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来的一共是十二个孩子,四个女孩、八个男孩。围着桌子一大圈,坐得歪歪斜斜。男孩们翘着脚围坐在桌前,女孩们一边聊天一边削水果吃。小舷窗外,可以看见一成不变的黄土砂石。大船走得挺平稳,如果不仔细辨别,甚至感觉不到它在移动。
“你们的报告是不是都拖着呢?”阿妮塔问。
米拉反问她:“怎么?你交啦?”
阿妮塔笑道:“早着呢。所以我才问你们。你们要是都还没交,我就踏实了。”
“谁有空写这些啊?排戏都累死了。”索林说。
“着什么急?”米拉说,“还不知道还用不用写了呢。”
阿妮塔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米拉笑起来:“咱们这么私自出逃,要是被抓住了,估计得先写三万字的认错报告,再罚两个月劳动,之后的事情谁还说得准。没准就能拖过去了。”
洛盈看着纤妮娅拿盘子把梨摆好,端到大桌子上,男孩们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叹。她眯起眼睛,规律的机器嗡鸣将她包围起来。这才是自己人,她想,虽然她那么喜欢吉儿她们,但却和她们那样的不同,和她们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和周围并不相容,但和这船上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消失。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该怎么来形容这一切呢。
他们一路向南,午后的太阳开始偏西,饱餐之后空气更显慵懒。船舱壁上挂着早年使用过的机械手臂,棱角分明的手指攥成拳头,摆出古董特有的庄严面貌。竖直的循环水管有些漆皮已经剥落了,能听见汩汩的水声有规律地流动着。下午的船舱很暖和,屋顶上破旧的换风机像一张咧开大笑的嘴。
安卡和龙格在船头驾驶,一个伸臂指点,纵横开合,一个拨转旋钮,迅捷如弹钢琴。安卡掌握航向,一直留在船头,龙格只是控制仪器,每隔一小会儿才跑到控制台前,察看一下老式仪表盘上跳来跳去的指针。
“你们说,这演出能有什么结果吗?”龙格从控制台回到桌边,开始切入正题。
“难说。”索林说,“据我的判断,大人们很可能沉默以对。”
“我觉得也是。”龙格说,“肯定不会公开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估计会找我们。”
“那我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都是实际经历,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是这个意思,”索林说,“我是想问,如果大人们问咱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咱们怎么说?”
“也实话实说呗。就说咱们不打算与他们合作了。”
索林没有回答,沉默地看了看其他人。
船舱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凝重起来。洛盈不明白龙格的意思。龙格一向是洞察而尖锐的性格,说话喜欢夸张,她拿不准他所说的不合作是指何种程度的不合作。龙格靠窗坐着,手指在桌上交替敲着,神情坚决而充满不屑一顾的傲气。大家都沉默着,互相看着,只有纤妮娅站起身,站到窗边龙格的身旁。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纤妮娅半天没有开口了,这时候看着大家缓缓开口道,“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是说……”洛盈轻轻地问,“什么打算?”
“革命。”纤妮娅说得很明确,“一场真正的革命。”
“不是说演戏就是革命了吗?”
“那其实不是我说的。”
“是我说的。”索林向洛盈解释,又转头问纤妮娅,“可你当时不是赞同了吗?”
“是,但我一直说这只是一个阶段。”
“那我们还想要怎么样呢?”洛盈问。
“打破一些东西,”纤妮娅说,“那些已经越来越僵化的东西。”
“没错,”龙格说,“我已经受不了了。周围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厚脸皮。什么手段都用,讨好上级,投机取巧,专对着系统长老口味搞研究。功利,彻头彻尾堕落的功利。”
“可是,”索林说,“地球上不是也这样吗?”
“没错,但地球人好歹表里如一。既然骨子里功利,就说自己功利。不像咱们这儿,说得比谁都好听,‘人人追求创造和智慧’,可是骨子里还是全是功利。虚伪至极!”
“不都是这样吧。”洛盈说,“还是有不少人是真的活在探索的云端里。”
“我可是一个都没见到。”龙格说,“我现在根本就不信还有不功利的人。”
“我觉得你是被地球上的理论影响了。”索林说。
“你能找着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力做事的人吗?”
“总还是有的。”
“那都只是表象。”
“那你怎么看那些每天沉浸实验室的人呢?”索林问。
“求好名声,背后都有目的。”
洛盈轻声插嘴道:“我们为什么要争这个呢?争这个有意义吗?”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龙格说,“我们要做的就是承认功利,扯下周围这层遮盖布,把什么嘴上华丽的意义都揭穿。”
“你是说回到地球那样只剩下金钱交易的方式吗?”
纤妮娅替他答道:“起码是把这种功利公开化,省得装模作样,谁都难受。”
索林看着纤妮娅的眼睛问:“你赞成龙格?”
“是,我赞成。”
“那你认为我们该做什么呢?”
“首先是让人流动起来。让身份流动起来。房子也该允许流动。像风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把人永远束缚在一个地方,表面上没有竞争了,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背后斗争。”
“可是你知道,火星的自然资源不够让人随便争夺啊。”
“总是这一句话,说了多少年了。”
“纤妮娅,”索林似乎有三分忧心地看着纤妮娅,“你太偏激了。”
纤妮娅紧闭着嘴也看着他,不低头也不回应,长发搭在一侧,露出细长的脖子。
片刻没有人说话。好一会儿,米拉慢吞吞地插嘴道:“我觉得吧,总是什么人都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