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互相见了面,按照一套习惯的方式打招呼,然后在有意无意间传递出亘古不变的新闻话题:听说某某人又升迁了,听说某某人十分器重某某人,听说最近有某某重大变革,是个闻达自我的好机会。
“听说马丁最近升了实验室主任?”
“岂止!他当上了他们研究所三个中心之一的中心主任,管五个实验室呢。”
“他怎么升得这么快?”
“还不是因为当初跟的导师好。听说他导师最近升了系统长老之一,做的课题已经铁定是下一批火星重点项目了,他很器重马丁,好几个重要环节都让他拿去模拟了。结果他的引用率一下子就上去了,超了好几个前辈。”
“原来如此。难怪上星期看着他容光焕发的。”
“所以说啊,人还是得跟着项目走。”
说话的男人坐在休息区,穿着西装坎肩,擦着球杆,眼睛望着正在进行的比赛。一个男人略微秃顶,另一个男人有膨大的络腮胡子。小圆桌上摆着咖啡与茶点。两个男人都是一副随便而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一些他们根本不在意的小事,举止文质彬彬,嘴角却挂着只可意会的微笑。瑞尼和他们都是从小到大的老相识,在他们身旁坐着,身体靠着柔软的椅背,球杆在手里竖直支在地上,含笑地听着,并不插话。他很少说话,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有话说。
两个男人还在闲聊。
“这回你觉得有戏吗?”秃顶男人问。
“难说。我希望有戏,不过难说。”大胡子回答。
“你们实验室参加方案了?”
“参加了。我们是山派,做岩壁内电缆铺设方案可行性检验。你们呢?”
“我们算是河派。其实我自己是倾向于山派,但我们实验室的头儿是个老顽固,始终不信人造大气,带着我们硬是承接了一项河道底运输管设计优化模拟。我觉得挺没意思的,不过要是批下来的话,经费倒是不少。”
山派与河派是人们口语中对迁居方案和驻留方案的称呼。迁居方案的目标是战前人们住过的陨石坑山谷,而驻留方案则是要在现有的城市周围挖掘河道。
“哈!那咱俩算是对着干了?”大胡子笑道。
“是啊,看谁运气好吧。”
“真是赌运气了。这一个项目要是赶上了,能做半辈子呢,什么都不用愁了。不过,看样子情况扑朔迷离啊。”
“嗯,祝我们都有好运吧。”
“那是不可能啦。”大胡子又笑了,“怎么样,再开一盘?”
两个人站起身,接替了刚刚结束一盘战斗的另外两个男人,站到台球桌两侧,姿态优雅,互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个人挺直了身体擦了擦球杆顶,另一个人用三角框架摆好红球,将一颗一颗彩球精确地摆到各自位置上。开球的人俯下身子,清脆的击球声如同在寂静的酒会上拔开香槟的木塞,激起一片赞叹。
退下来的两个人也同样开始了闲聊。他们坐到刚才两个男人坐着的位置,也接了两杯咖啡,松了松领口,和瑞尼笑着打了打招呼。一个是戴着眼镜的老者,面容温吞木讷,却很慈祥,另一个是与瑞尼同龄的瘦高个,额头很宽,眉毛上下飞舞,神情相当愉悦兴奋。
“你上回说你家水管漏水,修好了没有?”年轻人问老者。
“修好了。我后来把碗柜后壁卸下来了。”老者的声音很轻。
“碗柜能拆就是好。早知道我们也应该装可拆的。”年轻人两只眉毛扬了起来,“我家那个小的整天往边角里掉东西。他一边爬,我们得一边跟在他屁股后面捡。”
“几个月了?”
“一岁了。刚会走,但还走不稳,最是麻烦的时候。”
“都一岁啦?时间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老大都到我腰这么高了呢。娜娜也都识字了。”
“那可够你忙的啦。”
“是啊。”年轻的呵呵地笑起来,“你倒是解放了啊。儿子还常回来吗?”
“不啦。去年生了小孩就回来的少了。”
“我说,这回要是迁移了重新选房子,你可以搬得离儿子近一点,要不然一个人太寂寞了。”
“其实也还好。”老人说,“习惯了。”
两个人声音一高一低地聊着。和刚才两个男人对话的语音搅扰在一起,回荡在空中,绕成云烟。瑞尼远远地看着,心里想着汉斯的请求。他对自己的任务心生愧疚。在这样的对话中能了解到什么,他没有多少信心。火星的城市在汉斯心里是一座城,但在日常人心里只是生活的背景。迁徙与否的困扰化成工作室的机会、搬迁选房的机会、出人头地的机会,化作各种可加利用的机会,就不再是一个整体,而变成了千万细小纷争的情绪碎片。一个项目变成千万个,左右都有人得益。水晶城瓦解,从谁的话里都看不出形势。
瑞尼隐隐感到,汉斯的忧虑在成为没有方向的闷雷。两种原则的对抗都消失了,最后的抉择不管如何,墙上加勒满的录像都已经在具体真实的生活碎片中烟消云散了。
对这些对话瑞尼一直很熟悉。研究室的进展和预算,妻子家务的困扰和儿女的趣事,房屋的保养维修和重新设计。这是一种丰满而实际的生活,工作、家与房子,一个男人一辈子可以操心的充分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些对话里拉开帷幕。有野心的男人会努力做到学术顶尖和议事院高位,没有政治兴趣的男人则安安稳稳地享受一切,工作室、家和俱乐部,三点一线的生活宁静安稳。不少人都懂园艺,在自家后院除草种树,给孩子搭秋千,改装电路设置,与两百年前的地球小镇生活别无二致。他们的生活费随年龄增加,虽然永远算不上奢侈,但总是够花的,慢慢的上升还给人一种抵抗衰老的希望的错觉。
瑞尼对这一切熟悉无比,但他自己并不加入谈话。他没有这些内容可谈,没有项目,没有妻子和儿子,也没有房子。他没有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因此没有谈资。他的匮乏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因果序列,由一点可以推出另一点,由缺乏一点可以推出缺乏另一点。
瑞尼在十多年前,自己刚刚加入工作室的时候就因为事故受到了处罚,五年不得申请工程和研究拨款。仅仅过了一年多,女朋友就离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人。按照火星规程,单身汉可以分配单身公寓,但是永远没法选择自己的房子与花园。
时隔许久早已事过境迁,他不是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将一切弥补回来,只是经过了这么一回,他突然失去了获取这些事情的兴趣。他的禁令早已过期,完全可以再战,但他对组合团队像打仗一样竞争项目感到漠然,宁愿自己一个人用日常材料做些简单的实验。他也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女朋友,可是他对两个人相互牵扯、争夺主动、在对方面前表现自己感到厌倦,对第一个女朋友是一种自己也看不明白的惶惑,但是在发现这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之后再重复一遍,他就有一种刻意演出的感觉了。他看着两个复杂、各有所思、相互并不了解的个体坐在一起表达自己爱得多么盲目,觉得实在不够真实,因而实在不能忍受。他希望遇到一个人能先承认两个人的陌生与距离,然后再说相处,可是他没遇到过。
他不喜欢追求与被追求的游戏,就像不喜欢工作室每年预算的战争。他发现一切都取决于动力,当人的兴趣已经转移,各种竞争的技巧就成了没有意思的冗余。
瑞尼从小到大就一直处于这种不够主动的状态。他既不曾成为楷模,也不曾挑起反叛。他从小孤独地成长,一直不引人注意,说话很少,活动也不出风头。他和其他孩子关系不错,但从来不曾拥有群体号召力。他在孩子群里相安无事,偶尔和谁打架,但不曾与谁结仇。他在人造小山和小河的运动场上,沉默地做着各种器械,就像一颗灰色的小彗星,掠过黄沙场地和五颜六色的金属器材。他不爱说话,常常有人将他忽略过去,很少有人去想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复杂多变,有阴晴圆缺。不爱说话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危险,人们可能和他相处几年,对他仍是一知半解,不是不能了解,而是以为没有需要去了解。
瑞尼的内向不是自闭,也不是精神层面发展落后,而是像很多内心丰富、思维流畅却不爱说话的小孩一样,他能够敏感地区分出说出的话和没有说出的话。这仍然是词语游戏在内心的遗留,他在心里有自己城堡,因而外界的表达就成了永恒的表面的言不及义,让他宁愿回到自身。
瑞尼已经早过了交流有困难的儿童时代,已学会泰然地与人相处,学会在零零散散的日子来到俱乐部,和其他人们分享闲散与安居的常人话题。他并非一定需要别人陪伴,但只是不想让自己因离群索居而失去真正对人的了解。
他在人群中坐着,默默回想汉斯、加勒满的历史与这个国度的命运。
※※※
当瑞尼回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晚。他来取一些书回住处,本以为所有人都休息了,却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洛盈坐在他办公室的等候小客厅里,一个人看书。
“洛盈?”他有点诧异地招呼她。
洛盈抬起头,向他微微笑笑。屋里的顶灯没有开,只点亮了圆形茶桌上摆放的花瓶状台灯,角锥形的光晕成为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绿色叶片让灯光在书页上柔和地摊开,洛盈的脸颊被侧光照亮,鼻子显得细瘦,眼睛看上去很明亮。
“您回来了?”她向瑞尼打招呼。
“你在等我?有事吗?”
“嗯,”洛盈犹豫了一下,“其实不能算有事,只是想问一两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