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头对着桌边的女人:“谢谢您。那您知道我们该去找谁比较有用吗?”
“我看,”女人想了想,“你们还是去婚姻办公室问问吧。想办法帮他结婚是正事。结了婚房子自然就有了。”
洛盈和纤妮娅穿过宽敞空寂的走廊,无心观赏墙上的宣传画。婚姻登记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另一侧拐角的地方,她们跑着踏过转角线条柔和的台阶,抱着试一试的打算,遭遇到两扇冷静锁紧的门。婚姻登记办公室里没有人。她们没有预约,这里没人很正常。她们只是想碰一碰运气,但运气没有造访她们。她们透过玻璃门向房间里张望,人造花搭成的白色装饰台靠墙伫立,远端的墙上挂着许多装在镜框里的照片。
这时,一个年老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经过她们身边。
“您好!”洛盈叫住她,“请问……请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
她说着看了看纤妮娅,不知该怎么继续。
老太太和气地笑了,显得非常热情,布满皱纹的嘴抿着问:“怎么了?”
纤妮娅替洛盈说完下半句:“请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是不是也可以帮忙寻找结婚对象?”
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你们……”
“不是……不是我们。”纤妮娅连忙说,“是一个朋友。”
“哦,”老太太点点头,“那他怎么不去交友派对?每周末都有的。”
“他,他似乎不大喜欢。”
“哦。那我帮你们想想啊。”老太太显得非常认真,“他是哪个工作室的?”
“他现在没有工作室。”
“没有工作室?”老太太皱起眉头,像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他在档案馆帮忙。”
“这样啊。”老太太想了想说,“小姑娘,凭我的经验,我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只能说非常非常困难。”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非常困难。”
老太太的目光让她们有一点儿窘。纤妮娅看看洛盈,洛盈也看看她。
下午晚些时候,当她俩向罗素区第一医院走的时候,纤妮娅将刚才找到的一丝温情又忘记了,重新回到早些时候一直坚持的冷而坚强的不相信。她平时就总在相信温情与不相信间摆荡,而不相信让她在多数时刻觉得更安全,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和困扰。她又变成平时的自己,认定情感背后总有着各种实利的目的。
“你还没听明白吗?”她问洛盈,“所谓稳定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套房子而已。”
洛盈情绪也有点低了,虽然仍然说着:“我想还是不尽然。”
纤妮娅一边说一边能感觉心里的凉意:“你说人们为什么不离婚?还是因为离不了。就像我们原来说过的治安好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道德素质高。我们这里离婚率低,也根本不是因为人们全都比地球上的夫妻更爱彼此,更重视家庭,而是因为只有这么一套房子,离了婚就有一个人得搬到单身公寓,就是这么简单。”
老太太的话在纤妮娅心里留下相当强的冲击,她从前尽管模模糊糊也有一些印象,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明晰。一段婚姻,一个家庭,一份盟誓,根本不像小时候相信的那样神圣而坚不可摧,且不说地球上习以为常的非婚状态,即便是在火星,这样的经济利益也让其中美好的温情大打折扣。老太太说曾经有夫妻为了解决问题,两对夫妻互换配偶,各自离婚再分别结合,家庭还是两个,房子还是两座。这其中还有多少是爱情,纤妮娅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的摆荡已经重又摆回不信的一边。
医院很快要到了,掩映在一排低矮的圆锥形松树背后,洁白的墙面,轻简的造型,有一种朴素干净的威严。她们停下了脚步。纤妮娅仰起头,试图寻找洛盈向她形容过的顶层的小房间。
“我们的计划,瑞尼医生知道吗?”她轻声问。
“应该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提过。”
“我还是觉得这么个小礼物实在不够。我们应该争取一些更实际的事情。”
“可是你也看到了,”洛盈叹了口气,“我们能争取什么呢?”
纤妮娅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她们忽然看到一样物体从楼顶坠落。定睛看去,是一个人。她们顿时捂住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所有声音都哽住了咽回肚子,心狂跳不止。眨眼之间,那个人消失在视野,落入树丛背后,地面传来闷声一响,如同地震。在短暂得来不及反应的片刻之间,一个人像一只被抛落的包袱落到地上。一切结束了。
那一瞬间,纤妮娅一下子觉得心里压抑得很。她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洛盈发白的嘴唇,知道她和自己想到了同样的回忆。
她们愣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向事发地跑过去,有很多人从医院中拥出,围在四周。在一片血肉模糊的扭曲中,洛盈呆呆地站住了。她轻声告诉纤妮娅,死者她见过,就是她上个月偶然在天台遇到的发疯的患者,那时他曾拼命敲打玻璃。
瑞尼
这一天是火星四十年的第二百七十二天,也是瑞尼三十三岁的生日。
这一天清早,瑞尼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开动除尘器将大厅和小厅都打扫一遍之后,站在二层的阅览室向外远眺。这里是档案馆除大厅外他最喜欢的地方。它正对着背后的草坪,目力所及皆是宁静安然。他站在两排高高的架子中间,面对窗口,头顶能感觉耀眼的阳光。他没有调节玻璃的透光度。清晨的明亮很清透,雕花立柱沐浴在光里。这种光亮让他内心安稳,能感觉生活仍然有亮度。
来档案馆是瑞尼自己的选择。写史很多年,他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拉克馆长是他尊敬的人,他上了年岁需要助手,而瑞尼需要内心的宁和。
资料室的窗口瘦而长,玻璃能上下滑动,窗框上悬着少见的布窗帘,高高地卷在顶上,绿色穗子垂下来,和楼下四四方方的草坪连成一体。因为是生日,许多往事比往常更容易浮上心头。他在窗边比平时伫立得更久,回忆如潮水将他包围。他出神地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身后洛盈的到来。
“瑞尼医生。”洛盈轻轻叫了一声。
瑞尼转过头,看到洛盈,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皮肤显得很白。
“你怎么来了?”他微微笑了。
“来祝您生日快乐。”洛盈也走到窗边,柔和地说。
“谢谢。难得你记得。”
瑞尼真心觉得感谢。他很久没听人祝福生日了。除了洛盈,他也想不起还有谁会来看他。他在各种俱乐部认识的球友闲暇时总在家陪子女玩,不会来看他这样一个老光棍。他不喜欢组织聚会,也没有招待人的地方,因此已经好多年一个人过生日,将这一天当做和其他每一天没有分别的日子。能有人记得,实在是一种惊喜。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洛盈。
“挺好的。”洛盈浅浅一笑。
“在忙什么?”
“在忙一件大事。”洛盈说着顿了顿,微笑着好一会儿没有说下去,似乎在用拖延增加神秘感,脸上带着几分俏皮和浅浅的志得意满的神气。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反问道:“瑞尼医生,如果您有机会重回工作室,您觉得医院好些还是机械研究室好些?”
瑞尼愣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们在帮您联系工作室,现在很有希望。”
“帮我联系?”
“是。上周我们已经问了伽利略区和沃森区两间医院,昨天还问了土地系统下属的一个探测小组,向他们介绍了您的技术,他们都对您的研究蛮感兴趣的,有可能能接受您呢。”
听了这话,瑞尼觉得有一丝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谢谢你们了。”他说,“不过这恐怕不太可能。”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