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阿妮塔说,“你这导演怎么也不嫌麻烦,这两天加了多少东西了!”
洛盈微微快活了一点儿,接着问:“后面的那段是指龙格那一回吗?”
“没错。”阿妮塔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把这剧叫做‘革命’,那一回可是实至名归的革命,不演都可惜了。”
“那回也不是真革命吧?不就是一群小青年热血冲动凑到一块吗?也没干什么啊。”
“革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阿妮塔俏皮地笑笑,“不然你以为革命是什么?”
洛盈也轻轻地笑了,刚刚绷紧的情绪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什么时候演出?”
“决赛那天。还有一个多月。”
“好。接下来的排练我都可以参加了。”
“不用太当回事。”索林神情轻松,消瘦的双颊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我们就是玩。这是跟其他人最不一样的地方。想来就来,不用当成负担。”
洛盈答应了。伙伴们随意舒适的氛围让她慢慢有了依恋的归属感。他们一直在微笑。即使怀疑也在笑。这让她安心,内心的紧张沉入心的湖底。她清楚他们没有显露在脸上的是什么,也清楚他们为什么没有显露。对周围的嘲笑和不以为然遮挡了内心追问的焦灼,他们质疑周遭,但没有用愤怒的方式。这一切让洛盈也放松下来,开始和他们一起忙碌,穿梭在废弃铁架的高台上,用丝巾编织谎言,坐在地上对悲伤微笑。她抬头看天,午后的阳光在灰黑的仓库洒下透明的彩虹,尘埃在漂浮,清凉如冰。
排练结束时,安卡叫住了洛盈。他在排练到一半的时候不为人察觉地消失了踪影,好一阵子没有出现,洛盈心里正在隐隐纳闷,他忽然从门口现身,悄悄插回歌队。他没有解释什么,照常歌唱,直到排练完全结束,他才在众人身后将洛盈叫到一旁。
“你昨天不是帮我和皮埃尔联系了吗?”他说,“我后来又给他发了信。”
“嗯。说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今天中午就是和他去了实验室。”
“去做什么?”
“去看了他的膜技术。我想我能用上。”
“用到哪里?”
“飞机改造。昨天不是跟你说我的飞机现在不能飞吗?我觉得如果能将他的光电膜镀到飞机翅膀上做能源动力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帮助。不过还不确定。需要实验。”
“皮埃尔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他那方面没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得找个方式实验,我不想让费茨知道。他肯定不想看我另起炉灶。”
“那怎么办?”
“你能不能,”安卡看着洛盈的眼睛,“帮我再申请一个创意大赛的小组?我们中队不让参赛。创意大赛参赛小组有权申请使用各种实验室和加工厂,也可以掩人耳目。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理论上讲,初赛以前都可以组队,不过……明天就是初赛了。”
“我知道,是太难了一点。”
“没关系,”洛盈轻声而坚决地说,“我一定试试。”
“嗯。”安卡点点头,“那就靠你了。”
洛盈笑了一下表示没什么。她当然愿意帮他。这个世界上,她最愿意的事情就是能够帮他做些什么。她喜欢看他有所寻找,他的专注是她心里的踏实。
“那你准备怎么实验?”
“组装,然后试飞。”
“可靠吗?会不会很危险?千万别太玩命了。”
“没事。”安卡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别的事也就罢了,玩命的事才要做。”
安卡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众人捧着东西已陆续回家,他俩是最后走出仓库的两个。出门的时候洛盈轻轻关上仓库厚重的大门,铁与铁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响在她的心上。
※※※
第二天早上,创意大赛罗素区初赛在社群儿童课堂举行。
儿童课堂是社群里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初赛定在这里,参赛不参赛的人都欢欣鼓舞。这天少年们一大早便拥进课堂,像湍急的潮水一样,迅速将小空间塞得满满的。每个社群虽不大,满足年龄的少年也有几百,三三两两散开,很快就充满整个场地,一时间只见人头攒动。
这一天的课堂色彩很鲜明。赛场并不铺张,没有搭台子,也没有移走游乐设施。只是桌椅都涂画过了,到处充满神话插图,旗子挂得花花绿绿,墙上滚动播放着参赛者宣传。儿童课堂原本是综合性教育场所,各种设施齐备,从乐器画架到光电演示实验,其中的桌椅台面是比赛的天然展台,不需要特别布展,只需要收拾起平时的文具。少年们从清晨就开始布展,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摆在托架上,像难得见世面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孤零零呆愣愣地等待检阅。
洛盈夹在人群中,一阵熟悉的滋味涌上心头。她离开火星很早,参加的自由选课不多,也没进过工作室,很多童年记忆都留在儿童课堂。抬头看看,许多片断仍然像是飘在空中。墙边留着她合唱牧童歌曲的声音碎片,书架旁留着她手指摩娑的轻浅痕迹,桌子上留着她不小心滴上的柔和颜料,空气里留着她裙子的色彩。她看到她自己,单纯的自己,她从五岁到十三岁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此度过,那些记忆在视线里一点点复苏,如同脱水的蔬菜在浸润中重新饱满。
几位温柔美丽的老师在场地里慢慢巡游,她们是初赛的评审小组。一大群少年围在她们身后,跟着转来转去,就像贵族女子身后拖着的层层叠叠的裙摆。评审小组的意见在结果评选中会占相当大的比例,因此每个小组都提早做了准备,用各种各样的新鲜方式,试图在短暂的作品介绍中给老师们留下完美的印象。
“……二十一世纪后期的服装大师洛马妮阿斯曾经借用现代舞蹈的思想,将衣服定义成人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而我们的设计正是试图将这种思想延续……”
吉儿绘声绘色地说着,双手在身前舞动。演说词她写了整整一个星期,前一天晚上还在磕磕绊绊地背诵。
“……人们对衣服的概念通常只是保暖和装饰,对空间和自然的态度是隔离和疏远。但我们都知道,人的精神目标就是要打破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势,在观念上不断革新。我们制作这件盔甲,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它能够将阳光转化为电能,不仅适合制成宇航服和采矿服,而且更是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观念——我们的身体不仅能躲开自然,而且能真正拥抱自然、利用自然……”
吉儿的笑容甜美,声音流利自然,充满抑扬顿挫,可见是下了一夜工夫。她不时看看洛盈,洛盈则在人群中对她点点头。在她旁边,丹尼尔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滑稽盔甲,挺胸抬头,不停变换造型,做出古希腊雕塑的动作。
洛盈看着吉儿,想起地球上她住过一年的老房子和那些异教徒的房客们。她和吉儿在一起待得久了,发现“革新”是吉儿的一个口头禅,听起来仿佛每天都有新思想、新主意、新热情,而这和地球上的老房子的房客们不谋而合,那个时候他们也习惯说革新这个字眼,每天都说革新。他们不断追求新的享乐方式,行为做派前卫,穿奇怪的衣服喝奇怪的药,不屑于大都市,总说要创造全新的不同的生活。洛盈参加他们的怪异聚会,和他们一起夺取富人的庄园。他们在衣服里插花草,将城市大厦的自动扶梯拆下来架在窗口当滑梯。吉儿说革新,老房客们也说革新,可是他们没有谁曾经想象到对方的生活。
老房子里有一位袋鼠大哥,是她在地球上认识最久的人。他是个和善的光头中年人,从来不穿房客们那些奇怪的衣服,也不参加他们在街上的集会。他在博物馆上班,扮演雕塑,据说是艺术家们为了挑战传统雕塑概念而特意招募的。有时候,他会在下班时偷偷把博物馆里的动物头像搬出来,摆在广场上,吓唬那些城市里出生从来没有见过野生动物的人,第二天早上再搬回去。他还曾经暗自在一座高楼门口铺了一段水泥,印上交错的皮鞋印和动物脚印。洛盈不知道他每次是如何逃避追查,只知道他每天嘻嘻哈哈,过得十分悠然。
洛盈一边回忆,一边跟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吉儿已经讲完了,跑过来抓住洛盈的胳膊,另一只手平复着跳动的胸口,额头微微闪着汗珠,大眼睛露出探寻的目光。洛盈笑着点点头,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在她们前方,花花绿绿的展品拥挤地簇拥着评审老师,新鲜有趣的小物件层出不穷,掌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老师们身边围绕的孩子越来越多。
洛盈注意到,普兰达和另外的两个女孩子做了一幅漂亮的双面画,画布半透明,一个沉思的女孩在正面,一个低头散步的男孩在反面,从任意一边都只能看见一个人,但星星和月亮却是双面可见,都发着光,照在画面两边,不知是什么材料。
一行人终于经过了所有展台,站回大厅中央,清点着刚刚记录下的所有作品。
珍妮特老师捧着记录册,环视全场,嗓音清亮温和。
“还有没有漏掉的没有展示的作品?”
大家安静地彼此相望。
“现在有一百一十二个小组,如果没有漏掉的,今天的初赛就到这里了。”
珍妮特老师又问了一遍,在她身后,已经有老师准备收起记录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