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汉斯站在讲台上,用沉静的语声镇定台下人群的紧张。人群的低声交谈一刻不曾停止,时而涌动如压抑的海水,时而翻腾如躁动的浪花,鞋跟来来回回敲击地面,清脆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

聚集的人们沉溺于焦虑,以至于对屏幕上的画面失去了敏感。当天边的黄云翻滚着越来越近,没有几个人及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脆弱的母亲们聚在一起,用小手帕擦眼睛,父亲们一遍一遍上前与汉斯对峙,敦促更全力有效的大面积搜索。

一直等到灰褐色的矿船近到咫尺,孩子们飞舞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辨,大厅里的父母们才渐渐明白过来,呼啦啦地聚集到屏幕前。

大厅里出奇地寂静。一种不安的沉默笼罩在空中,没有人想打破。人们渐渐张大了嘴。

这种寂静一直延续到孩子们雀跃的闯入。他们的笑声一路由外到内,在大厅里回响,分外清晰尖锐。

“……你刚才是怎么开的?喝醉了吧?”

“你有没有大脑?风横着吹,我要不是那样开你们不就掉下来了吗!”

他们进来的时候大步流星,眉眼兴奋得像要飞到天上,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面罩,使劲甩动头发,如同一阵风带来一阵晴朗。然而他们很快看到了厅内的父母,声音立刻降低了,脚步迅速变得碎小而谨慎,搭持的臂膀松开来,身形也不由自主地立正了。

厅内的肃穆如同一道不动声色的墙,温柔地卸去所有风的武装。他们停下来,站在大厅中央,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大人们围站在两边,有的母亲急着上前,却被更沉得住气的父亲拉住手臂。厅内凝固着透明的僵持。

这时,汉斯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用钝刀般的声音划开空气里的不安。他目光沉静,直挺的鼻子也如一把刀,压住发丝和皱纹带出的疲倦。

“首先,我们很高兴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回来,”他郑重其事地对孩子们说,“你们的才华和勇气已经在这次出行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但是,我也想请你们注意你们的行为对其他人的影响,这次完全没有通报过的不够负责任的旅行让你们的父母和老师非常担心。”

汉斯特意停下来一小会儿,看着他们,又看看他们的父母。厅里鸦雀无声,他注意到很多人的手指都轻轻捏紧。

“从一个聪明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的成年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汉斯继续说,“这一次的行为触犯城市安全法令,不正规私自出城,盗用许可证,造成当事人人身和国度安全的巨大威胁,如果造成不良后果,则不堪设想。这样的任性妄为即使是少年学生也应给予处罚,作为对未来理性公民的必要教育,一定程度的处罚是理所应当。

“但是鉴于参与此事的所有少年都来自于地球留学考察团,而留学过程中的一些事件尚未得到妥善说明,导致少年心理有了较大不平衡,因此我宣布:对少年人只处以隔离一个月接受指导教育,免去其他应有责难的处理。

“同时,我希望借助这个机会,刚好对一些历史事件做出说明。在两年前的地球火星交易中,水星团的学生的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做了谈判的人质。这是我们的过错,在此我向所有成员致以最谦卑的道歉。”

汉斯说完,在台上向所有孩子鞠了一躬。所有台下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大人和孩子。在之前,水星团设想过这件事的各种可能结果和对抗,但没有想到这一幕。

“可是我希望你们相信,留学本身不是一笔政治押金。我希望你们能相信。”

汉斯看到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正如他所预料的,质疑蔓延开来。他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平静地说:“在这次事件中,相关的成年督导必须负起相应责任,接受处罚。首先惩罚的是阿鲁区出境口值班员沃伦·桑吉斯,他由于工作懈怠,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造成不应出境的人员出境,因此从即日起,责其转至矿船贮藏中心,进行全职维护修理工作,期限待定。

“第二位需要接受处罚的是萨利罗区第一医院的瑞尼医生。他协助少年掌握了历史、仿生学、生物传感的关键信息,并且知道少年们的计划,却未能起到良好的指导、监督、劝阻作用,属于严重失职。本应从重处罚,但鉴于最后并未出现重大事故,所以减轻处理。我宣布处理决定:责令瑞尼医生离开现在的实验室,调到档案馆,辅助管理员看管历史档案,未经批准不得再担任科研和教学职务。即日起开始实施。”

汉斯说完,环视人群,目光在洛盈惊愕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从大厅侧门迈步离开,没有再回来,将少年爆发的骚动和家长的关心责骂全部隔绝在身后。

作为结束的开始

洛盈最后一次来到医院的天顶,是瑞尼正式离开的那天早上。瑞尼的大部分个人物品都已经搬走了,只是最后到医院,收拾一下零碎的小物件。

洛盈一直跟在他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像前两天一样,总想说点什么,却总说不出什么。瑞尼把一些他不用了的小标本给了她,她拿在手里,呆呆地站着。

“瑞尼医生,”她高声开口,但当他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又一点一点细弱下去,“没……没什么……”

最后,还是瑞尼主动打破僵局。他微微笑着对洛盈说:“关于调动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洛盈不住地鞠躬,长发在白净的脖子两侧一上一下地甩动。

“其实真的没事。”瑞尼稍稍提高了声音,盖过洛盈的道歉,“这次你爷爷又是让我自己挑的地方。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爷爷说我们离开当天他给您打电话了是吗?”

“是。”

“爷爷问您什么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那您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

“可是我没有告诉过您啊,”洛盈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替我们顶罪呢?”

瑞尼平静地笑笑:“可是我知道。”

洛盈忽然怔住。她呆呆地看着瑞尼,瑞尼仍然面色淡静平和。

这一天,瑞尼带着洛盈最后一次走上天台。天色还早,天台空无一人。朝阳洒满光洁的地面。流水潺潺,不为人事所动。

洛盈站在墙边,望着远方的峭壁。那一抹狭长的火红在这一刻显得非常不同。洛盈知道,在峭壁后的某个地方,一个叫做林达·塞伊斯的普普通通的陨石坑正在安静沉睡着。它隐藏在群山之中,已经平凡地睡了千万年。风来风去,它在风里获得形状。它目睹过风夷平土壤,水散逸到太空,火山熔岩凝固成冰冻的石块。它原本和其他数千个陨石坑一样,沉默而黯淡,但在这一刻却变成洛盈心里的一只眼睛,镶嵌在千山万岭中,目光明亮,遥望星空。因为它的存在,群山被点亮了。

“瑞尼医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洛盈仰起头,看着瑞尼宽阔的额头,轻轻地问,“为什么有的人离得很近,却并不亲切,有的人并不常在一起,却仿佛很近?”

瑞尼推了推眼镜,微笑着看了看她,又指着远方的天空说:“你在那边见过云吗?”

洛盈点点头:“第二天清晨见到了一丝。”

瑞尼说:“是的,火星上只有一丝。不过那一丝就是解释。”

“什么意思?”

“云其实是流体,小水滴在空气中隔绝得非常遥远,各自自由行走,但是由于它们之间有着相同的尺度,因而能散射同样的光。因而它们之间有光,看上去就像一个整体。”

原来如此。洛盈想。是的,相同尺度,之间有光。原来如此。

她已经发现他们真正的共同在哪里。回家的三天,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觉得自然的事情其他很多人并不认同。她回想起黑暗的舞台,大船上的争论,寒夜里的山洞,橘色暖棚,飘荡在空中的明亮笑声,她似乎能看到那样一种寻找和不妥协在每个人头顶升腾。洛盈明白,这是成长的烙印。在那些复杂得超过想象的世界里游走,这是他们唯一坚实的支撑。那一段混乱的共同度过的时光,就是他们的相互认同的全部来源,是坚固的背景,是事实,不需要任何其他假设。

洛盈默默地放下心来。她找到了她想找的方式,不必固定不变,不必舍弃自由,但也不用担心远离,不会没有温暖。他们已经有了相同的尺度,有了光。

她曾经清楚地看见自己,因而可以告别自己。现在她又清楚地看见了伙伴,也因此可以安心地告别伙伴。她不再害怕远行的孤独,因为他们是云,有光就是一体。他们是一棵树上生成的种子,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却流淌着同样的脉络。

晨光明媚,万籁俱寂,整个城市在苏醒。洛盈和瑞尼站在阔大的玻璃前,迎着朝阳,站成两个黑色的暗影。

洛盈看着瑞尼的侧脸,猜想他对她的想法究竟了解多少。有的时候,她觉得他只是陈述最简单的事实,但也有的时候,她觉得他一直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瑞尼今天穿了便装,一件有浅绿色条纹的白衬衫,一件灰色棉布夹克,双手插在口袋中,安稳地站着。他默默地看着远方,线条严谨的嘴不露太多表情。和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一样,瑞尼给洛盈的感觉仍然是像一棵树,动作很少,却始终保护在头顶,就连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棵树,笔直而温和。

清早的宁静曾一度被打破。一个精神病人冲进来,猛力敲打墙壁,一群医生和看护随后赶到,拥进天台,熙熙攘攘地将那个人推搡出去。有人呵斥,有人柔声安抚。整个过程迅速而喧闹,如同一阵大风,吹来冲突又吹走故事,空寂留下来,愈加空寂。

离开之前,洛盈期待地抬头问瑞尼:“瑞尼医生,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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