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洛盈倒吸了一口气。

她紧盯着对面的墙。墙上是老照片。照片里有她的父母,清晰的面孔,表情激昂,并肩站着,长身玉立。他们穿着庆典时的礼服,只是领口袖口都随意敞开着,显得华丽修长却不修边幅。在他们身后,两台高大的机械探矿车像两座猛兽蹲立潜伏,静静候命,车身上从顶到脚垂下巨幅海报,上面画着旗帜、神像、人群,写着巨大的“我们不要腐坏的压制”。

照片静静地播放着,有更多人出现在画面,有的人蜂拥着向前跑,有的人挥动手臂向人群说话,有的人举起播映着动画的旗子,有的人围绕着康坦和阿黛尔向他们注视。在所有画面中,都有“要平等”或者类似涵义的标语和俏皮话,出现的人群不算广大,但有一种沸水般的热忱一直扑到画面之外。

洛盈看得呆了。她慢慢走到墙边,像是要直接走进照片里。路迪已经离开屏幕回到讨论中了,讨论又开始了,纤妮娅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洛盈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伸出手抚摸着墙壁,像是透过画面抚摸到时间尽头父母的脸。

她突然想起了眼镜,于是跑到门口,拿来戴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入过全息的影像空间了,全息世界没有哪个时刻像这一刻这样诱惑她的进入。她戴上眼镜,全神贯注,在照片突然搭建成的三维立体世界里左右张望,克服暂时的晕眩,努力辨认身边的场景和身边的人。

她身边不是父母集会的地方,也没有父母的存在。也许是选错了,也许是刚才的照片没有全息的版本,程序自动为她定位了其他。总之她没有看到她想看的场面,而是掉落在一个肃穆却有些阴郁的大厅,周围有很多人沉默地坐着。她认出这是在议事院大厅。周围的沉默显得非常刻意,有一种压抑的氛围在四处蔓延。

这不是她感兴趣的场景。她刚想离开,回到文件夹重新寻找父母的照片,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爷爷。他从一个侧门进门,迈着平稳的步子坐到主席台上,在他身后跟着一众叔叔伯伯。他开口说话了,可是她听不见他说什么。照片没有声音,或者是有声音但她没有找到开关。她只看到他的面容非常平静,只是隐隐约约透露出悲伤、疲倦和负疚,他像是在做什么陈述,又像是对着所有听众做自白。他解下了胸前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静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环视全场。

接着,她看到了胡安伯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画面出现了很大的转折。胡安伯伯从他的位置上忽然起立,打了个手势,现场的所有人便都顺着他的手向上望去。洛盈看不到他们在看什么,她只能看到胡安伯伯面容非常严厉,显得气势汹涌,黑亮的脸膛上挂着谁都不敢轻易挑战的强硬和冷峻,挥手镇压全场。

她还想再看,可是突然一下,画面全黑掉了。

她摘下眼镜,看到哥哥站在她面前。他关了控制屏,身旁的墙上也已经空空如也。他接过她的眼镜,她想从他手里夺过来,可是他从容地将眼镜收回到自己的随身口袋,面无愠色,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朝她摇摇头,表情和缓却居高临下,似乎在说“听我的,我是为你好”。

洛盈心里气恼,赌气地摇摇头。自从裙子事件之后,她最不喜欢哥哥的态度就是自作主张的“我是为你好”。她渴求地朝他望着,可是他已经转过身,朝房间外走去。她追上他,这才注意到,其他几个男孩女孩已经先他们一步离开了房间,房间又空寂了,像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一样阖然空寂。

“哥,”下楼的时候,洛盈停在栏杆边叫住路迪,“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路迪转过身,微微仰头看着她。

“我看到的那些影像。”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哥,发生什么了吗?你的态度为什么不一样了?两个月以前你还反对革命。”

“有吗?”

“有啊。当时我问你为什么爷爷禁止示威革命,你说那太危险,就该禁止。”

“哦。”路迪没有什么表情,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也许说过吧。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洛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变了。”

路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下了楼,纤妮娅他们已经到了门口,点头向他们挥手。路迪和他们似乎又约了什么,但洛盈没有什么心情听。纷繁的画面在脑中盘旋,仿佛替代了现实周遭。

※※※

第二天,洛盈来到北区第一飞行中心。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飞行中心建筑宏伟,人影稀少,辽阔的大厅由四十根银灰色的立柱环绕一周撑起,地面交错着静止的滑道。大厅四周有仪器设备自动运转,安静而井然有序。

洛盈远远看见安卡,他正一个人忙碌,没有看到她。这一天是他值班的日子,洛盈在公布的排班表上查到,没有和他预先打招呼,就自己来了。安卡背对着她,低着头像是在修理什么东西,俯身的后背显得宽阔平坦。洛盈轻轻地走过大厅,敞阔的存储空间躺着两架崭新的飞机,银白色,流线造型细长,外表光滑闪亮,看起来像两条线条完美的搁浅的海豚。高昂的钢架搭在大厅四周,机械臂严谨地收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庄严。大厅里除了安卡一个人都没有,墙壁上一闪一闪的监控小灯像是带有意识的陪伴者。

安卡在侧墙边的架子旁,单膝跪在地上,双肘撑开,双手正在装配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一个拆开的白色部件分两半躺着,如同两块打开的蛋壳,一半几乎空着,另一半布满密密麻麻的电子插件。

“安卡。”洛盈轻轻叫他。

安卡回过头,有点惊讶,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珠,将鼻尖蹭脏了。

“你还在修飞机吗?”

“嗯。导航仪。”安卡摊开手指指地下。“快完事了。”

“之后就可以飞了?”

“但愿可以。”安卡叹了口气。

洛盈看着他倦意丛生但专注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安慰或鼓励。

“你都是这么手动修的吗?”

“那当然不行了,”安卡摇摇头,“集成密封的小部件打不开,都是去维修站申请的操作时间,用机械手臂干的。”

“好厉害!”

“要不然能怎么办呢?”安卡无奈地笑笑。

“费茨上尉还是不肯给你好飞机吗?”

“肯。但要让我当众检讨。”

“这样啊……”洛盈于是不再问了。

安卡看看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又蹲下,手里开始忙碌。洛盈坐到旁边一只小工具箱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安卡边修边问。

“有……两件事。”洛盈说,“一件是想问问你,在飞行系统里,胡安伯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卡抬起头,双手停下。“怎么问这个?”

洛盈将她看到的画面大致说了,然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胡安伯伯给我的印象总是每次都不同,有时候那么好脾气,有时候又那么厉害。我不知道那一次发生了什么,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个我也没有听说过。”

“胡安伯伯在系统里是什么样子呢?”

“他……”安卡想了想,“是个有思想的人。不过似乎是个反道德主义的人。”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印象。”安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讲话不多,我们平时也不太能见到他。”

洛盈点点头,又问:“飞行系统平时可以调兵是吗?”

“是,可以。”

“为什么呢?按理说,飞行系统不是只能决定运输和巡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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