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洛盈·斯隆。他看到了她。他在玛厄斯和欢迎晚宴上都见过她。她一个人在教室的一侧练习,其他的女孩们由老师带领,在另一侧统一压腿。

他静静观察她的动作。他没有掏出拍摄设备,只是静静地看着洛盈在教室里独自跳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练习同一个动作。一连串小跳,接一个多次旋转的大跳。纯黑的练功服让她显得白皙纤瘦,黑色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偶尔停下来,到墙边喝水,站在窗前,出神地望向这方。

伊格确实希望确定一个拍摄对象,不过不知道她是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他接受了泰恩的建议,但却不认同泰恩的理由。他对一个公主的绯闻逸事没有兴趣,他看到了她的档案,看到了地球上一些事件的记载,让他产生强烈的好奇。那些记载是干枯简要的,然而其中透出的张力却给人一种奇异的震撼。他想象着这个女孩,猜想这张力从何而来。她看上去是那么恬静,就好像一只纯白的小瓶子,完全看不出能容纳那些截然对立的思潮,就像一只小小的鸟儿,看不出来能经得起那么多狂暴的风浪。

下午的阳光照在舞蹈教室另一侧,长而芜杂的兰花在玻璃上投下影子。洛盈的练习结束了,她坐下脱掉鞋子,解开脚踝上的带子,将舞鞋缠好,放进包里,然后抬起头微笑着和另一侧的老师告别。

伊格在远处徘徊,暗自思量着待洛盈出来怎样与她招呼。就在这时,舞蹈教室正门外的小路上,匆匆走来一个男孩。他瘦高而俊朗,骨骼分明,肩很宽,穿一件类似制服的半长风衣。他向室内张望了一下,看了看纽扣上的时间,站在小路上等候。伊格闪入树丛后的阴影里。几分钟之后,洛盈背着包走出来。男孩向她笑笑,接过她的包,两个人没有说话,并肩离开了。

伊格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有一点好奇。他看到一种简单的安宁,但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是情侣。他们没有亲昵动作,但也没有彬彬有礼的疏远,只是默契地笑笑,然后一起走着。他们给人的感觉很舒适,和这城市的气息相类似,不急迫,也不魅惑,有一点点漫不经心,却也直来直去。它和伊格习惯的世界很不相同,他住在一个由娱乐工业兴起的城市,处处充斥着飞一般的速度、谜一样的关系。他早已习惯了匆忙与魅惑。因此当他来到这里,看到人们悠闲地散步,坐在街上聊天,一种强烈的充满差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他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心生好奇,开始遐想洛盈的童年,想象这里安宁的社交。他访问的打算落了空,然后转身踏上来时的小径。

回城的车上,伊格想起影像馆的展厅。当时展厅里有一片大大小小的晶体方块,散开在空旷的地上,里面有动态场景、立体的人物影像,往来穿梭,形象鲜活。方块侧面的金属牌上写着场景出自哪部影片。此时,伊格想起它们,忽然有一阵荒谬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和那些影像小人是一样的,他就在一个晶体盒子里,不仅此刻在这里,以前也在这里。

书房

洛盈和安卡肩并肩走着。他们决定不坐舞蹈教室门口的隧道车,而是直接步行到换乘大站。他们都喜欢步行。

步行管道在隧道下方平行的位置,走在细长的玻璃管通道里,就像共同经历一件麻烦事,两个人的距离被推近,方向逐渐被统一。管道大约三米高,底部距地表约有半米,能从透明的地面看见红色的大地。路旁培养基里种着星星点点的鸢尾花,中间是两人宽的小路,四周风景尽收。他们肩并肩,但谁也没有碰触对方。两个人的手都插在衣服口袋里,步调一致。洛盈的外衣是舞蹈队的队服,安卡的风衣是飞行中队队服。洛盈到安卡下巴的高度,侧头就看到他直挺的脖子,感觉到他肩膀肌肉的起伏,安卡则能看到她清瘦的侧脸,闻到她头发柔和的淡香。

洛盈把心里的事情与安卡说了。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本打算永远瞒着水星团的朋友们,被权势安插进来,这样的事情让她在朋友面前感到难为情。她从小最不愿意受身份照顾。

“大家会笑我吗?”她小声问安卡。

安卡笑笑说:“你以为我们就多有天赋吗?”

“你不会觉得我占了爷爷权力的便宜?”

“别傻了,”安卡说,“你就是你。”

洛盈有一点心安了。安卡永远有一种将大事化小的力量。他平时说话不多,不喜欢说大道理,严重的大事和琐碎的小事到了他这里都是没事。说着说着,她也就觉得真的没事了。她想,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安卡听她说着,并不多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纤妮娅说你昨天晚宴之后晕倒了,”安卡问,“后来没事了吧?”

“没事了。”

“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刚回来,太累了。”

“那你今天就不应该练了。”

“可离演出只有二十天了,我连重力都还没有找到。”

洛盈说的是实话,她对这次的演出一点信心也没有。前一天下午她试着练习了一会儿,晚宴之后就晕倒了。对突然转换的重力进行适应要付出比她想象的更多的体力。她的独舞是这一次展览会的重头戏。以火星孩子天生的骨质轻疏,平衡感强,配以地球环境的负荷培养,又是轻盈跳跃为主的项目,很容易挑战人类体质的极限,这一切都是令研究者感兴趣的重要问题。她是他们最好的标本。地球人将她视为地球悠久舞蹈历史的活体展示,而火星的孩子们则早就好奇地想看宇宙归来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她看得到那些目光,在议会大厅的中央,在她走入舞蹈教室的时候,在她的影像出现在街角的大屏幕上的时候,她都能看到那些等待的目光,灼热、好奇、审视、不以为然。

她不想告诉安卡,她今天的训练相当不顺利。不仅空中姿态控制不好,就连起落点都没有把握。身子轻飘飘的,地球上习惯的力量都消失了。膝盖和脚踝疲惫不堪,脚踝尤其酸痛,就像讲述过多的往事,失去张力。重力转换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地球人都需要身体训练,走路都得套上沉甸甸的金属鞋子。但她却几乎是即刻开始了练舞,在适应走路之前适应舞蹈。

“你们中队今天没有事情了?”她转换话题,问安卡。

安卡笑了:“没什么。正好刚吵了一架。”

“怎么了?”

“小事。口角。”

洛盈心里轻轻一动,探询着说:“我以为你一切顺利呢。新衣服都做了。”

“不是给我做的。我是刚好赶上了。不光我们队,整个空军十一支队都做了。”

“为什么?最近有活动?”

“不是。是今年飞行系统整体预算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空军跟着加了。”

“为什么?”

“说是和谷神星有关。”

洛盈沉吟了好一会儿又问:“……和地球有没有关系?”

安卡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我觉得有。”

他没有继续解释,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洛盈的担忧越来越强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消息了。安卡的飞行中队是空军第五中队,平时是工程飞行队,只执行卫星运输和空间巡航,但是一旦遇到问题,即可迅速改装配备,获得强大的战斗力。洛盈小时候见过一架运输机在快速机械改装中变成一架战斗机,五分钟就能开火。那时她才七岁,惊讶得合不拢嘴。她好像看到平稳运行的生活下面,还有另一副看不见的隐秘面容。

她不知道安卡的消息在多大程度上预示着有战争的危险,她不希望开战。她在地球上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程,重要程度不亚于火星的童年。无论如何,她不希望看到那里被战火侵扰。无论谁胜谁败都不想看到。

坐上隧道车后,只用了短暂的几分钟,洛盈家就到了。安卡陪她下车。两个人站在小径上,洛盈看着安卡。他的眼睛是蓝的,常常带着散漫的心不在焉。她看到他鼻梁上有一丝细叶,伸手替他拿掉了。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她,笑了一下。

“回去早点儿休息。”安卡叮嘱她。

洛盈温顺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别想太多了。”他补充了一句,“你还是你。”

然后他和她告别,转身上车走了。洛盈一个人站在花园里,静静地又望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他是那种大事说成小事的人,如果他说和费茨中尉口角,那么多半是很激烈的冲突。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她静静的在心里思量。

有一些话,她和安卡之间从来没有说过。

她还记得五年前在地球上第一次踏出航站楼时是怎样的情形。那时迎接她的是潮水一样轰鸣的引擎。她后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球的天空穿梭着大大小小的私人飞机,从天顶到地面,往来穿梭,飞快凶猛,机翼掠过摩天楼,惊险地交错,相互擦身。她抱着行李,像在洪水中抓住一块礁石。天空是灰色,不是她熟悉的暗蓝,也不是风沙中的橙红。一切都在轰鸣,音量忽大忽小,广告画四处闪烁。千百人像潮水,从她身边经过,快得像呼啸的幻影。其他孩子都向前去了,伙伴在叫她,领队的地球官员也在大声叫,但她却走不动,僵在原地,紧抱着行李,焦灼的各种声音震耳欲聋。有人撞了她,行李掉在地上,仿佛山石轰塌。

那个时候,一只手从前方伸过来,捡起她的行李挎在肩上,拉起她的手,只说了一句,咱们得快点儿,前面都走得远了,就开始拉着她在人群里穿梭,辨别牌子越过人群寻找领队的身影。他专心致志,目光锐利地四下张望,嘴里偶尔吐出一两句判断的话。他们很快就跟上了队伍,将她安全地带进了新的世界。那一天他只笑了一下,但是从那天起,她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容。

花园里绽开的花朵繁茂生长。非洲菊越来越茂盛,大叶子在她脚边蔓延,几乎要将花畦边的小径遮盖。

※※※

洛盈推开家门,一阵激烈的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谈话声来自小客厅,里面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她怔了怔,但只听了几个词,就意识到屋里在谈什么。她的心跳加快了,静悄悄地走到小客厅门口,站在门的一侧,屏息听屋里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偷听大人讲话,心里带着怕被发现的忐忑和愧疚,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

屋里的声音大部分她都熟悉。从爷爷搬到她家之后,这些叔叔伯伯就常到家里来。一个大嗓门是鲁瓦克伯伯,他是水系统总长,一只耳朵是聋的,交谈时总是侧着头,声音极大,却最怕别人看出自己耳背。说话很快的是拉克伯伯,他是档案馆长,总是很严肃,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懂得太多以至于说明白的太少。另外声音沙哑的是兰朗伯伯,他是土地系统总长,能用普通语言说出让洛盈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数字和字母交替蹦出来,像调错了频率的机器人。当然,还少不了胡安伯伯。他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他是飞行系统总长,这种场合他一定在。

“……我说过一万次了,最关键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这是胡安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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