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婚姻,在那个今天已经改村为镇的左邻右舍的目光中,从订婚到成家,他们都认为较为顺利,这除了父母和我们兄弟姐妹的为人本身,与父亲染病挨饿为我们盖起的一间间的乡村瓦屋不无关系。那是仅有二分半地的一所乡村小宅,中央之上,盖三间上房,东西两侧,再各盖两间厢厦,这样七间房子,正留出一分地的一个四方院落:这是豫西农村最为盛行而有些殷实的农家小院。为了盖房,父亲每年过节都很少添过新衣;为了盖房,父亲把房前屋后能栽树的地方全都栽了泡桐、杨树。到了冬天,还在那树苗身上涂上白灰、围上稻草,以使它取暖过冬。春天来时,他把这些稻草取掉,和让孩子们脱掉过热的棉衣一样,再在小树周围扎下一圈枣刺棵儿,以防孩娃们的热手去那树上摸碰。父亲就这样如疼爱他的孩子样养护着那些小树。那些小树在几年或多年之后,长到中年、老年,就做了我家房上的檩梁。到我家那七间房子全都成了瓦房以后,父亲虽然不是第一个盖筑瓦屋的村人,却是第一个让家里没有草房——包括鸡窝、猪圈——的房主。而且,在我们家的院落里,父亲在他哮喘病已经明显加重的时候,还戴着避寒的暖纱口罩,拉着板车,领着我们兄弟姐妹,趟过已经封冻结冰的几十米宽的酷冷伊河,到十几里外的一条白涧沟里寻找二三指厚的红色薄片石头,拉回来铺满院子、铺满通往厕所和猪圈的风道小路,使那二分半的宅院,没有见土的地方。每到雨天,街上和别户各家,到处都泥泞不堪,只有我们家里洁洁净净。那样的天气里,我们家院里总是站满了村人邻居,他们在那不见泥沙的院里、屋里,打牌说笑、讲述故事、议论命运和生老病死,把我们家那所宅院和那宅院中围困着的乡村人的人生,当成村落建筑和日子的榜样与楷模。
事实上,那所宅院和宅院中的日子,的确在那片村落和方圆多少里的村落中,都有着被夸大的影响和声誉,对许多农民的日子起着一种引导的督促。可是,只有为数不多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们,方才知道父亲为了这些,付出了他的健康,也付出了他许多的生寿。记得最后盖我家东边那两间厢厦时,父亲领着我们,破冰过河去山沟里拉做地基的石头,因为车子装得太满,返回时车子陷在伊河当中,我们姐弟全都高卷起裤腿,站在冰河中用力猛推,不仅没能把车子推动半步,反而每个人的手脸都冻得乌青,腿和脚在水中哆嗦得不能自已。这时候,父亲回过身子,从车辕间出来,把我们姐弟从水中扶到岸上,用棉衣包着我们各自的腿脚,他自己又返回水中,同哥哥一道,从车上卸着一二百斤重的石头,一块块用肩膀扛到岸边,直到车子上的石头还剩一半之多,才又独自从冰河中把车子拉上岸来。父亲从水中出来时候,他脖子里青筋勃露,满头大汗,手上、肩上、腿上和几乎所有衣服的每个部位,却都挂着水和冰凌。我们慌忙去岸边接着父亲和那车石头,待他把车子拉到岸上的一块干处,我们才都发现,父亲因为哮喘,呼吸困难,脸被憋成了青色,额门上的汗都是憋出来的。见父亲脸色青胀,咳嗽不止,姐姐赶忙不停地去父亲的后背上捶着,过了很久,捶了很久,待父亲缓过那艰难的呼吸,哥哥也抱着一块水淋淋的石头最后从冰河里出来,他把那石头放在车上,望着父亲的脸色说:"不一定非要盖这两间房子,不能为了房子不要命啊。"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3节:2.盖房(4)
父亲没有马上说话,他瞟了一眼哥哥,又望望我们,最后把目光投向荒凉空无的远处,好像想了一会儿,悟透并拿定了什么主意,才扭回头来对着他的子女们说:
"得趁着我这哮喘不算太重,还能干动活儿就把房子盖起来,要不,过几年我病重了,干不动了,没把房子给你们盖起来,没有在我活着时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那我死了就对不起你们,也有愧了我这一世人生。"
其实,父亲的病是在他年轻时的劳累中得下的,而扎根难愈,却是他在为子女成家立业的盖房中开始的。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小,1984年10月完婚在那最后盖起的两间瓦屋之后,也便了却了父亲的最后一桩夙愿。于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我们独自去了,去另外一番界地,寻找着另外一种安宁和清静。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4节:3.打(1)
3.打
算到现在,我的父亲有二十四五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埋他的那堆黄土前的柳树,都已经很粗很粗。不知道他这二十四五年想我没有,想他的儿女和我的母亲没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儿,念叨一些啥儿。可是我,却在25年间,总是想念我的父亲,想起我的小时候,父亲对我的训骂和痛打。好像,每每想起我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
能记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少年期,读小学。学校在镇上,在镇上的一个老庙里,距家二里路,或许二里多一些。那时候,每年的春节之前,父亲都会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把这几块钱找熟人到乡村信用社,全都换成一叠儿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枕头的苇席下,待到了初一那天,再一人一张、几张地发给他的儿女、侄男侄女和在正月十五前,来走亲戚的孩娃们。可是那一年,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那几十上百张一毛的票儿却没有几张了。那一年,我很早就发现那苇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儿。那一年,我还发现在我上学的路上,我的一个远门的姨夫卖的芝麻烧饼也同样是一个一毛钱。我每天上学时,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张钱,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偶尔大胆起来,会抽上两张,放学时再买一个烧饼吃。那一年,从初一到初五,父亲没有给我脸色看,更没有打我和骂我,他待我如往年无二,让我高高兴兴过完了一个春节。可到了初六,父亲问我偷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便厉声让我跪下了。又问我偷没有,我仍然说没有,父亲就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再问我偷没有,仍说没有时,父亲便更为狠力地朝我脸掴起耳光来。记不得父亲统共打了我多少耳光,只记得父亲直打到我说是我偷了他才歇下手。记得我的脸又热又痛,到了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了,说我偷了全都买了烧饼吃掉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儿,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我不知道他扭到一边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们,可等他再扭头回来时,我们都看见他眼里含了泪。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岁之前,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仅仅因为偷黄瓜,父亲也许不会打我的,至少不会那样痛打我。主要是因为我们偷了黄瓜,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菜园中那一季卖黄瓜的钱。人家挨个儿地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说吃了的黄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哩,不把钱还给人家,人家一家就无法度过那年的日子去。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了的,毕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了后,父亲把大门闩上了,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铺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顿后,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因为我真的没有偷,就说真的没有偷,父亲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脸上打,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气喘吁吁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着我。那一次,我的脸肿了,肿得和暄虚的土地样。因为心里委屈,夜饭没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上床了也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父亲却把我摇醒,好像求我一样问:"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然后父亲就拿手去我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和月光。看一会儿他就出去了。出去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过的石板地上的一张凳子上,望着天空,让夜露潮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父亲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没有动。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那儿思忖了啥。几十年过去了,我依旧不知父亲那时到底是在那儿省思还是漫想着家和人生的啥儿。
第三次,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可是父亲没打我。是我没有让父亲痛打我。那时我已经越过十岁,也许已经十几岁,到乡公所里去玩耍,看见一个乡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缝伸进去,把那刮脸刀盒拿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
父亲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乡公所的大门口。"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素洁的乡村孩子了。到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样。我不知道为啥儿,我从来没有为那一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个被偷了的国家干部是个什么模样儿。直到又过了多年后,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架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来。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一个新的吧。"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呢,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5节:3.打(2)
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也和当年打我的父亲样,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把脸扭到一边去,我竟那么巧地看见我家老界墙上糊的旧《河南日报》上,刊载着郑州市1981年第2期《百花园》杂志的目录。那期目录上有我的一篇小说题目,叫《领补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诉父亲说,我的小说发表了,头题呢,家里界墙糊的报纸上,正有目录和我的名字呢。父亲便把刮了一半的脸扭过来,望着我的手在报纸上指的那一点。
两年多后,我的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黄漆脱得一点都没了,铝盒的白色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而窗台斜对面的界墙上,那登了《百花园》目录的我的名字下面,却被许多的手指指指点点,按出了很大一团黑色的污渍儿,差不多连"阎连科"三个字都不太明显了。
算到现在,父亲已经离开我四分之一世纪了。在这二十四五年里,我不停地写小说,不停地想念我父亲。而每次想念父亲,又似乎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想到,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竟使我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会拿手去我儿子头上摸一摸。可惜的是,父亲最最该痛打、暴打我的那一次,却被我遮掩过去了。而且是时至今日,我都还没有为那次本正真切的偷盗而懊悔。只是觉得,父亲要是在那次我真正的偷盗之后,再对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亲的一生中,要能再对我痛打上十次八次就好了。觉得父亲如果今天还能如往日一样打我骂我,我该有何样的安慰、幸福啊。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6节:4.失孝
4.失孝
说起来,我一点都没料到,再过一年半载,到下一个新的农历十一月十三日,我的父亲就已别离开这个活生生的人世25周年。说实话,25年来,我没有一次清晰地记起过哪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25年前,我也没有记起过一次哪天是父亲的生日。当今天坐下写这篇老旧的记忆时,我把"农历十一月十三日"中的两个十数空在纸上,寄望等以后问清填写时,盯着那两个空格,我才悔悟到对于父亲,我有多么的不孝,才知道我欠下了父亲多少子父的情债。
25年前,父亲死后躺在我家老宅上房用门板架起的草铺上,我和哥哥、姐姐们守灵一旁,静静地望着不愿解脱这一切人生苦难的父亲,我决计等把父亲安葬之后,就为父亲写点什么,记叙一些父亲的人生和父亲对人生的热爱,浅表一点做儿子的孝心——哪怕只有三五百字。然果真到了父亲入土为安之后,我携着妻子,从豫西嵩县那个偏穷的田湖小镇回到豫东古都的一座军营后,随着工作,随着我新婚的一些喜悦和我对文学的痴醉热爱,在父亲灵前跪着的浓重许诺,都慢慢地散淡远离。偶尔地记起,我对失诺后良心上淡淡的不安也有自慰的解释:到三周年写吧,三周年是乡俗中一个大的祭日。可过了三年,忽然接到了哥哥的一封来信,说父亲的三周年已经过了,他和姐姐及叔伯弟兄们都去父亲的坟上添了新土,这下我才有些慌手乱心,有些措手不及的疚愧。那一天在下班之后,在同事们都离开办公室之后,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把哥哥的来信放在办公桌上,望着冬日窗外的杨树和流荡在杨树枝条间叮咚的鸟鸣,听着偶留的枯叶在飘落时如擦肩而过的月光的声响,我的泪把哥哥的来信滴湿了好大一片。时间因泪水和不安在我的愧悔中缓缓过去,我就那么静静呆呆地坐着,悔思省过、疚愧不安,直到午饭之后,到了办公楼里又响起上班的脚步声,到了我年满两岁的孩子到办公室来唤我吃饭,我才从静静呆呆中醒明过来。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望着鲜活的世界,望着走在路上充满生气的人们,我思念着父亲,不停地把头扭到一边擦着眼泪;不停地拿手在我孩子的头上莫名地抚来摸去;不停地对自己说,待父亲10周年时,我若再不为父亲的一生写点什么,为父亲的死做点什么,我就不是他的儿子,我就不得好死!然而,又有许多念头越过之后,我依旧没有想起父亲是哪一天生日、哪一天祭日,也没有记起要为父亲写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心跪泪诺,和走在一条干涸的河旁,想不起那河道当年也有水流一样。很有可能,我把父亲的生命忘了,或者说,更多、更多的时候,我把父亲和他的人生从我的记忆中挤出去了许多许多;把父亲的生命、人生看得淡薄而又荒疏,甚至,忘了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脉,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并把我养大成人,育着我成家立业。我想,人世倘若果真有报应和应验存在的话,那么,我对父亲的一再许诺和一再失信,我应该得到什么报应呢?父亲会如何看待我呢?会如我发誓的那样,让我得不到好的人生终结吗?会让我有朝一日也离开这个世界后,去面见他时永跪不起吗?
我想会的,因为我对他有太多、太深的不孝。
我想不会,因为我是他亲生、亲育的儿子。再说,今天——我已经坐下写了。坐下写了,我就可以通过父亲的生死,回来省悟这个人世,以直面我的善、我的恶和这个人世上所有生灵的生与死、所有物质的衰与荣;直面河水的干涸、直面树叶的枯落、直面所有的生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和再生,再生与消失。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7节:5.病(1)
5.病
父亲是病死的。
在那个几千口人的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病死的。哮喘病、肺气肿,直至发展到后来的肺原性心脏病。可是,仔细敲推想来,病只是父亲故逝的表层因由,而根本的、潜深的,促使他过早患病并故逝的缘由,是他对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命运的忧虑。或者说,最直接的因果,是对我山高海深的担忧。
事实上,我的执拗是父亲陈病复发的根本,是父亲年仅58岁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得不离开母亲和我们兄妹的根本因果。换一句话说,父亲可能是——也许本来就是因我而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是因我而过早地告别了虽然苦难他却深爱的世界。
是我,缩短了父亲的生命。
回忆起来,似乎自我记事伊始,在那段无限漫长的年月里,我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家景中的日月,都不曾有过太为暖人的光辉。那时候,文革开始的前后,整个中国乡村的日子,都四季春秋地汪洋在饥饿中间。每年春节,吃不上饺子,或者由做母亲的把大门关上,在年三十的黄昏,偷偷地包些红薯面裹一纸白面做皮的黑白花卷馍儿,似乎并不只我一家独有。而在那个乡野村舍,属于我家独有的,是父亲早年的哮喘病在没有治愈时,我大姐又自小就患上的莫名的病症。在我家那二分半的宅院里,姐姐半青半红的哭声,总像一棵巨大蓬勃的树冠,一年四季都青枝绿叶,遮蔽得由父亲尽竭心力创造的日子,冬不见光、夏不见风。现在想来,姐姐的病确实就是今天街头广告上常见的无菌性骨头坏死一类的魔症,然在那时,几十多年前,在那个小镇的卫生院、在农村人视如灾难之地的县医院、在如同到了国外一样的洛阳地区的人民医院里,待耗尽我家所有能变卖的粮、菜、树和鸡蛋以及养育牲畜的家庭收入后,换来的依然是如出一辙的医生的摇头和查找不到病因的无奈。为了给姐姐治病,父母亲搀着大姐、背着大姐、用板车拉着大姐四处求医问药,不知走破了多少鞋子、不知走尽了多少途路、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把家里准备盖房的木材卖了,把没有长大的猪卖了,把正在生蛋的鸡卖了。哥哥15岁就到百里外的煤窑下井挖煤;二姐14岁就拉着车子到十几里外的山沟拉沙和石头,按一立方1.5元的价格卖给镇上的公路段和水泥厂;我在13岁时,已经是建筑队很能搬砖提灰的小工了。在很多年里,把父亲的病放在一边,给姐姐治病是我们家的日月中心。一切的一切,种地、打工、变卖和所有的东奔西簸、翻山越岭,都围绕着姐姐的病而喜而忧、而忧而愁。大姐手术时,因买不起血浆,父亲、母亲、大哥、二姐和我就站在医院门口等着抽血。我亲眼看着大哥的胳膊伸在一张落满苍蝇的桌子上,一根青冷白亮的针头,插进他的血管里,殷红的鲜血就沿着一条管线一滴滴地落进一只瓶子里。那只空瓶里的血浆随着大哥的脸色由黝黑转为浅黄,再由浅黄转为苍白便从无到有、由浅至深,到一瓶将满时,医生望着我大哥的脸色说,你们家的血型都合格,再换一个人抽吧。大哥说,我妈身体虚,父亲有病,还是抽我的吧。医生说,抽你妹的吧,你的抽多了身子就要垮了呢。大哥说她是女娃儿,就抽我的吧。医生说,你弟呢?大哥说,就抽我的吧,弟还小,还要给人打工干重活。然后,医生就把插入血瓶里的针头拔下插进了另一个空瓶里。那是一年的冬天,太阳温暖洁净,照在血浆瓶上,瓶里的血浆红得透亮,浮起来的血沫和血泡,在玻璃瓶的壁面里缓缓起落,时生时灭。那一年我好像已经14岁,也许15岁,总之,我少年的敏感,已经对命运开始了许久的触摸和感叹,像出生在秋后的芽草过早地望着将要到来的冬天的霜雪样,不及长成身子,就有了浑身的寒瑟。盯着血浆瓶里的鲜血在不知觉中渐渐地增多,听着血液似乎无声而青冷滴答和瓶壁上血泡在阳光里嘭啪的明亮生灭,望着哥哥苍白如纸的脸,我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哥哥的不凡,也隐隐感觉到了,我一生都与哥哥不可同日而语的做人的品性。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8节:5.病(2)
那一年,大姐的病没有丝毫的好转。
那一年,春节前后的几日间,大姐为了给家里减些忧愁、添些喜悦,让父母和她的弟弟妹妹过个好年,她说她病轻了许多,然后就躲在屋里不出门,疼痛时,上下牙齿咬着下唇,把脸憋得乌青,也决不哭唤出一点声音。到实在无可忍了,她就躲到我家后院和村外无人的地方,揪自己的头发,把头往墙上猛撞,然后待剧疼过去,她就面带笑容地回到家里,慌忙地替母亲做饭、替父亲盛饭,慌忙地去洗她弟弟、妹妹的衣服,好像要以此来赎回她的什么过错一样。
那一年,我家过了一个平静的春节。仍然用借来的小麦,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让我们兄弟姐妹放开肚子吃了两顿非常香口润喉的白面饺子。而那一年的春节,父亲吸掉的烟叶,却比任何一个春节都多,似乎他想把他一生要吸的烟都在春节吸掉一样。
就在那一年,我心里有了浓烈欲动的阴暗蓄意——也许是对逃避生活与人生命运的一种道路的提前铺设;也许是对一种个人挣扎奋斗的提早的力量积蓄;也还许,是我对家庭和父亲在今后日月命运中陷阱的无意挖掘和设置。总之,那一年,我萌生了离开家庭的念头,萌生了过几年我若没有别的出路,就一定要当兵走去的念头。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39节:6.战争(1)
6.战争
事实上,我所产生的不是念头,而是偏狭自私的信念。念头可以随时地被人说服或自我地改变,而信念却是只能被压抑而不会有所变更。读完初中的第一个冬天,当我踏入16周岁后,我悄没声息、不动声色地报名验兵去了。而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母亲涟涟的泪流和父亲轻淡却意重的几句劝解。父亲说:"连科,你再读几年书吧,人生在世,读书才是根本。你命里即使有称宰做皇的运数,没有了文化也就没有了久远的江山可坐哩。"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单薄、瘦高,似乎脸上永远都是浅黄的泥土之色。他一生里不识几字,却在他儿女命运的途道上,从来不多说一句、不干预一手,然每每说出的只言片语,却都是乡下农民用人生命运反复实践后得来的悟道真言。
我按照父亲的指引又读了高中,并又按照命运的安排,在高中未及毕业时,去河南新乡水泥厂当了两年临时工,同我的一个叔伯哥哥一道,每天从火车站往二十里外的水泥厂拉一千多斤重的煤车、运将近两千斤重的河沙;以一天16个小时的双班劳作,在无人的山上给水泥厂运炸矿石。我把我每月少得可怜的全部所得,除了吃饭之后,悉数地寄回家里,由父亲去还为姐姐长年治病而欠下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的借债与情谊。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按月所寄,可能是我家里的巨大希望,是维系家庭生存的强大支柱,是生活之舟度过岁月之河的一柄可靠的桨板。至少说,它极大地减轻了一家之主——我父亲肩上的人生重担和负荷。可是,在命运告诉我,我有可能让父亲的朋友批准我参军入伍时,在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能力考上大学、已经20周岁,再不当兵就永无机会离开那块苦难的土地去实现我的贪念时,我在一天夜里突然站在了父亲的床前。
我说:"爹,我要当兵去。"
屋里静极。常年停电的灯泡吊在屋子中央被蛛网所罗织,煤油灯依然是那个家庭最为主要的角色。油灯光是一种浅黄的土地的原色,照在人的脸上使人永远都呈出病病恹恹、缺营少养的生活神情。我说完那话的时候,母亲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我,仿佛看到了即刻间要房倒屋塌的景象般,她的脸上充满惊异,而又急剧跳荡着不可名状的忧虑。以为母亲要对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的"离家"的念想筑埂拦坝地说些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目光拿山挪地般缓缓地沉移到了父亲的脸上去。我听到了母亲挪动目光时那如山石从梁上滚下轧过田野的声音,看见了父亲抬头望我的那张蜡黄的脸上,除了额门上的岁月之河又深了许多之外,其余,父亲的眼、鼻和时常因激动而发颤的嘴角没有丝毫的变化。那几年,他的病不知是轻了一些,还是因为姐姐病重,显得他的病轻了一样。他坐在床头,围着被子,脸上的平静异常而又深刻,听我说想要当兵去,如听我说我要出门赶集、要到姑姑舅舅家小住几日一样,只那么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淡淡地却是肯定地说:"当兵去吧,总在家里能有啥儿奔头呢。"
想起来,这是父亲给我的一个庄严的应允,是一个似乎数百年前就熟思熟虑后的答复。仿佛,为了这个答复,他等我的询问果真已经等了百年之久,已经等得筋疲力尽、心力衰竭,所以他才回答得淡漠而又平静,甚至有些不太耐烦。
于是,我便当兵走了。
毅然地参军去了。
与其说我是参军入伍,不如说我是逃离土地;与其说我是逃离土地,不如说我是背叛家庭;与其说我是背叛家庭,不如说我是弃绝一个儿子应该对父亲和家庭承担的心责和情务。那一年我已经20周岁。20周岁的我,肩膀已经相当硬朗,不仅可以挑行180斤的担子,而且已经可以把父亲肩上的全部灾难,都卸下来驮在背上。可父亲让我有了抵抗命运的力量之后,我便用这样的力量朝父母、家庭并不希望的方向背叛着狂奔去了。体检、政审、托熟人关系,终于我就领到了一张入伍的通知。
第三章 想念父亲 第40节:6.战争(2)
终于,我就穿上了那完全是我人生里程碑、分水岭一样的军装。
离开家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连科,安心去吧,家里塌不了天。"父亲说家里塌不了天,可我走后不久,家里的天却轰轰然然地坍塌下来了。1979年2月17日,被称作中越自卫反击战的那场南线战争爆发了。那时候,中国军队自中印战争以后,二三十年没有过新的战争,和平的气氛已经如大气层样结在十亿中国人的头顶上,突然的对越宣战,对军队、对百姓都无异于晴天霹雳。青青紫紫的惊慌和鲜血淋淋的紧张,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想起来,我是极其的幸运和软弱,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月后,因为参加了一个原武汉军区的创作学习班,返回时途经郑州,转道回了家里。未及料到的是,那天落日正西,初春刚来、冬寒未去,在浅薄的一抹红日里,寒凉又厚又重。我是踏着落日入村,又踏着落日走进了家里的。母亲正在房檐下搅着一碗烧汤的面糊,我大声叫了一声母亲,她冷不丁儿抬起头来看见我,面碗在手里僵了一瞬后,便咣的一下落在地上,裂成了许多碎片,雪白的面糊流了一地。
说真的,我不曾是个优秀的士兵,也不是一个好的军人;我永远都不会渴望战争,也不期冀军人的建功立业。以我曾经有过25年军龄的服役感受来说,我是天真确凿地明白,军人忠于职守,是国家的幸运,却是人的不幸;军人的建功立业,不仅是国家的不幸,而且是民族和人类的哀运。这就是25年军旅和战争给我的感悟和无法抹去的心灵图景。随着这幅图景的扩延,那天回到家后,我看见我那都已白发苍苍的大姑、三姑和小姑,从屋里匆匆走出来,大姐、二姐也含着眼泪出来了,左右邻居也都匆匆地到了我家里。没有人不望着我含着眼泪的。没有人不望着我,脸上浮着因为我的意外归回所带来的激动和欣悦。我的父亲是最后从我家房宅的后院走将出来的。他步履缓慢,仿佛是一个老人,而那个时候,我父亲也才52岁,背就忽然有些驼了,原本瘦削的脸上,这时候瘦得宛若只有皮和骨头。看见我后,他脸上是震惊与兴奋的表情,可在那表情下面,则是掩盖不住的对我突然出现的一层担忧。我不明白父亲会在两个来月里老成这样,原本乌黑的头发,骤然间雪雪茫茫地白了一片,且每走几步,他都要费力地站下来大口地喘上几下,如空气对他,永远也不够呼吸一样。也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中越战争爆发的一个多月里,我家所有的亲戚老少,统共30余口人,都回来住在我家,睡在又寒又硬的地上,吃大锅烧就的粗茶淡饭,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轮流着每天到邮局查问有没有我的来信;偷偷地去庙里,在各种神像前面烧香许愿,为我祈求平安。而我的父亲,一方面因为战争对我的忧虑,一方面加上家里人多的杂乱,于是,他彻夜不眠,夜夜起床,独自到后院的空地上,盯着夜寒通宵散步。在战争持续的一个多月里,他在那阴冷的后院散步了30来个夜晚。30个漫长的夜晚,后院潮润的虚土被他踩得平平实实;要逢春待发的草芽,又完全被他踩回到了地里。终于,那缠绕父亲多年、好不容易有些轻愈了的哮喘病,在我当兵走后的两个月里,再次复发,而且愈发地严重起来。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这次病复,会种下那样不可再治的祸根,会成为他在6年后故逝的直接原因。如果不是亲历,我将永远不会体会到,战争会给日常百姓投下那么巨大沉重的暗影;不会体会到,一个有儿子参军的父亲,会对战争与儿子有那样的敏感和忧虑。当父亲因此故逝之后,这几十余年间,我无数、无数次地设想、幻化父亲独自在夜深人静之时,走动在那有三棵桐树、一棵椿树的我家后院,夜是那样的寒凉,天空的星月是那样的稀薄,他为了不惊动别人,漫动的脚步肯定要轻起缓放。那时候他面对脚下千年平和的土地会说些什么呢?土地于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感慨和思忖?已经盼了一冬、春天蓄意待发的草芽,又要与我的父亲和我的逃离土地而撞上战争说些什么呢?二月间,桐树没有吐绿,可喇叭似的粉淡的红花,已经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绽放,在沉寂的天空,花开的浅红的声响,是不是一个不识几字的父亲、纯粹的农民对深夜絮说的心里的呢喃?不消说,父亲在那寒冷的夜里,走得累了、走得久了,气管的病症使他需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于是,他就静静立下,望着浩瀚的天空,希冀从寂静中捕捉到毫无可能的南线的枪声,捕捉到一点豫东那座他儿子所在的军营在战争期间的颤动。那时候,他想了什么呢?他深层的思考,哪怕是一些最简单的疑问,又是一些什么呢?不消说,母亲睡醒之后,看床上无人,会去后院找他;许多时候,母亲也会同他一起在那狭小的空院里走来走去;或者,母亲站在一边,望着父亲的走动,望着父亲在仰望着浩大无言的天空。这时候,这对多难的夫妻、我的双老他们会有一问没一答地谈些什么呢?关于战争、关于他们的儿子、关于他们眼中的人生、命运,及人生在世最基本的生存,还有生、老、病、死和他们儿女的婚姻,哪些是他们最深层、最直接,也最为简单的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