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之后,他们两个将用过的蓄电器重新连接到翅膀上,翅膀平铺着展开在洞口,迎向太阳,贮存新一天的能量。
安卡将远程通讯打开没有多久,就听到龙格的声音,问他们听到没有,睡醒了没有。洛盈探头向谷底望去。破矿船正慢吞吞地朝他们驶过来,摇摇摆摆,不慌不忙,带着一如既往的天塌下来也不担忧的神气,一点点驶离夜里停留的山坳,开到他们脚下。
米拉的声音抢先响在耳机里:“你们晚上冻死没有呀?没吃没喝吧?我们晚上可是开宴会了,做了一个南瓜蛋糕,冰箱里还有吉奥酒,听着音乐,打了半夜牌。唉,金斯利,咱们还干什么来着……”
“美死你,”安卡也不生气,“小心鼻子长得把天窗顶破了。”
龙格仔细问安卡手头的设备状况,待到大船开到山洞正下方,他们看到海龟壳一样的舱顶打开了一个小门,龙格的脑袋像小豆子一样露了出来,额头光亮,向他们摇晃着一块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旗子,指着船舱后部伸出的长杆。
“能看见那网子吗?”
“能。”
“你们能自己飞下来吗?”
“够戗。”
“那你们能跳到那个网子里吗?”
安卡目测了一下距离和网兜直径:“太小了。也太远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一会儿我扔下一个蓄电器。你接着点儿。”
“行。没问题。”
“你悠着点儿,”安卡向龙格笑道,“不行就让索林控制。”
“又不信我了是吧?”龙格又咧开嘴大笑了。
安卡开始忙碌,洛盈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前一晚,她并未担忧这一天的启程。但真正要出发的时候,她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昨天他们起飞时有脚下喷出的压缩冷气,但今天气体都差不多用光了,而他们也不能滑翔起飞,山洞位置不够高,又不够长,助跑速度无法达到。
洛盈惊讶地发现,安卡在拆掉一双翅膀。薄膜被小心翼翼地从导线翅脉上撕了下来,柔软坚韧的导线却不扯断,而是被精心谨慎地拧成一根长长的绳子,在地上弯弯曲曲盘成厚厚的一团。然后他将一只蓄电器连接在绳子一端,像海船上的水手将绳子末端迎风抛出。矿船尾端伸出一只厚棉网做的装石头的网兜,左右摆动着,稳稳地将蓄电器接进船舱。
然后安卡把绳子中部绕到了自己腰上,和腰带连在一起,接着,当洛盈正不明所以,他又走到她身边,隔上十米把绳子系到洛盈腰上,稳稳地扣上打了结,然后在两个人背上各连上了一对翅膀。昨晚他们拆了一对翅膀做暖棚,今天早上又拆了一对拧成绳子,因此两个人的四对翅总共只剩下两对。
“一会儿你看着我,”安卡向洛盈解说道,“像我那样跳下去就行。”
然后,他站在洞口的小块空地上,朝龙格挥了挥手,龙格会意地做了个明白的手势。地上的矿船末端升起一柄坚韧的旗杆,绳子的一端固定在杆上,矿船开始缓缓开动。
这时,安卡开始轻巧地助跑,跃出平台,跟随着矿船的方向,向斜前方坠落。他经过洛盈身旁时,笑着说了一句:“你刚才说,连在同一根绳索上的人是怎么样?”
十米的长度几乎瞬间经过,洛盈还来不及惊呼,就下意识地跟着跳了出去。跃入空气的那一瞬间,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向下坠落,同时向前滑行,谷口两侧的峭壁像巨浪似的扑面而来,她飞速坠落,大地越来越近。她估计不出距离,也不敢乱动,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地面就在眼前。然而下坠很快变缓了,风鼓起背上的翅膀,像有一只隐匿的手在空中托住他们的身体。洛盈的心平缓下来,慢慢适应了,觉得不是那么可怕了。她低下头,看到旗杆上延伸出的那条长长的线,拉成风筝的细绳,斜斜伸入天空。她成了一只风筝。
洛盈伸展了手脚,不再担忧,跟随着腰上的牵引,让自己在山谷中飞驰。细线跟着矿船,上下起落,在岩壁的夹道欢送中悠荡着离开。谷道不深,倏然即逝。山谷的纹理还没看清,金黄色的V形谷口便冲到眼前。
“今天带你们走这边,”龙格兴奋地说,“这是昨天我们躲船的时候发现的路。”
他说着,船已经穿过谷道,转入一片他们前一日并未经过的开阔之地。之后又是一条谷道,说不清行驶了多远,船突然转过一个方向,经过一个急弯,安卡和洛盈擦着山岩飞了过去。
“你不会小心点儿吗?”安卡喊起来。
“你知道刚才那是哪儿吗?”龙格没有理会安卡的指责,大声说,“我们在那里看到一块石碑,写着安其拉峭壁。”
“天哪!”洛盈迎着风,艰难地惊呼道,“就是这里吗?”
“是,”龙格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洛盈在空中回过头,远远地注视这个她只来得及扫一眼的地方,她爷爷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山谷,谷里有一块巨大的石碑。她瞬间经过,它在她身后很远了,看不清细节,远望过去和每一处峡谷和峭壁没有区别。它在那里伫立着,如千年亘古流传下来的姿态一样地伫立着,赤红陡峭,不记得新生,不记得死去,不记得由此而起的战争,也不记得人类献上的敬意。她不断想回头看,却渐渐看不见了。它就在那远方,离她渐行渐远。
她终于见过了安其拉山谷。
接着,龙格的声音又指向另一片区域。
“你们一会儿注意看右边。”他提前预报道。
安其拉峡谷被彻底甩在身后,他们恍然闯入一片空场。
这也是一片谷地,只是比昨天的盆地更为宽广平坦。这片谷地与昨日的荒原如天壤之别,一座精致崭新面孔森严的金属环形建筑坐落在中央,如蜘蛛匍匐,脚紧紧扎入土壤,钢铁外观由白与银灰构成,四周由一片形貌各异的飞行器环绕,建筑与飞行器身上都有火焰纹章。
“安卡,”洛盈惊呼起来,“这是……”
安卡出奇地沉默。
“你们看得出这是什么地方吗?”龙格仍然兴奋地问着,“反正我们都猜不出来。从没听说在这儿还有这种地方。一定是个神秘之所,我们回去可以好好地探听一下。”
安卡仍然一语不发。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龙格仍然在问。
“没……没有。”洛盈替安卡回答,心里渐渐发沉。
矿船仍然迅猛地行驶,没有给人担忧的时间。洛盈还在思量,新的预警又传来了。
“到平原了,要小心。”
索林的提醒刚说到一半,他们的视野便瞬间扩大至无穷。
洛盈只觉得腰上一阵托举,人被推向斜侧面。速度突然变快了,方向也突然变乱了,飞扬的绳子拉得更紧了,洛盈在风中扬起远眺的眼睛。
天幕悬垂,四野无边,金色大地和天空一样辽阔。晨昏分界的长线尖锐地延伸到星球尽头,黄沙在天与地的交界腾起滚滚烟尘。远方的城市能看到了,一点点接近,阳光普照下无数圆形透明穹顶闪着光,在荒原上宛若燃烧的云,泛着光在黄沙的海洋上璀璨发亮。蓝色的隧道车线条蔓延缠绕,边缘模糊,像要飘到天上。
在那一刻,城市成为沙漠里的一口井,环绕着绿色的希望,吸引所有目光。洛盈忽然开始懂得火星人探险的动力了。她从小就看着身边许多兄长和叔伯一次次远行,他们斗志昂扬地冲进矿石堆,他们跑到木星去,他们操纵飞船在真空里做出花哨的动作,都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他们的出发都是因为身后有这座城,这座透明的轻城。它是温暖,是明亮,是安全。它在沙漠里蕴蓄着阳光的力量,在干涸里蕴蓄希望。只要他们透过漫漫风沙隐约看到它的边角,就有勇气继续飞行。只要坐在寒冷荒芜的沙地里看着遥远的它,他们就仍能坚持战斗。洛盈不知道爸爸妈妈遇难之前是否看到了它最后一眼,她想,如果看到了,那么痛苦也会少几分吧。
这是洛盈第二次和安卡在广袤的大地上翻飞起舞。上一次是面对火红的夕阳,俯瞰着城垣般的云,而这一次是在苍黑的天穹下,遥望着云朵一样的城。洛盈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云朵,不需要操控,不需要猛力,只是飘来飘去,忽左忽右,跟着风飞向遥远的地平线。
狂沙飞舞,洛盈心里一片空旷,翅膀在风里迎风飞扬。
※※※
火星没有云。黄沙腾起滚滚烟尘。议事大厅里聚集的人们焦急地望向远方。
大厅是矩形加半圆形的平面构造,地面玻璃有大理石花纹。矩形的两边各立着四根雕花立柱,立柱高耸,按希腊神庙的石柱塑造,立柱之间伫立着巨大的铜像,铜像背后悬挂着战旗。半圆形小厅安放着金色的讲台,讲台上雕刻着圆形火星徽,下面用七十五种语言写着“火星,我的家”。
讲台背后的圆弧墙体是巨大的屏幕,此时,屏幕中显示着阳光下的沙地,四艘体形庞大的舰船庄严列队,严阵以待,银白色外壳反射着点点光芒,正在做启航前的最后准备。天边翻腾着云霞般的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