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参赛,只是在决赛庆典那天演个节目。”
“不抵制了?”
“用参与来抵制。”
“原来如此。”
洛盈点了点头,也放松地笑了。她起初以为他们筹划的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心里一直有点紧张,听到现在的答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场革命到底好还是不好,自从收到信,她就一直在琢磨。她觉得自己的追问还远远不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应当反抗,哪一点最应当反抗。她猜测了纤妮娅话语的很多种可能,猜测他们策划了什么样的秘密活动,猜测那些活动的后果和爷爷与哥哥的反应,整整一个中午忐忑不安。可是现在,当安卡给了她实际的答案,她不由得哑然失笑了。她发觉各种思量都不如现实有创意,只是一个叫做革命的喜剧而已,这不是最好的方式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妙的呢。她低头笑笑,放松地笑了。
“其实创意大赛我还参加了呢。”她笑着对安卡说。
“嗯?”
“吉儿把我加进他们小组了。”
“哦。”
“其实我本来不想参加的。只不过吉儿太热情,我没好意思拒绝。”
“你们做什么东西?”
“听说是一件衣服,能发电的衣服。皮埃尔精通光电和薄膜,好像是能把我们的屋顶技术引到轻软的材料上,能让衣服发电。”
“是吗?”听到洛盈的叙述,安卡忽然坐直了,神情认真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快速的光,迅速问道,“什么样的材料?”
“我都没看见过呢。”洛盈摇摇头,“据说是做一件透明的盔甲。”
“有意思。”安卡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
“现在还说不好。”
安卡似乎不想把自己的思量说出来,但洛盈看得出他的心被调动了。他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手指在小桌板上轻轻敲打,像是在估算着什么,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皮埃尔,其他人可不可以也借用他的技术?”
“你也想用?”
安卡点了点头,但没有解释。
“好,我问问。”洛盈答应了。
洛盈看到安卡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她从前很熟悉的找路时的冷静的兴奋,这种神情让他整个人显得锐利发光,焦点精确,这种神情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
※※※
隧道车停下了,洛盈重新把注意拉回此行的真正目的。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来到档案馆,心情和上一次已经大有不同。
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凝视着档案馆整整一排灰色立柱和两侧矗立的塑像。它们像是有生命的灵魂,表情或思索或呐喊,威严却宽厚,仿佛欢迎她的到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静静跨进门,内心安定。从回家至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听到了太多事情,此时的她已不像最初开始探询时那样忐忑惶惑,已经不再犹豫是否应该追问下去。她已清楚地知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接下来就不是该不该走,而只是该怎样走的问题。
拉克站在门厅等着他们。他仍然像往常一样严肃,站得笔直,像接待正规来宾一样和安卡与洛盈都握了握手,身着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虽然不是礼服或制服,但一样的平整肃静。他凝视了洛盈片刻,面容沉静不动声色。他从洛盈手中接过信封,轻轻拆开,静静读了,又轻轻折好放回信封。洛盈略有点紧张地望着他的脸,他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正规而平静地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来吧。”他说。
洛盈略略松了口气,和安卡并肩跟上拉克。可是这时拉克却停住了,客气地向安卡做出止步的示意。
“很抱歉,”拉克低缓地说,“我不想分开你们,但一封委托书只能授权一个人进入。”
洛盈和安卡对视了一眼,洛盈想再向拉克争取一下,但安卡拉住了她。
“这也是规章,”安卡低声说,“我在这儿等你吧。”
洛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安卡在身旁,她一下子觉得孤单而不安定了很多。拉克严肃耐心地在一旁等她,她匆匆跟上,穿过一道带虹膜和指纹检测的封闭的玻璃门,进入一条短而空无一物的通道。通道是纯灰色,没有任何挂画或装饰。
穿过通道,拉克在紧闭的金属门前将手滑过,输入口令,又拨动三处开关,两扇厚实的金属大门无声无息地向两旁敞开。洛盈的呼吸屏住了,眼光随着门的开启进入光的缝隙。渐渐的,一个林立着浩瀚书架海洋的大厅在他们眼前拉开帷幕,她贪婪地四处环视,房间大概是圆形,书架的海洋向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边际。每一只书架约有三米高,棕色金属质地,高耸而坚硬,排成整齐划一的密集的阵列,如同待命的军队静静蛰伏。
“你想查什么人的档案呢?”拉克站在门边问她。
“爷爷。”洛盈说,“如果可能,还有爷爷的父亲。当然还有我的爸爸妈妈。”
拉克点点头,带她向大厅西侧一片区域走去。她觉得他早已知道她的选择,提出问题只是一贯严谨的必要程序。他带洛盈在主要的通道上走着,走得沉和稳定,目的明确。
洛盈扫视着略过的一切。高昂的架子在身旁如同高墙,有微缩照片镶嵌,一个个笑容如同一粒粒发光的纽扣嵌在书架两层之间的隔板上,匆匆滑过,有如一墙微缩的世界。
“拉克伯伯,”洛盈轻声问,声音回荡在宏阔的大厅里空鸣作响,“所有火星人在这里都有档案吗?”
“是。所有人都有。”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费力呢?不是有数据库的虚拟存储了吗?”
拉克没有停步,回答得很平静,声音沉缓而坚决:“无论什么形式的存储,都不可能太过依赖,尤其是不能单一依赖。你如果问问地球上为什么早就有各种电子货币,却仍然需要瑞士银行,就可以理解了。”
“这里存储的有实物吗?”
“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
“什么样的实物呢?”
“本人或者继承人自愿向档案馆捐赠的物品,或者历史事件现场的遗留物。”
“与身份地位没关系?”
“没关系。”
“我的爸爸妈妈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
拉克忽然停了下来,站定了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和缓了,不再那么礼貌得疏远,这一刻,洛盈第一次觉得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个拉克伯伯。
“事实上,”他说,“他们的遗留物,是你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随时可以递交过来,只要你愿意。”
洛盈低了低头,心中升起一丝微微的窘意。拉克伯伯的暗示她明白,寻找家人的遗留物是她的事情,可是她却一直拉着不相干的人追问,好像他们比她更了解她的家似的。她望了望拉克伯伯的脸,他的眼神写着忧虑的关照,没有说出的关照。洛盈觉得,拉克嘴角和眉心的纹路越发深刻了,或许是常年忧虑造就的遗留,即使平静如水的时刻仍然刻在脸上,仿佛脸是经久的岩石,而不是易逝的海滩。他显得比他的年龄更老,在周围巍峨书架的映衬下,像是整个人都融进了周围照片的海洋。
“拉克伯伯,”她心里有一丝不情愿的忧伤,“我知道您说的是对的,外人的说法并不能取代我自己对家人的判断和继承。但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是想问。如果不问,我永远做不出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