀子若是突然笑起来,人们定会觉得十分可怕。他的眼睛也像是变成了刀子。当他塌着眼皮时,如同“刀子”藏在刀鞘里,人们还察觉不出来。他一旦撩开眼皮,一道尖锐的光便从眼角射出来,让人觉得极不舒服。动物都有着自我保护的本能,你要抓一只螃蟹,螃蟹会高高举起它的夹子,并把夹子对你张开。你踩住了一条蛇的尾巴,蛇也会回过头来,张开嘴巴,向你发起攻击。人类更需要自我保护,自我保护的意识和能力也更强一些。人类不但有牙,还有手,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还装备有各种各样的武器。王长轩常年佩带的刀子也好,警惕和反抗的目光也好,说白了,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保护他年轻漂亮的女人,还要保护自己的一大窝孩子。

该说到王长轩和全灵的关系了。全灵不是王长轩的孩子,跟王长轩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在喜鹊抱窝的时候,他们这里的人会爬到树上,用鸡蛋把喜鹊蛋换下来一枚两枚,借助喜鹊温暖的翅膀为他们孵鸡娃子。王长轩认为,全灵就是在喜鹊窝里孵出来的鸡娃子,这只鸡娃子不属于他。当全灵还在梅淑清肚子里的时候,他没能把全灵毁掉。梅淑清把全灵生出来了,他还是不喜欢。他从来没抱过全灵,偶尔看全灵一眼,目光也是冰冷的。不要以为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小孩子都很敏感,谁喜欢她,谁讨厌她,她一睁眼就分得出来。王长轩一看全灵,全灵就吓得大哭。王长轩说:“不许哭,再哭摔死你!”全灵哭得更厉害。王长轩去梅淑清的怀里夺全灵,看样子真的要摔。梅淑清赶紧转过身子,用乳头子把全灵的嘴堵住了。全灵小时候只会喊娘,不会喊爹。都一两岁了,她还不会喊爹。梅淑清教她:“这是你爹,你喊一声我听听。”她噘着嘴,强着眼,就是不喊。梅淑清打了她,把她推到门外头说:“你再不喊爹,我就不要你了,让狗吃了你!”她这才喊了第一声爹。可是,王长轩并没有答应。梅淑清说:“孩子喊你呢,你怎么不答应?”王长轩说:“狗皮贴不到羊身上。”

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随着全灵一年一年长大,王长轩不但没有改变对全灵的看法,反而越看越别扭。为什么?因为全灵长得越来越像李宪章。李宪章是大脑奔儿,全灵也是大脑奔儿;李宪章的眼窝有点深,全灵也是深眼窝儿;李宪章的下巴一侧长了一个雀子,全灵下巴一侧也长了一个雀子,只不过,李宪章的雀子长在左边,全灵的雀子长在右边。他妈的,全灵简直就是一个证据,明确证明着全灵是李宪章的种,而不是他王长轩的种。全灵简直就是一个奸细,这个奸细是李宪章派来的,安插在了王长轩身边。李宪章虽然死了,他派来的奸细却存在着,而且是以成长的方式存在着,说不定哪一天,奸细就要在家里作点儿祸。或者说,全灵简直就是李宪章的化身。李宪章虽然被枪毙了,头被崩成了烂西瓜,但他的魂一定附在全灵身上了,不然的话,全灵说话,走路,看人时的眼神,以及偶尔的咳嗽,不会与李宪章那样逼真。李宪章指责过王长轩对他的虐待。李宪章还预言,王长轩将来的下场与他一样。广播里经常说,阶级敌人好比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李宪章肯定不甘心他的灭亡,就借全灵的身体还魂,给王长轩添膈应,向王长轩讨债。王长轩抓住全灵的一个错,狠狠地把全灵揍了一顿。全灵只给自己做鞋,不给妹妹和弟弟做鞋。王长轩问她为啥只给自己做鞋,她还跟王长轩强嘴,说妹妹也有手,为啥不自己做!王长轩抓起一把笤帚,用笤帚的把子往全灵的屁股上抽,背上抽。全灵不躲,也不哭,就那么原地站着,任王长轩抽。全灵小时候很爱哭,动不动就哭得哇哇的,哄都哄不住。他妈的,她现在翅膀硬了,长志气了,竟然不哭了。怎么,你要学刘胡兰吗!王长轩不抽全灵的背了,抽全灵的头,用木棒一样的笤帚把子把全灵的头抽得梆梆的,他不信把全灵打不哭。全灵牙关咬紧,就是不哭。不但不哭,她还用眼睛使劲瞪着王长轩,表示她的反抗和愤怒,还有蔑视。梅淑清看见了,赶紧过来护住全灵说:“你把她打死吧,你把她打死吧!打孩子只能打屁股,哪有照孩子头上打的!”王长轩说:“我就是看她会哭不会哭。打死她,我给她抵命!”梅淑清抱住了全灵的头,他把梅淑清和全灵一块儿抽,打累了才罢手。

之后,梅淑清摸着全灵头上鼓起的一个个硬包,梅淑清先哭了,说:“娘的傻闺女,他打你,你为啥不哭呢?你要是哭了,他打你两下也就算了。强人吃强亏,看看他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全灵这才哭了,她一哭,眼泪就像决堤的水一样汹涌而下。但她没有哭出声,就那么张着眼睛,任泪水越过眼眶,滚滚外流。梅淑清把她搂在怀里,说:“要哭,就好好地哭,哭出声来,大声哭,别憋着!”全灵仍没有哭出声来,她拱在娘怀里,把眼睛、嘴巴都挤在娘胸前,眼泪、鼻涕把娘的衣服襟子流得一塌糊涂。大概由于悲愤和压抑,她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像发疟疾打摆子一样。她说:“娘,娘,你生下我干啥呢,为啥不让我死了呢!我要是死了,也比现在好受些……”梅淑清说:“我苦命的孩子啊,都是娘把你害苦了呀!”梅淑清放大悲声哭起来。

全灵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她和庄子里别的小孩子一块儿玩,玩得闹起气来,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爹是大地主!”全灵说:“俺爹不是大地主,你爹才是大地主呢!”又一个小孩子说:“你爹就是大地主,你爹还挨过枪子儿呢!”全灵说:“俺爹没挨过枪子儿,你爹才挨过枪子儿呢!俺爹有鱼刀,我让俺爹用鱼刀扎死你们!”全灵回家对娘说:“人家说俺爹是大地主。”娘说:“别听人家胡说八道,你爹的名字叫王长轩。”有小孩子再说全灵的爹是大地主时,全灵就说:“俺爹是王长轩。”小孩子说,全灵的爹不是王长轩,但他们说不出全灵的爹叫什么名字。后来全灵到姥娘家问了姥娘,才知道了自己的亲爹真的不是王长轩。姥娘家在刘庄镇。全灵还知道了,姥爷解放前是开大烟馆的,解放初期,姥爷也被枪毙了。

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来历,全灵并没有向雇农出身的王长轩身边靠拢。她冷眼看来看去,对王长轩怎么都看不惯,跟这个后爹怎么都拉不近感情。王长轩的所作所为,她怎么看怎么反感,甚至恶心。他们家只有一张大床,娘和王长轩带着几个小一些的孩子睡在大床上,全灵和两个妹妹睡在大床对面靠墙根打的地铺上。地铺上没有褥子可铺,下面铺的是豆杆和麦秸,再铺一块拆开的破布袋片。她和两个妹妹盖一条被子,她搂着二妹妹睡一头,大妹妹自己睡一头。他们家的尿罐子就在大床和地铺之间放着。王长轩每次从床上下来撒尿,不管点灯没点,他都是赤条条的,一根线都不穿。他撒尿应该背点身子,背向地铺上的三个闺女。可是,他面朝地铺,把尿撒得哗哗的,尿星子都溅到了地铺上。王长轩跟娘在床上做那件事时,不是悄悄的,嘴里还要说出来,而且说得非常直白,非常下流。人们骂人时怎么说,王长轩就怎么说。王长轩从来不等全灵睡着,都是一上床就跟娘提要求,就开始做那件事。娘说过,孩子还没睡着呢,等孩子睡着再说。娘还说过,孩子已经大了,懂事了,这样不好。王长轩不管不顾,恶心人的话该怎么说还怎么说,下流的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他说:“孩子懂事怎么了,大了还不是得让人家日!”娘平日里不敢骂王长轩,一到王长轩开始做那件事时,娘好像得了理,就敢骂王长轩了。娘骂了王长轩的奶奶、祖奶奶,还骂了王长轩的亲娘和姑奶奶,把王长轩家所有长辈的女人都骂遍了。王长轩当然也不示弱,他现发现卖,娘骂什么,他也骂娘什么。有时候骂声贯穿着那件事的全过程,骂声什么时候停了,表明他们把那件事也做完了。在全灵的印象里,娘的肚子好像没有小过,刚生下一个孩子不久,娘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好比娘刚卸下一个包袱,紧接着,又背上了一个包袱。不管娘的肚子鼓得再大,哪怕娘第二天就要生孩子,头天晚上,不要脸的王长轩仍要和娘做那件事。前面碍事,王长轩就从娘的后面做。全灵觉得王长轩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还知道远离怀娃子的母猪母狗,王长轩却不放过怀孕的老婆。全灵不愿意在娘和王长轩床前的地铺上睡了,一个人愤然到外屋的锅门口去睡。没被子盖,她就扒些柴草盖在自己身上。娘知道全灵为啥不愿意在里屋睡,她把自己的棉袄拿过去给全灵盖。

全灵实在不愿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对她来说,这个家就是一个苦海,她在这个家里多待一天,就等于在苦海里多泡一天。全灵有脱离苦海的机会。但是,出嫁不是说出就能出的,出嫁必须先有一个对象,找好了对象才能嫁过去。庄里的小伙子,全灵可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可看哪一个都不算。要找对象,还得靠娘为她张罗,靠媒人为她牵线。

梅淑清看出了全灵的心思,她也想尽快找一个人家,把全灵嫁出去。人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以前她对这样的说法不太理解,就算闺女晚几年嫁不出去,怎么能说到冤仇上呢!现在梅淑清理解一点了,闺女大了,该嫁人就得嫁人,留在家里终归不好。她当然不会与全灵结什么冤仇,怕只怕王长轩对全灵不怀好意。梅淑清已经发现了,全灵蹲在尿罐子上撒尿的时候,王长轩在偷眼瞅全灵的屁股。夏天,全灵只有一件布衫子,要洗一下,只能在夜间洗。夜间洗,夜间晾,白天穿。有一天夜间,全灵光着上身在外间屋洗布衫子时,王长轩装作要到屋外的茅房里解大手,突然就走到外间屋去了。王长轩这头猪,一定是想看看全灵的已经发育成熟的奶子。长大的全灵,现在明显处在危险境地。让梅淑清捕捉到的一个更危险的信号是,有一回,王长轩做那件事时,他们互相骂着骂着,王长轩不再跟着她学了,冷不丁来了一句:“我日你闺女!”这让梅淑清吃惊不小。闺女,不会指王长轩的亲闺女,当然是指全灵。梅淑清不会只把王长轩的话当成骂人的话,如风过耳就完了。她敢肯定,王长轩怀了这样的想法,不过是骂人时说了出来。王长轩或许是借机做一个试探,探探梅淑清的口风,如果梅淑清不生气,不反对,下一步他真的有可能对全灵下手。王长轩这个日娘的,他是一个流氓加恶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梅淑清登时恼了,一下子把王长轩推开,骂道:“王长轩,你敢动全灵一指头,老娘跟你拼命,用刀砍死你个驴将的!”

梅淑清找到庄上的一个老媒婆,托老媒婆给全灵介绍对象。老媒婆问梅淑清,打算给全灵找一个啥样的。梅淑清没敢一二三四提条件,说只要家里成分好,不聋不哑不瞎不瘸就行了。实际上,梅淑清还是提了条件,条件只有两个,一个是给全灵介绍的对象必须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第二对方不得是残废人。这两个条件是起码的条件,也是底线。过了一段时间,老媒婆果然给全灵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九里营的。老媒婆对梅淑清说,那孩子家里成分好,身体也好,很符合梅淑清说的标准。老媒婆还说,全灵要是嫁给人家,算是掉进福窝里了,不想享福都不行。这里给闺女说婆家,当娘的都要替闺女相一相家。梅淑清到九里营替全灵相过家了,也托人把那个男的打听过了,结果让梅淑清梅有些失望。那人家里成分的确不错,是贫农。但除了成分好,别的就不敢夸奖了。男人已经四十来岁,比全灵整整大了一倍,这哪里是给全灵找丈夫,给全灵当爹年龄都够了。男人倒符合“四不”的条件,不是残废人。但那人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是个秃子。按说头发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当吃,也不当喝,长长了还得剃掉它。可是,人该有什么就得有什么,不然的话,就不是一个全活人。那人不是没娶过老婆,娶过,而且是先后娶过两个老婆。他的老婆都被他打跑了。原来那人是个打人狂,把打老婆当日子过。梅淑清可不能把闺女嫁给这样的人,那人的家不是什么福窝,分明是狼窝,她不能把好好的闺女往狼嘴里送。\');

第二十五节

全灵的衣兜里装着金种塞给她的信,她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像装着一个鸡蛋一样。是的,信和鸡蛋,风马牛不相及。可全灵不知不觉就把信和鸡蛋联系起来。小时候,全灵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到鸡窝里拾鸡蛋。他们家的母鸡下蛋的鸡窝就在窗台上,是一个破筐头子,里面垫着一些麦草。往往是母鸡憋得满脸通红,正在窝里下蛋,她就站在窗台下面等。母鸡刚把蛋下出来,她不等母鸡跟自己的蛋亲热一会儿,不等母鸡起身,就巴叉着脚子,把新生的鸡蛋从母鸡身子底下掏出来了。每拾出一个鸡蛋,她都把鸡蛋小心地捧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鸡蛋热呼呼的,滑溜溜的,是那样的温润。鸡蛋微红色,上面有一些粉粒一样的白点儿,粉嫩得像婴儿的脸蛋一样。鸡蛋是椭圆的,左看右看,都圆得恰到好处,精致极了。真的,每每拾起一个鸡蛋,全灵想到的不是鸡蛋可以吃,看重的不是鸡蛋的物质价值,她就是觉得鸡蛋好摸,好玩,好看,是从身体深处和心灵深处油然生发的一种喜悦,生命的喜悦。仿佛鸡蛋不是母鸡生出来的,而是她自己生出来的。要是让全灵回忆小时候有什么愉悦和幸福的记忆,她能想起来的恐怕就是到鸡窝里拾鸡蛋。后来弟弟妹妹们一长大,都抢着拾鸡蛋,她就拾不成了。全灵原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喜悦的心情了。当金种把信塞进他兜里时,她觉得衣兜一沉,那种久违的、喜悦的心情似乎又回来了。谁说喜悦的心情不会重复,看来是可以重复的。

每次拾到鸡蛋,全灵只能捧到手里欣赏一小会儿,就得及时交给娘,由娘把鸡蛋收起来,或拿鸡蛋到集上换盐。她没有权利对鸡蛋进行任何处置。这封信就不一样了,信是金种给她的,属于她自己,她不会交给娘,也绝不会让娘看见。闺女大了都有秘密,全灵也有了自己的秘密。全灵一天学都没上过,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把王全灵三个字写在纸上,她看看王全灵,王全灵看看她,他们谁都不认识谁。小时候全灵也想上学,但王长轩不让她上。王长轩不但反对她上学,她的弟弟妹妹们到了上学的年龄,王长轩统统不许他们上学。王长轩说:“又中不了状元,上学干什么!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到地里拾一泡粪呢!”全灵的大弟弟全生该上学时,梅淑清极力主张让全生去上学,说孩子们若都不去上学,就等于是一窝子猪。怨全生自己不争气,他上学只上了不几天,认识了一,还不认识二,就再也不愿到学校去。全生现在天天到地里放羊,野得跟羊也差不多。全生不知跟谁学的,赶着羊下地时,竟捏着自己的小鸡巴往羊的屁股上凑,嘴里还说着:“我日羊,我日羊。”实在让人恶心。全灵不识字,不等于不懂信是什么东西。她相信,金种给她写的都是好听话,都是让她脸红心跳的话。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就用字写成了信。不然的话,金种直接跟她说就行了,不用写成信。而一旦写成信,就郑重了,文明了,并可以保留下来,近乎神圣的意思。全灵在古装戏里看见过青年男女互相写信。在戏里,写信不叫写信,叫传书。传书就是传情,他们传情传得着实让人心醉。不知戏里的事是从人世间来的,还是人世间的生活受着戏的引导,反正全灵也收到了金种的传书。这预示着他们之间也有一场戏要上演,哎呀呀,我的娘哎,这可如何是好!

全灵想把信藏起来,可想来想去,哪儿都不保险。床席下面,不行。粮食坛子里,不行。风箱的洞子里也不行。她的那些弟弟妹妹们,眼尖得很,鼻子也尖得很,地上掉一颗羊屎蛋,他们恨不能捏起来当糖豆儿吃,一个两个都像是饿死鬼托生的,哪里容得下家里藏一丁点儿东西。信虽说不是可吃的东西,但也不能被他们看见,一看见就保不住了。信不离身,身不离信,还是把信装在衣兜里保险一些。全灵急于把信看一看,不识字不要紧,她要先看看信纸上写没写字,写了多少字。仍拿信和鸡蛋作比,她把“鸡蛋”带来带去,万一碰碎了怎么办呢!若把“鸡蛋”暖得时间过长,暖出一只小鸡来,信就不是原来的信了。趁做完早饭到茅房里解手时,她才把信展开看了看。别笑话全灵在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看信,没办法,家里没有一块儿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没有一点隐秘的地方。就是在茅房里,她还得不时地干咳一声,以免有别人闯进来。她把信看见了,信上确实有字,一共是八行,上下对得很齐,每一行的字数都差不多。只可惜,全灵一个字都不认得,白纸是白纸,黑字是黑字,她叫不出一个字的名字。她把信按原样迭好,重新放回衣兜里。金种明知她不识字,却偏要给她写信,不会是成心办她的难看吧?

出于本能,闺女家一旦大了,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都难免有些注意,并悄悄把人家拿过来,和自己放在一起,在心里比一比,比比哪些地方合适,哪些地方不合适。全灵注意的多是那些家庭成分好的小伙子。有一个初中毕业的小伙子叫杜建中,全灵注意他多一些。听庄里人说,杜建中学习成绩很好,他打算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文化革命一革,他的学就上不成了。杜建中的情绪很低沉,走路老是低着头,很少跟人说话,一副悲观无望的样子。杜建中发泄悲观情绪的办法是唱歌。他唱歌不愿让别人听,都是自己躲进苇子棵里或高粱棵里唱。有一天午后,全灵到苇子坑边给兔子薅草,听见杜建中正在苇子棵里唱歌,唱的都是电影上唱的拉长秧子的歌。风吹着苇叶,白云在蓝天上慢慢飘动。杜建中把长秧子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全灵听得心里软得不行。她循着歌声,悄悄钻进苇子棵里,把正唱歌的杜建中看见了。苇子长到了菜园里,苇子中间有一块平地,平地上爬满细草。杜建中就躺在草地上,对着苇叶缝隙中的天空唱歌。唱着唱着,杜建中的两个眼角有泪水漉漉地流下来。一个人上了中学,会唱这么多歌,家里的成分又很好,还有什么悲苦的呢!看来一个人的成分好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流泪的杜建中并不耽误唱歌,他唱得越来越好听了。又唱了一会儿,杜建中就睡着了,泪痕在他眼角熠熠闪光。全灵不只心软,简直有点心疼。这样的人儿,要是嫁给他,天天给他洗脚都乐意啊!不久杜建中当兵去了,全灵心里空落了好一阵子。还有杜建良,杜建良也是初中毕业,全灵对杜建良的印象也不错。杜建良不喜欢唱歌,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能把人笑岔气,连全灵这样成天不敢笑的人都憋不住。有想法归有想法,对这些贫下中农的孩子,全灵也就是想想而已。平日里,人家连多看她一眼都不看,不可能把她作为对象考虑。是呀,天下的闺女多的是,人家要找,就找贫下中农的闺女,何苦找一个经不起刨根的闺女呢!

在这种情况下,全灵仍没有怎么注意过金种。天上飞过一只鸟,坑边长着一根苇子,全灵有时看见金种像飞鸟和苇子一样,跟没看见也差不多。甚至可以说,在找对象的问题上,全灵早把金种排除在外了。道理明摆着,全灵怎么能找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呢!从哪方面讲,找了金种都是自跳火坑。不知底细的外村人问起来,全灵都是说他们家的成分是雇农。全灵没有说谎,他们家的成分的确是雇农。全灵要是嫁到外村一个贫下中农家当媳妇,她的成分问题就解决了,不会有人再把她挑出来,把她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的出身问题若隐若现,嫁到贫下中农家,就是隐,嫁到地主富农家呢,就是现。如果她找了金种,等于自我现形,出身问题一下子就会放得很大,坐得很实。全灵没有想过嫁在本庄,要嫁就嫁到外庄去,嫁得越远越好。她不能再待在王长轩的眼皮子底下,眼不见,心不烦,永远看不见王长轩才好呢!还有,全灵对金种的叔叔黄鹤图也看不惯,人家叫他猪八戒不亏,他真的像一头猪。全灵不敢想象,她怎么能在那样一个不算人家的人家生活呢。不过全灵得承认,就金种本身而言,她挑不出金种有什么毛病。金种不高不低,白白净净,眉眼都很端正。金种不是一个闷人,是一个心里透气的聪明人。心里透气的人,不光眼里有灵气,好像身上长着好多眼睛,全身都有灵气。你看他时,不必看他的眼睛,哪怕你看他的后背,他也会感觉到,眼睛很快就会找到你。金种还是一个识字的人。地主家的孩子识字的不多,在整个杜老庄,解放后正经上过几年学的,只有金种一个。一个男孩子,识字与不识字大不一样。不识字的像一块土坯,经不起风刮雨淋。识字的,像是砖坯子烧成了砖,成熟,结实,可以用来打墙基。如果拿透气作比,不识字的人很难透气,一识字就透气了。如果金种不是地主家的孩子,全灵当然愿意和金种谈一谈。金种是地主家的孩子,那就算了。广播里说了,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话是这么说,到了实际就不是这么回事,好像家庭成分不好本身就是罪过,一个人一出生就有罪过,对道路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呢!烧锅往灶膛里填柴火时,全灵想到过把金种给她的信放进火里烧掉,那样的话,谁都看不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可全灵毕竟有些好奇,有些舍不得,她想知道金种给她写的是什么。请谁把信给她念一念呢?庄里有两三个在外面工作的,外面寄来了信,收信的人家一般都是请杜建良或杜建国给念一念。金种给她的信,她可不敢请杜建良和杜建国念,她保密还怕保不严呢,要是把信拿到那两个干部面前,等于自投罗网差不多。她想到了宋玉真的丈夫杜建勋,杜建勋识字,她要是请杜建勋把信给她念一念,杜建勋大概不会给她传播出去。可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杜建勋知道了,保不住宋玉真也会知道。宋玉真跟那么多干部有关系,谁能保证她不跟干部说出来!全灵没把信放进火里烧掉,好像信自己就变成了一团火,她一时不知道信里说些什么,信就在衣兜里燃烧着,都快要把她的衣服烧破了。

这天上午,队里没有给妇女劳力安排活儿。全灵跟娘说,她到刘庄镇看看姥娘,一个人到镇上去了。全灵终于想出了一个请别人给她念信的办法。镇上邮政所门口,天天坐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儿,给不识字的人念信,代人家写信,写一封信收五分钱。据说老头儿原来是一位私塾先生,解放后,人家不让他教书了,他年纪也大了,干不动农活了,就干起了这个营生。老头儿的大号叫李月贤,家是李寨的,与全灵的生父李宪章是一个村。全灵认识李月贤,李月贤不会认识她。请李月贤帮她念念信,应该是保险的。因为李月贤就是干这个的。全灵没有去姥娘家,直接到邮政所门口去了。这天不逢集,李月贤身边没有人。李月贤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白纸、墨盒和毛笔。李月贤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戴着铜框子的老花镜,正看一本毛主席语录。全灵来到李月贤面前,没有马上把信掏出来。李月贤从镜框上面,把眼睛翻上去,问全灵:“姑娘,写信吗?”全灵说:“不是。我有一封信,想请您帮我念念。”李月贤把手伸出来:“好,拿来吧!谁给你写的信?”全灵说:“这个你不用问。”全灵的脸忽地红了。一听不让问,李月贤就明白了。全灵还没把信掏出来,她又问:“念一封信多少钱?”李月贤说:“念信不收钱,写信才收钱。”全灵说:“那给您添麻烦了。”全灵前后左右看看,不见有人走过来,才把信掏出来,递给了李月贤。李月贤还备有一张马扎,把马扎指给全灵坐。全灵坐下了。坐下好,目标小一些。李月贤把信展开了,没有念出声,他自己像是先默念一遍,熟悉一下。李月贤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比核桃皮上的花纹都多。连李月贤嘴唇上都布满皱纹,他默念信时,嘴唇上的皱纹乱颤颤。李月贤的嘴唇颤动传染了全灵,全灵的心跳不由得有些加快。这时,邮政所的邮政员咳嗽了一声,全灵以为有人过来了,吓了一跳。要是有人过来,她得赶快把信从李月贤手里收回来。李月贤把信默念完了,抬起眼对全灵说:“姑娘,这不是信,是一首诗。这诗是写给你的吧?”全灵说:“别管写给谁的,能念吗?”李月贤说:“当然能念,这诗写得很顺口,姑娘你听好喽,杜老庄有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念了两句,李月贤停下来问全灵:“你是杜老庄的吧?”全灵说:“我不是杜老庄的,你念吧。”李月贤接着念道:“花好月圆正当时,不知花儿落谁家?有心上前问一问,又怕花儿羞答答。一封书信表寸心,黄金有价情无价。”李月贤念了诗,对全灵说:“姑娘,你有福呀,你遇到才子啦。像这样的才子诗千金难买,你好好收着吧!”李月贤念诗时,他念一句,全灵在心里记一句。诗念完了,全灵差不多全记下了,意思也知道了。全灵心里跳得厉害,满脸都是红的。她接过李月贤还给她的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像是有点走神。李月贤问她要不要写一封信回信,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说不用了。

全灵还是到姥娘家去了一下,不然的话,她不好跟娘交代。姥娘正在床上睡觉,她把姥娘拉起来了。姥娘说:“今天又不逢集,你到集上来干什么?”全灵说:“我想您了,我来看看您呀!”全灵拉住姥娘的手,见姥娘的指甲长了,说:“您的指甲太长了,扎人,我给您剪剪吧!”姥娘说:“还是我这个外孙女知道跟姥娘亲。我的眼花了,怕剪不着指甲剪着肉,就没剪。”全灵找到剪刀,刚把姥娘的大拇指的指甲剪到一点,指甲就崩飞了。全灵说:“哟,你的指甲咋这么脆!”姥娘说:“人老了,骨头都是脆的。指甲是长到外面的骨头,哪能不脆!灵灵,你今天该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儿吧?”全灵把喜悦的心情收敛了一下说:“我哪里会有什么喜事儿,都是愁人的事儿。”姥娘说:“看你满眼的喜气,我还以为你找下女婿了呢!”全灵惊奇了一下子,人说人老成精,看来这话有些道理。全灵说:“您净瞎猜,您的眼不是花了吗,能看见什么!”姥娘说:“我眼花了是不假,我心里还长着一双眼呢,我的眼花得越厉害,心里的一双眼越明镜似的。”全灵说:“您给我指指,您心里的眼睛在哪里长着。”姥娘指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你摸摸,在这儿呢!”全灵知道姥娘逗她玩,禁不住笑了,一笑就笑得很响。全灵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姥娘说:“跟我说说,你找下的女婿是哪庄的?”全灵不笑了,说:“谁找女婿,我一辈子都不找女婿。像我这样的,谁会看上我呢!”姥娘叹了一口气,说:“可怜我外孙女没生到好时候,你要是早出生二十年,你爹可舍不得把你放到乡下,早把你送到城里读大书去了。你坐着包车,穿着洋装,谁跟你说话,都得先喊你小姐,那是什么派头!”姥娘越说越吓人,这些话让别人听去可不得了。全灵赶紧拿剪指甲的事把话岔开了。

回家路过一条河时,全灵装作到水边洗手,把金种写给她的信重温了一遍。金种说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她真的是一枝花吗,她以前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人人见了人人夸,这话让她不敢当,她没听见杜老庄的人夸过她。金种把她比成花,想问问花落谁家,又不敢问,怕的是把她问羞了。这是金种的懂事处,也是金种的小心处,哪个闺女家不害羞,金种不问就对了。让全灵颇费琢磨的是最后两句,让全灵觉得大有深意的也是最后两句。金种为什么给她写信呢,是为了向她表达心意。金种表达的是什么心意呢,是比金子还宝贵的情意。全灵不想承认也不行,金种真会写信。金种上的学并不多,学问并不大,他怎么写得这样好呢!李月贤说,金种写的不是信,是诗。照这么说,金种把她写进诗里去了,她就是诗里的人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入诗呢,恐怕跟戏台上的人差不多吧。而戏台上的女子,身上穿着罗裙,头上戴着花冠,走起来只见人移,不见脚动,恍如仙人。台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都朝戏台上仰望着。思绪缥缈之间,她仿佛看见,戏台上那个万人仰望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全灵。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绣球,正欲往台下抛,一看,面前并没有人,都是水。水是蓝的,映在水底的天也是蓝的,一时间,全灵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差点落下泪来。\');

第二十六节

过了两天,金种装作无意间又在井台碰见了全灵。全灵慌乱得不行,人无处躲,眼无处躲。金种悄声问:“全灵,我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这一次还是全灵先到井台,先打水。空罐子挨到井里的水面时,罐子是漂着的,需要用罐绳把罐子摆一下,把罐子摆倾斜,罐子才能打到水。前两下,全灵都没能把罐子摆倾斜,第三下才摆倾斜了。全灵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一个字都不认识,你写啥,都是白写。”全灵觉得应该恼,脸上就恼了一下。金种见前后无人,说:“那,我给你背背吧!”天爷,要是金种当面把那些话背给她听,那像什么话!全灵说:“我不听,我不听!”提着水罐子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了金种一眼。全灵提着水罐子走时,金种没有急着打水,一直对全灵看着。他不相信给全灵写信是白写,不相信全灵不找人念信。他想作一个试验,要是全灵回头看他一眼,就说明全灵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信的内容已在全灵心里发挥了作用。要是全灵一直不回头呢,那就得另说。金种试出来了,全灵果然回了头,果然看了他一眼。金种发现,当全灵发现他在一直注视她时,全灵那一瞥很是意味深长。很可能,全灵也是在作一个试验,试试他是不是一直在背后看着全灵。试验碰试验,两个人的试验都取得了成功。

金种把自己写的顺口溜背得极熟,熟得比自己嘴里的舌头还熟。睡梦里,他可以忘记自己的舌头,但可以把顺口溜背诵一遍。他也想把自己写的顺口溜说成是诗,但又不大敢,他知道诗是很高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够得着。看着全灵的细腰和结实的臀部,金种以极快的速度把顺口溜又默背了一遍。不错,真的不错,你小子挺有才华的。他敢说,他的每句顺口溜都是一枝花,够全灵欣赏一阵子的。每句顺口溜都是一枚坚果,够全灵啃一阵子的。坚果破了壳,里边就是甜东西,就是一兜子蜜,够全灵吮吸一阵子的。全灵,臭丫头,我心上的人儿,好好消受去吧。

这天大队来了通知,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晚上要到杜老庄生产队演出一场。队里很快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全体社员。传达好消息的同时,政治队长杜建春也有严肃的布置:贫下中农同志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在演出期间进行破坏捣乱。尽管杜建春的布置让金种觉得有些多余,金种仍觉得有演出是一个好消息。宣传队来演出,全灵就会出来看,金种就有机会在人堆里接近全灵。他不再给全灵写信了,要送给全灵一样东西。

这天中午收工后,他跑着回家。趁叔叔不在家,他把家里的麦子挖进一只布口袋里一些,小跑着来到集上,把麦子卖掉,用卖麦子的钱买了一只卡子。他买的卡子是塑料制成的,玉红色,形状像一只蝴蝶结。一路上,他把卡子握在手里,手装在夹袄的衣兜里,手心里出了一层汗,把卡子都沾湿了。

金种一回到家,叔叔就板着脸审问他:“黄金种,你是不是偷家里的麦子了?坦白吧!”金种预想到黄鹤图会跟他来这一手,说:“什么叫偷,只有你才会偷。你偷鸡摸狗,鼠窃狗偷,都偷到被窝里去了。”黄鹤图说:“麦子是家里的,你没跟我商量,就拿去卖,不是偷是什么!”金种说:“我天天劳动,天天挣工分,家里的麦子有我一份,干吗我没权处理,只有你可以卖!”黄鹤图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是长辈,这个家只有我说了算。家里就这么一点儿麦子,你卖我卖他也卖,日子还过不过了!”金种说:“当长辈的缺乏长辈的道德,他就没脸当这个家。”黄鹤图说:“你不要无限上纲。我走得正,站得正,怎么缺乏当长辈的道德了!”金种说:“谁缺乏道德谁清楚,我说出来不好听,别的人听见也会脸红。”银种也在家里,金种瞅了一眼银种,果见银种的脸很红。金种又说:“其实说你缺乏道德说轻了,你已经不是道德的问题,是触犯刑律的问题。”黄鹤图说:“你越说越没边,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偷了麦子,就应该承认,不要为自己打掩护。说吧,你卖了麦子买什么了?把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金种的手在衣兜里握着卡子,却说:“我什么都没买。”又说,“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管不着!”黄鹤图说:“叛徒,不象话!”金种说:“你才是叛徒呢!”

黄鹤图正在擀面条,银种正在烧锅。等黄鹤图把面条擀好,银种也把锅里的水烧开了。黄鹤图拿起菜刀切面条时,突然扬起刀,对着金种的头比画了一下。金种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瞪圆了眼珠子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敢砍我!”金种惊得有些失色。黄鹤图把菜刀放低,说:“我试试你心里虚不虚。”金种说:“黄鹤图,你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对我充满了刻骨仇恨,仇恨到已经起了杀人的心,想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你的杀机已经暴露出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我砍死。”黄鹤图把刀切在面条上,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跟你计较。”

吃完了饭,黄鹤图从金种身边走过时,一只手快速向金种的夹袄口袋掏去,说:“我看看你买的到底是什么?”金种一挣,把口袋的口子撕叉了一点,说:“不让看!”黄鹤图的手虽然没有插进金种的口袋里,但他从口袋外面一把将口袋的东西攥住了,说:“你让看不让看吧,不让看我就攥坏它!”这就是地主分子的丑恶嘴脸,你们看看他有多么可恶!金种以为黄鹤图放弃了对他的追问,趁他的警惕性稍微有所放松,黄鹤图的手就像一只毒蛇一样,突然向他的东西发起了袭击。金种说:“你敢!你攥坏了我的东西,我跟你拼命!”金种不敢再使劲挣,挣不好了,黄鹤图真有可能把卡子弄坏。卡子做成了蝴蝶的样子,“蝴蝶”的翅膀是很脆弱的。黄鹤图说:“我摸出来了,像是一只卡子。你说,是不是卡子?”金种的手揪紧夹袄口袋的口子,脸斜着往一边一仰,不说。黄鹤图说:“卡子是女人戴的东西,你买卡子干什么!老实交代,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银种,你也听听,看这个小偷怎么说!”金种的脸红了一阵,很快变得有些发黄。他真想抡起巴掌,一巴掌抽在黄鹤图的脸上,把黄鹤图抽趴下。他还瞥见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他真想冲过去,抄起菜刀,在黄鹤图头上砍一气,把黄鹤图的血好好放一放。但他没有动巴掌,也没有动刀。想象到了,就解了一点气。他不能把与黄鹤图的矛盾弄得太激化,一激化就不好收拾了。他必须忍,为了保住卡子,为了全灵,他的姿态要高一些。他说:“你管我呢,我想给谁戴,就给谁戴。”金种这样说,等于把黄鹤图的猜测证实了,他真的买了卡子。

黄鹤图把攥卡子的手松开了,鼻子哼了哼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给谁买的卡子。你是给王全灵买的,对不对!你不用脸红,不用跟我瞪眼,我说准了吧!就你那点心眼子,还在你叔的心眼子里套着呢。你以前打的是赵自华的主意,赵自华被姓杨的换走了,你又开始打王全灵的主意。我告诉你,驴拉石滚,转一百圈子,缰绳还是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我不是泄你的气,你打王全灵的主意也是白打。别说一个卡子就想卡住人家,你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送给王全灵,王全灵也不会把她的屁股调给你,王全灵的大腿夹得紧着呢!且不说王全灵怎样,王长轩那一关你就过不去。你没见王长轩腰里成天价带着刀子,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欠他二百钱一样。他会同意王全灵跟你好?你做梦去吧!”金种吃惊不小,这个猪头猪脑一样的黄鹤图,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他难道真的是由猪变成了精怪,又从精怪变成了人,与猪八戒的神通有相似之处?看来对黄鹤图还得多加小心才是。金种笑了,说:“可笑,可笑,太可笑了!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个卡子我是给海玲买的。”黄鹤图把金种一指:“你他妈的还在耍花招儿,还在蒙我,你就蒙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你小子吃亏的时候。”

在杜老庄生产队队部门前,平地挖土,戏台垒起来了,台柱子栽上了,宣传队自带的两盏汽灯点燃了,锣鼓也敲了两遍,一个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腰扎军带、手把红宝书贴在胸前的女报幕员走出来了,一直走到台前,报导:“刘庄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在演出正式开始之前,请全体起立,我们共同办三件事。”看演出的人来了不少,大人孩子都来了,连一向很少出门的一个瞎子也都被家人领了出来。演出送到家门口,不说百年一遇,也是十年一遇,谁都不愿意错过看演出的机会,杜老庄的人可以说是倾巢出动。不光是杜老庄的人,邻近村里的人也来了一些。邻村来的多是一些年轻人,他们知趣地站在人群外围。里圈的人本来坐下了,报幕员一说全体起立,戏场子里一阵乱动。办完三件事,报幕员喊坐下时,戏场子里好一会儿才恢复安静。

金种不相信黄鹤图的话,他一定要把卡子送到全灵手里。他无心看戏,一心在全灵身上,全灵就是他心中的戏。找到全灵,就有戏。找不到全灵,什么戏都不算戏。全灵在人群外围站着,他找到全灵没费什么劲。只是在接近全灵时,他犯了一会儿犹豫。全灵和宋玉真在一块儿站着,他要是接近全灵,有可能被宋玉真发现。宋玉真太精明了,给王全灵送卡子的事,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台上演了一个小合唱,一段歌舞,这会儿正在演《老两口学毛选》。说是老两口,却是两个年轻人。姑娘盘了纂,头发上扑了白粉,脸上画了皱纹,装成老太婆。小伙子嘴上粘了白胡子,眼上粘了白眉毛,装成老头儿。白胡子和白眉毛都是用撕成缕的棉花粘上去的,一看就是假的。好玩的是老两口出场时的动作。踏着音乐的节拍,老两口都拐叉着腿,半弯着腰,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极尽夸张之能事。特别是那位演老头儿的,一边走,扎着白毛巾的脑袋一边大摇着,眼看就要把白胡子和白眉毛都摇下来。这个节目大概比较受观众们的欢迎,台下起了一片笑声。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金种不再犹豫,扁着身子,轻轻挤到全灵身边。宋玉真在全灵右边,他站到了全灵左边。他眼睛望着台上,胳膊装作不经意间悄悄触了一下全灵的左肩。全灵的眼角溜了一下,溜见的是金种,把左肩往前收了收,与金种脱离开。台上的老两口走到了舞台中央,捧起了毛主席语录,开始唱: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了灯下边,咱们两个学毛选。老头子,哎老婆子,你看咱们学哪篇,我看咱们学这篇,你看沾不沾?老婆子唱:咱们的二小子他干活有点懒,你却很少给他提意见,反对自由主义,咱们来学一遍,批评和自我批评一定要开展……台下金种捏住全灵的一点衣襟,往下拉了拉。全灵垂下手,往下拨拉金种的手,不让金种拉她的衣襟。她以为金种在给她使暗号,让她跟金种出去,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全灵可不敢跟金种出去,满戏场里都是眼睛,若让别人看见,那算怎么回事!全灵不让金种拉她的衣襟,金种把她的衣襟放开了。可是,金种更大胆的动作接着就来了,他竟然顺便抓住了全灵的手,很快地握了一下。金种握得很有力,全灵未及挣扎,就被金种握住了。尽管金种只把全灵的手握了一下就松开了,全灵的手心还是忽地出了一层汗,手梢微微地有些颤抖。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台上,望着在戏台上转来转去学毛选的老两口,好像很专注的样子。其实呢,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到什么。他们的感觉和注意力都转移到手上去了,仿佛眼睛和耳朵都长到了手上。这样一来,他们的两只接触过的手像是两只小动物,“小动物”极敏感,极富灵性,他们把“小动物”给惹了。“小动物”蜷缩着,心头跳荡不止,一副很渴望的样子。或许“小动物”原本就很渴,不招惹它们时还不觉得,一经招惹,它们的渴望就有些按捺不住。

老两口学毛选,学了一篇又一篇,一字字,一行行,越学心里越亮堂。观众鼓掌时,宋玉真悄悄退场了。金种把卡子掏出来了,在下面往全灵手里塞。全灵以为金种又要拉她的手,正要躲开,觉得不像是金种的手指,怎么有些硬扎扎的呢?金种把头俯低一点,小声对全灵说:“我给你买了一只卡子,很好看。”噢,原来是卡子。全灵在下面连连摆手,意思是不要不要。金种前几天刚给她写了信,现在又给她卡子,抓得真够紧的。卡子当然是好东西,全灵长这么大,从没有戴过一只买来的卡子。她扎头发都是用草茎,布条。过年时娘能给她买一截红头绳,就算很不错了。全灵在镇上的商店里见过那些用各色塑料做成的花卡子,那些花卡子在硬纸板上一别就是一大排,她早就想买一只花卡子戴戴,可是,哪有钱呢!现在,金种正把一只花卡子往她手里塞,她接受不接受呢?她和金种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接受人家的东西,恐怕不太好吧!全灵还听说过,闺女家不要轻易接受男孩子送的东西,男孩子一给闺女家送东西,东西里面就有了别的意思,就是传情之物,或定情之物。她要是接受了金种所送的卡子,是不是就把情定住了呢?情哪是那么好定的,还是不要金种的卡子为好。然而,金种有些不由分说似的,不仅把卡子塞进她手心里,用她的手把卡子包住,还把自己的手在她的手外面又包了一层。全灵心说,完了,卡子不要不行了。她不想要,人家非要把卡子包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办法呢!这事真愁人。好比她的手心是一块地,卡子是一颗倭瓜种子,人家要把“倭瓜种子”种进“地”里,“地”是拒绝不了的。她不能夺自己的手,不能使劲挣。她一挣,就会被别人发现。周围都是看戏的人,那些人看戏的瘾头都很大。他们若是发现她和金种的手连在一起,有可能不看戏了,都回过头来看他俩。他俩虽说演的不是老两口学毛选,恐怕人家比看老两口学毛选的兴趣还要大。台上的老两口是假的,他俩的手拉在一起可是真的。台上的演员大家都不认识,她和金种,杜老庄的人全都认识他们。戏里演的是生人,大家都愿意看熟人来演。观众倘是把他俩的事儿当戏看,那事情就闹大了,离被说成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就不远了。全灵没有挣,但她的手也不能老在金种手时包着。她像拔萝卜那样把手拧了拧,握着卡子的手从金种手里挣脱出来,插进自己衣兜里去了。

全灵把卡子收下了,金种离成功又近了一步。这会儿台上的节目换成了《朝阳沟》选段,一个叫银环的姑娘背着一只花书包儿,一路走一路唱: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儿里空气好,实在新鲜。满坡的野花一片又一片,层层梯田把山腰缠,山腰缠。清凌凌一股水,春夏不断,往上看通到跌水岩,好像是珍珠倒卷帘哪!金种悄悄撤后一点,把自己的右侧的胸贴在全灵左侧的肩膀上,等于自己的半边身子贴到了全灵的半边身子。在戏场子里,人挤人人挨人是常有的事。他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银环,装作随便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就把全灵贴到了。全灵没有动,眼睛也看着边走边唱的银环。有生以来,金种从来没有过这般美妙的感觉。一贴到全灵的肩膀,他马上感受到全灵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全灵像一只小火炉,烤得他胸前发热,几乎出了汗。他仔细感觉了一下,其实全灵的热量散发得并不强烈,而是徐徐地,缓缓地,有些敦厚,还有一些柔软。可是,全灵的热量穿透力是很强的,全灵穿着夹袄,他也穿着夹袄,给他的感觉,他们好像没穿夹袄一样,柔软的热量直接就流到了他身上。是的,像是有了一股暖流,流进了他的血管里,并流进了他的心里。他们之间仿佛已经形成了交流,美妙的感觉由此而来。随着交流的加快,金种觉得稍稍有些发晕,有些站不稳。夏天发大水时,站在东河的河堤上,看湍急的河水滚滚而去,就有这样的感觉。那是流水带风,会产生一定的吸力。难道全灵也对他产生了吸力不成。他很想伸开双臂,把全灵搂在怀里。他和全灵贴得这样近,只要他一伸手,就把全灵搂到了。但他把自己克制住了,这里不是搂全灵的场合。他相信,以后会有机会搂全灵。何止是搂全灵,他还要亲全灵的嘴,把全灵亲得出不来气。金种仰脸往天上看了看,天上有大半块月亮,还有一些稀疏的星光。在月光和星空下面,才是灯,才是歌舞,才是乐器的演奏,才是人间的戏台。在戏台下面的暗影里,才是男女老少。人哪,除了干活,除了吃饭,除了男女相爱,还要听戏。好像不听戏就不成其为人了。人遇到了喜事,就会写一台戏唱一唱。谁能说今天这台戏不是为他和全灵两个人唱的呢!\');

第二十八节

入冬下过第一场雪,公社革委会办起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学习班,集中学习上级下发的整党档,进行冬季整党和斗私批修。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说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那么,下面就层层举办学习班。各村的干部拉起了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面粉、红薯、粉条、香油、白菜、萝卜、大葱、还有柴火和铺盖,纷纷向公社所在地进发。镇上没有那么多空房子,在公社干部的协调下,他们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居民家里打地铺,借宿,并在居民家里做饭吃。杜老庄生产队的政治队长、生产队长、会计、民兵连长、妇女队长、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等,都参加了学习班。除了队里的干部,学习班还吸收了两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参加学习。他们都愿意到学习班学习,这是一种政治待遇,也是一种福利待遇。学习期间,他们可以记同等劳动力的最高工分,吃饭也不用花钱,里外都是赚。他们在家里吃饭,冬天很少用白面擀面条,一般都是用豆面、红薯干面、麦面三掺儿面擀面条。在学习班里,他们天天都能吃上一顿纯麦面擀的白面条。在家里吃饭,他们很少吃油,很少吃炒菜。在这里,他们每天都可以吃到用芝麻香油炒的菜。有时在大家的要求下,杜建春一高兴,一开恩,还会让做饭的买块猪肉,给大家开开荤。吃饱了饭,他们就坐在地上念文件,念报纸,然后讨论。他们没什么可讨论的,没有多少正经话可说,杜梅稍有离开,他们的讨论就跑题跑到茄子地里去了,开始说荤话。杜建良找好了物件,是公社宣传队的一个演员小田。演员生得白白胖胖,样子很紧凑,只是个子不太高。宣传队到杜老庄搞过演出,老两口学毛选中的那个老太婆就是小田演的,杜老庄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宣传队的驻地在镇上,学习班的人动不动就跟杜建良开玩笑,问杜建良去会过小田没有,跟小田亲过嘴没有。杜建良说没有,大家都不相信。杜建兴向杜建良提了一个问题,问杜建良跟小田结婚时,在新婚之夜怎样摆弄小田,准备从哪头弄。杜建良说:“弄什么,不弄,只搂搂就行了。”学习班的人都笑了,七嘴八舌乱说一气,讨论得相当热烈。归纳起来,他们的主要看法是:到嘴的肥肉哪能不吃,只是一夜吃几次的问题。杜建良说的是不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一弄就把小田的肚皮下面弄个血窟窿。杜建良有些害怕,小田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儿没事儿,是个老窟窿。有人就新窟窿还是老窟窿的问题展开争论,说不能随便说老窟窿,说成老窟窿,杜建良该不干了。他们的发言这样争先恐后,杜建良几次想插嘴都插不上。讨论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杜建兴又对杜建良说:“建良你不必发愁,真不会弄,到时候你找我,我教你怎么弄。”不想杜建良红着脸答应了,说:“好,到时候找你请教。”

杜建良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识字最多,理论水平也最高,每天念档念报纸都是他念。他说:“注意,注意,大家注意了!”学员们以为杜建良要把学习和讨论纳入正规,遂安静下来。杜建春说:“是该好好学习一会儿了。”太阳照在房坡上,房檐下的冰条子正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杜建良没有念报纸,说:“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儿吧。”说着看了民兵连长杜建兴一眼。杜建兴说:“你讲笑话儿,看我干什么!”杜建国说:“别打岔,听建良讲。”杜建良讲道:“有一个男人娶了一个老婆。男人每次跟老婆行房事,老婆都疼得噢噢叫,像杀猪一样。”杜建兴插话问:“是不是那男人的家伙太粗了?”杜建良说:“你听我讲呀,那男人的家伙不是太粗了,是太长了,每次都捣到底子上,疼得他老婆受不了。他老婆埋怨他不要老婆的命,要他想点办法。他说哪有什么办法呢,每次不知不觉就弄深了。老婆说,笨蛋,你不会在家伙根部垫一条毛巾嘛!男人在根部缠一条白毛巾,老婆的疼痛果然减轻一些。可是,老婆还是叫。老婆说,笨蛋,你不会垫两条嘛!男人缠上两条毛巾,老婆果然不疼了,说好受多了。只是缠一条毛巾,又缠一条毛巾,有些麻烦。老婆说,笨蛋,你不会到缝纫店,把两条毛巾接到一块儿嘛!男人认为还是老婆聪明。他到缝纫店,花五分钱让师傅把两条白羊肚子毛巾长着接到一起,用起来方便多了。可是,白毛巾不禁脏,加上那男人在老婆来月经时也不放过老婆,用过几次,白毛巾就脏了。所谓皎皎者易污,就是这个意思。老婆再次给男人出主意,笨蛋,你不会到集上买一包煮黑,把白毛巾染成黑的嘛!男人骂老婆,我日你妹子,你的好主意为啥不一次说出来呢!男人把毛巾染黑后,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黑毛巾掉色,把男人的家伙也染黑了,黑得像驴的颜色一样。男人有些遗憾,说完了完了,人都快变成驴了。不料老婆喜得嘴都合不住,说这下好了,总算把你变成驴了!”这笑话确有笑料,听者都禁不住笑了。杜建良平时很少讲笑话,不讲是不讲,一讲还真不错。

其实呢,这笑话儿的包袱还没有抖开,一抖开就更好笑了。杜建春一指杜建兴说:“还在那儿傻笑呢,还不快把你脖子里的围脖儿取下来扔掉!”大家一看杜建兴脖子里围着的黑围脖儿,这才回过味儿来,才把笑话的包袱找到了。你道怎的,杜建兴的围脖儿正是用两条白羊肚子毛巾接在一起,又染成了黑色。家伙,毛巾;驴,黑色;脖子,围脖儿,互相一对照,可把大家笑软了,杜建明和杜建国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杜建兴有些傻眼。他笑不出来,咽不回去;围脖儿取下来不好,戴着也不好,脸紫得有点像猪肝的颜色。杜建良这狗小子,讲的笑话原来是现编的。杜建良见他脖子里戴着一条黑围脖儿,就顺口编了一个黑围脖儿的笑话编派他。刚才他只说了两句教杜建良在新婚之夜怎样摆弄老婆,杜建良就编了一个笑话儿报复他。由此他知道了杜建良的心眼子有多小,报复心有多强。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杜建兴才拍了一下地铺说:“天底下的人,数识字的人最坏了。识的字越多,人就越坏。他们用学来的字,专门给别人下套儿。你稍微不小心,他就把你套住了!”

金种送给全灵的卡子,全灵第二天到水坑边洗衣服时悄悄拿出来看过了,式样,颜色,大小,她都很喜欢。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她想戴在头上试一试,并以水为镜照一照。可她扭过头往岸上看了好几次,把美丽的卡子拿出来好几次,到底没敢往头上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是戴了卡子,被人看见就不好了。晚上睡觉前,待娘吹灭了灯,她一个人在锅灶前的地铺上,才在黑暗中轻轻把卡子戴上了。她用手指摸了又摸,用手掌摁了又摁,确认真的把花卡子戴上了。她还掌起面来,假装对面有一块镜子,左边照一下,右边照一下。她仿佛看见了,玉红的卡子卡在漆黑的头发上,出色得很呢。既然卡子是蝴蝶的形状,在她的想象里,卡子很快变成了一只蝴蝶。“蝴蝶”飞呀,飞呀,飞了一会儿,盘旋了一会儿,就落在了她头上。“蝴蝶”落在她头上时,把翅膀收了一下,随后才又展开了。全灵想起金种给她写的信,“蝴蝶”和信里的内容一下子对上了。金种在信里说她是人人见了人人夸的一枝花嘛,花儿当然会吸引蝴蝶,蝴蝶自然会落在花儿上。全灵只把卡子戴了一会儿就取下来了,重新放回夹袄的兜儿里,跟信放在一起。早上梳头光溜溜,中午梳头毛飕飕,晚上梳头鬼来揪。晚间不能多动头发,动头发时间长了,就把鬼引来了。她才不愿意让鬼们看见她的花卡子呢!另外,她不把卡子取下来,戴着卡子睡着了怎么办呢?一觉睡到大天光,让娘看见她头上戴的卡子就麻烦了。娘一定会问她卡子从哪里来的,恐怕她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怕鬼有鬼。这个鬼不是真的鬼,是她的弟弟全生。早上吃过早饭,全灵正在锅台后面弯着腰刷锅,全生蹑手蹑脚来到她后面,手往她衣兜里一掏,快速把卡子掏了出来。全生的样子很欣喜,举着卡子说:“哎哎,卡子,花卡子!”全灵不及防备,惊得脸都黄了。她不刷锅了,转身去捉全生,要把卡子夺回来。全生脱兔一样蹿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仍举着卡子向全灵炫耀,说:“哎哎,花卡子,真好看!”这个小屁孩儿,他怎么知道全灵衣兜里装着卡子呢!全灵气坏了,指着全生说:“把东西还给我!你还不还?不还我打死你!”全生才不怕她的威胁呢,嬉笑着说:“不还,就不还!”全灵的大妹妹也把卡子看到了,对全生说:“把卡子给我看看。”大妹妹也到了喜欢卡子的年龄,眼里亮闪闪的。全生说:“不给,不让看,我自己戴。”说着,拿卡子往自己头上比划。他剃的是光葫芦头,头上根本戴不住卡子。全灵的娘也在家里,娘把全灵看了一眼,意思是问,哪里来的卡子?王长轩在吃饭场里还没回来,他要是看见了卡子,家里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王长轩每天都是这样,要在饭场里待到最后一个,像是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消息。都是全灵把锅刷完了,他的饭碗才拿回来。在王长轩回家之前,全灵必须把卡子从全生手里要回来。

全灵改变了态度,说:“全生,你把东西还给大姐,到明年夏天,大姐还给你摘桑椹子,给你摘一大兜儿,足够你吃的。全生最听话了,大姐最喜欢全生。”她一边说着好听话,往全生嘴里喂着“甜桑椹子”,一边向全生接近。这是她的一个计谋,一旦离全生近了,她就饿虎扑食一样扑过去,把全生擒住,从全生手里把卡子夺回来。然而全生像是看穿了她的计谋,全生开始往门外退,边退边说:“我不要桑椹子,我就要卡子。”梅淑清对全生喝斥说:“全生,一个破小子家拿着卡子干什么,把卡子还给你大姐!”全生把卡子摇晃着,说:“不给不给就不给,我用卡子换糖豆儿!”趁全生正说话,全灵猛地伸手去抓全生。全灵没有抓到全生,全生一跳,跳到门口一侧的粪窑子对面去了。粪窑子里都是死腥烂臭的脏水,全灵不可能从粪窑子里趟过去,只能绕着粪窑子追全生。那么,全生就绕着粪窑子跟全灵转磨,全灵追到这边,他跑到那边;全灵追到那边,他又跑到这边。大姐平日里不爱理他,老也不带他玩,今天总算跟他玩了。见大姐一停下来,他就拿着卡子冲大姐晃,说:“来呀!来呀!”全灵气得都快要哭了,说:“全生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个喂不熟的狗,你把东西还给我不还给我,要是不还给我,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不料全生一点都不怕她死,仍嬉笑着说:“好,你死吧,你死个样子给我看看。”

梅淑清从屋里出来了,对全生说:“你把卡子给我吧,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你煮一个鸡蛋吃。”全生说:“你骗我!”梅淑清说:“我不骗你,娘啥时候骗过你!”全生皱起眉头,像是想了一下说:“那,今天就得煮,煮一个大个儿的鸡蛋。”梅淑清说:“好吧,就依着你,今天晌午就让你姐给你煮。好了,把卡子给我吧。”全生这才把卡子交给了梅淑清。梅淑清一接过卡子,就骂全生的娘,骂的还是那个地方,说:“你还想吃鸡蛋,吃鸡屎都没人给你屙。”全生受骗不过,在梅淑清腿帮子上推了一下,推过就跑了。

全灵眼巴巴地看了娘一眼,遂低了头,希望娘把卡子还给她。梅淑清没有把卡子还给全灵。她掀开衣服大襟,露出衣服小襟,小襟子上缝有一个布兜儿,她把卡子装进自己兜儿里去了。全灵喊:“娘!”她喊得很长,很恳切,喊罢,眼圈儿就红了。她大概还是希望娘能把卡子还给她。娘说:“全灵,好,很好,你等着吧!”

只有梅淑清和全灵在家时,梅淑清对全灵说:“说吧。”全灵噘着嘴,不说。梅淑清开始审问:“卡子是哪儿来的?谁给你的?”全灵说:“拾的。”“在哪儿拾的?”“路上。”“你还怪会拾呢,再去拾一个给我看看。拾个卡子算什么,有本事你咋不拾一个金元宝回来呢!闺女,你不用再跟你娘打哑谜了,你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实话跟你说吧,我知道给你送卡子的人是谁,在杜老庄,只有他才会给你送卡子,才会买你的好儿。我不说出来,就是想试试你,看你说不说实话,还跟你娘一心不一心。”全灵不相信娘知道给她送卡子的人是谁,娘这是在诈她,她说:“我说是拾的,就是拾的。有丢的,就有拾的,拾点东西又不犯法。”全灵不会说出金种,金种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天底下没有别的人喜欢她,包括她的亲娘。只有金种喜欢她,金种夸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只为这一点,她也要把金种藏在心里。梅淑清冷笑了,她冷笑了一声,停停,又冷笑了一声,才说:“你还替他保密呢,不就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嘛!那孩子头把子上长眼,心眼子多得很。那孩子仗着自己上了几年学,识了几个字,心就高了,就不老实了。他对你不怀好意,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不说他的名字,是不值得说,也是给你留着面子。闺女,这下你知道娘不是诈你吧!”全灵脸上一阵红,一阵黄,一阵白,哪种颜色都固定不下来。娘说出的那些条件,符合的只能是金种。全灵不能明白,金种对她好,娘是怎么知道的呢!

梅淑清问:“那孩子还给你送过什么?”全灵说:“没有了。”全灵还是嫩,她这样回答,等于承认了卡子是金种送给她的。之所以慌着回答,她想起衣兜里还装着金种给她的一封信。卡子被掏走了,信一定要保住。信和卡子比较起来,她觉得信更重要。娘猛一问,她差点把手插进衣兜儿里摸她的信。亏得她及时反应过来,手才没有往衣兜儿里摸。娘说:“还有什么东西,都拿出来吧。”全灵装作有些生气,说:“说没有,就没有。”梅淑清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平常我看你不像个傻孩子呀,你这事儿办得怎么这么傻呢。你没想想,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你是雇农家的闺女,他是地主家的儿子。哪有雇农家的闺女找地主家的儿子的,那不是明摆着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嘛!娘也是当过人上人的人,不是为了让你有一个好成分,我干吗怀着你嫁人呢,干吗受这么大的屈呢!要是知道你这么不争气,我当初还不如死了好。”梅淑清说到伤心处,眼眶里涌满了眼泪。她弯起手指轻轻一碰,眼泪就流了出来。全灵见娘流眼泪,她的眼圈也湿了。梅淑清说:“闺女,我知道这事儿不怨你。就是让你挤着眼挑,你也不会挑到他。这事儿都怨那孩子,他是无枣打三竿,想撞大运呢!你放心,娘马上请人给你说媒,一定把你说到贫下中农家里,要不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说破大天咱娘儿俩也不愿意!”梅淑清到底没有把花卡子还给全灵,她说:“卡子放在我这儿吧,等哪天得着机会,我把卡子还给那孩子,让他死了那份儿心。我不会骂他,也不对他说难听话,只把卡子还给他就算了。”

全灵没提什么反对性的意见,知道提了也是白搭。她隔着衣服把金种给她的信摸了一下,信还在,这让她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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