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

“可是,”她有点疑惑,“那个时候爸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啊。”

“没错。但你的情绪一直不好。”

“是吗?”

洛盈仔细回忆,但似乎想不清楚当时的样子了。五年前,她十三岁。那时候自己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听来恍若隔世。

“也许是吧。”她觉得这个答案听起来还算合理,点点头,决定暂时接受了。

他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洛盈看着哥哥。他彻底长成一个大人了。肩膀宽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开了,眉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了。他二十二岁了。加入工作室领导小组做项目了。不乱跑了,也不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讲飞船火箭和外星人战争了。他懂得沉默了,开始像大人一样和她说话。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问?给你个机会。”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问一句话。在小时候,那句话如果不让他说出来,他会惦记一整天。

“那个长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过表面交替镀了镍金薄膜,磁矩很强,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适的磁场,自然就能浮起来。”说着,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着小广场的边缘环绕,想来就是简易的线圈了。

“真是厉害!”洛盈赞叹道。

就是这句话。从小她只要一直说这句话,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鲜的玩具。

路迪笑着摸摸她头顶,嘱咐了几句,下楼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试图唤醒从前,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时间的裂缝,让一切仿佛还留在原处。没有什么还在原处,可是人总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否认。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边,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阳光下,所有物体都显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长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线圈,一切都好像没变,花朵、茶座、隧道车出口。花朵一年年盛开,静物抹平很多看不见的往事。她看到从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没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着粉色的鞋子,梳着辫子,从小路上抬起头,笑得清亮单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现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园很安宁,只有零落的细节写着时间的痕迹。她看到信筒背后的传送带上空空如也,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圆片,是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测器,能在邮件到达时透视出里面有没有大玩具。现在它不见了,狭长的筒壁光滑如新,空空如也,如同她的远走,如同时间的指针。

※※※

下午,当她睡醒的时候,忽然看见爷爷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站在墙边,面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听见她醒来。她在爷爷身后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夕阳快落山了,照进房间的一边,爷爷站在光线旁的暗影中。他本来就高,伴着落地的座钟,就像一座刻着字的石碑。洛盈熟悉这样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爷爷,都是想起他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远方,身体一半明一半暗,只给她留下一个沉默的、意义含混的背影。

她坐起身来,想趁此机会亲口向爷爷问清楚,自己的远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动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已经换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礼服庄重挺拔,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披大衣,仍带有军人的模样,不像是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睡醒了?”汉斯微笑着来到她床边坐下,深灰色的眼睛显得很温和。

“嗯。”她点点头。

“路上还好吗?累不累?”

“还行。不太累。”

“玛厄斯有没有太旧,不舒服?”

“没有。其实睡得比在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亚和艾莉还好吗?”

“还好,也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洛盈说着想起来,“哦,加西亚爷爷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很多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汉斯没有说话,点点头,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问。

“……一句老话而已。”

“我们现在和地球是不是关系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笑笑说:“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爷爷继续说明,但是爷爷没有接话。她也就没有追问。

她想问出心中的问题,忽然瞥见爷爷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张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头发松松地绾着,戴着手套,拿着雕塑的刻刀,脸上有泥土和随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双臂环绕揽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颈窝,笑得很幸福。

汉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将照片拿给她:“你回来的时间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妈妈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们晚餐的时候,给他们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点点头,从爷爷手中将照片接过来。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在傍晚的沉静中,爷爷的声音低回深厚,有一种让人不愿打破的静穆。

洛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手中的照片有一种她不熟悉的温度,无论是照片里的人,还是递给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爸爸妈妈依然年轻,照片外,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怅惘。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洛盈静静地看着,照片内外的四个人像是在无声地对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的相聚是在什么时候。夕阳的余晖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她和爷爷之间仿佛有一种依靠由死亡联系的特殊的温情。

就在这时,急促的铃音响起来。

墙上的红色小灯亮了,说明是紧急呼叫。汉斯忽然像是从梦中醒来,动作迅速变得敏捷,大步走到墙边,按下通话的按钮。墙壁晃动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带着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屏幕中。

“能面谈吗?”胡安伯伯一开口就是直冲冲的严肃。

“晚宴前?”

“晚宴前。”

汉斯点点头,面色如常,关上屏幕,转身出门了。

洛盈呆呆地坐着。才一两分钟,房间里的梦境已然消失全无。

门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上依旧空荡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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