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五十年内他们实现的可能性在5个σ之外。”兰朗伯伯说。
鲁瓦克伯伯喊着说道:“按照概率学!任何事都不能彻底排除!猴子都能敲出一篇莎士比亚!我们不能因为这种小概率事件就什么都不干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问题!”胡安伯伯毫不退让,声音相当严厉,“可控核聚变,再小的概率也不行!只要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发展为聚变发动机,就不能给他们。别说什么你负责,你负不了这个责!你真的以为他们是满肚子友好?你真以为他们是来谈友谊的?我告诉你,我们今天把聚变给他们,他们明天就开着飞船打回来。”
“那你说怎么办?!”鲁瓦克伯伯也有点急了,“他们就是咬死了不给我们合龙枢纽的方案,难道我们就不开工了?谷神星的水怎么办?还要不要水了?我们千里迢迢把一个星球运来了,难道就停在这儿了?全散伙?没水就得渴死!”
“直截了当啊!”胡安伯伯立刻接口,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有威胁才有一切。”
拉克伯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站出来,像是打圆场,缓解压力。
“鲁瓦克,差这一项真的就不行吗?他们不是已经同意给电控制那项了?能不能……另外那一项我们能不能自己想办法?”
“想……当然能。谁都能想。”鲁瓦克伯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虽然仍然大声,但沉郁了许多,“可你们让我到哪儿去弄数据?我们有河流实验室吗?有河流吗?我需要真正的湍流冲击数据。现在连蒙特卡罗都做不了。这是工程。没有数据,什么都不敢保证。”
小客厅里沉寂了三秒钟。无声、冗长的三秒钟。像气囊充满、即将涨破般的三秒钟。之后,洛盈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胡安,不动武是原则。”爷爷简短而低沉地说,“现在也还没必要。对方既然还没说非要聚变技术不可,我们就没必要先提。先当做没有这件事,谈谈再说吧。他们也不一定就想要这个。”
胡安伯伯的口气略微松动了一点:“可是我们自己总得有个底限共识吧?”
“共识就是不动武。”爷爷顿了片刻,又和缓地补充道,“当然,你口头可以随便说。这你知道。”
片刻的安静之后,洛盈听到他们起身的动静。沙发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衣裤摩挲声,鞋踏地板声。她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回到门厅附近,装成刚进门的样子,对着穿衣镜脱舞蹈外衣,换家里的便服,装作凝神看着镜子里的发型。
屋子里的大人们出来了,先是鲁瓦克,然后是并肩的拉克和兰朗。鲁瓦克个子最高,像个衣帽架子,将身后矮个子的兰郎衬托得更加瘦小干枯。兰郎胡须稀疏且乱蓬蓬,但眼睛很灵活,让整个人显得很精干。拉克是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他天生一副充满忧患的学者相貌,眼角向下,嘴角有严肃的纹路。洛盈听哥哥说过,鲁瓦克伯伯是工程师中的将军,兰郎伯伯是数学天才,拉克伯伯是语言学大师。他们都是战后火星重建的功臣。她看着几位伯父,尽量露出甜美的笑容,像刚刚回家一样打招呼,心里怦怦直跳。她生怕自己出口的声音发颤,但好在几个人都心事颇多,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们顺次走过她身边,朝她笑笑,拍拍她肩膀,祝贺她回家,然后穿衣戴帽,匆匆离去。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拉克伯伯简短迅速而略带抱歉地说,她前一天写的邮件他收到了,但是没来得及回,她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他。洛盈连忙说谢谢,谢谢。
最后一个走来的是胡安伯伯。他有着暗色皮球一样的脸,和圆圆的系不上皮带的肚子,活像木版画里八百年前的印度香料商人。这个粗壮的胖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两撇胡子弯弯地翘着,眉毛又黑又浓,头发弯卷。这些特征使他显得有趣,容易给人豁达的第一印象,能够轻易掩盖眼睛里锋利的、狠狠的目光。他刚出客厅的时候还一脸肃杀,但看到洛盈,便立刻咧开嘴哈哈地笑起来,就像她小时候一样,一见面就把她抱了起来。
“哎哟,小白兔回来了。快让我看看。”他举着她转了一圈又放下,“怎么还是这么轻啊?在地球受虐待了?还是不好好吃饭?”
“我……我跳舞。”
“跳舞也得好好吃!胖一点跳舞多好看。”
“那就跳不高了。”
“跳不高怕什么?跳那么高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知道吃什么就来找我。我跟你说,你胡安伯伯可是个艺术家。昨晚的甜点吃了没?吃了几块?好吃吗?”
“两块。好吃。”
“那就是我做的。开饭前放进烤箱里的。”
“您还会做甜点?……胡安伯伯,昨晚我听见您说您祖母……”
“你也听见啦?”胡安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听不出一点阴鸷,这多少出乎洛盈预料,“小兔子,我跟你说,谈判呢,总得有一个吓唬人,一个扮好人,你爷爷总爱扮好人,我就只能去当那个吓唬人的。这可是不公平,我早就跟你爷爷说了,改天我也得扮一回老好人。”
胡安伯伯爽朗地笑着,拍拍肚子,叫她改天一定去他家吃饭,然后离开了。
洛盈看着他的背影,心潮起伏。她在他转身的一瞬看到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步伐很大,以精确的直线走上车,上身丝毫不晃。她记得从小他就喜欢逗她,抱她坐在他胖胖的肚子上叫她小白兔,用络腮胡子刮掉后的碴儿扎她,喜欢问她长大以后想怎样。
她现在知道长大想怎样了,长大就是想了解话语背后的东西,而不只是话语本身。
门廊静了下来。她转过头,哥哥和爷爷站在小客厅的门口,两人在低声交谈。走廊尽头是透光的落地窗,暗红色的地面在逆光中近乎棕褐,曼陀罗的花朵泛出点点银白。他们好像在争执,但声音很低,洛盈听不太清。她看到爷爷的脸色铁青,非常严肃,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次在屏幕上,爷爷在议事院大厅平定一场骚动的时候,那时的脸色和今天有些类似。那个时候爷爷大踏步走进门,拉开椅子坐下,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看着爷爷的脸色,全场都静了下来。
“……原则也不一定是最后的界限。”哥哥似乎说着。
“是最后的。”她听到爷爷说,“既然是原则,就是最后的界限。”
她在这一刻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担心,这是一场山雨欲来的危机:如果谈判破裂,战争随时可能重新开始。而地球人要的,是可控核聚变。
※※※
回到房间,洛盈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她的人也跟着坐到地上,让身体放松。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大人们的话语粗疏、技术化,但是足够勾出脉络。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沐浴,坐在浴缸里,出神地思量。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直接的政治讨论了。小时候她对这些很熟悉,大人们常常聚在她家,喝咖啡,喝很多很多很苦的咖啡,精神矍铄,墙壁上映满地图。但她在地球上很少遇到这样的场合,除了最后一年的回归运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充满娱乐氛围的轻飘飘的环境中。轻得如同香槟,充满悠扬的气泡。
她很久没遇到今天这样浓缩咖啡般的讨论,不仅仅因为她在地球上远离决策者的住所,而更是因为氛围。与她在地球上遇到的政治决策者相比,火星的叔叔伯伯们明显有一种极为宽泛的严肃感,她时常听到他们说宇宙责任,或者人类终结,而地球的政治家却似乎从来没有提过。她在地球上能听见某国政府向世界银行申请破产保护,某国元首亲自拍摄电影促进旅游,某国外交部出面购买某国债券若干,就像一个个企业,为运转而经营,但是似乎很少听到那些在火星常常听到的新闻:移动某颗星球、建立人类生存新模式、统合人类文明成果、计算模拟人类历史有误差,诸如此类。她常常有一种倒置的错觉,猜想如果宇宙的异类看到这些消息,会不会以为前者统领两千万,而后者统领两百亿。
她小时候曾经对这样的宏伟话语心潮澎湃,但在地球上,她却失去了这激情。没有人劝说她,但她只是不再相信了。她见到一个大得多也混乱得多的世界,一下子迷惑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等着他们改变,也没有什么文明将希望寄托于他们。曾经的宏伟变成一种假想的伟大错觉,仿佛对着一幅幻景,斗志昂扬。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迷失。毫无疑问,今天来到她家的叔叔伯伯是火星人生的楷模,是科研、工程、探索、开发的佼佼者,是火星所有严肃光荣路径的顶峰,可是她不知道,从他们身上,她如何能看清自己未来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向温柔的热水里缩了缩。床头旁边,屏幕上个人空间里的注册界面正亮着,像一个幽幽的幻影,透过浴室玻璃照在她脸上。她不去看,但能感觉得到。
她知道她应该作出抉择了。她需要迅速在一个工作室里注册自己,获得一个身份的回归。这是每个成年火星人必要的一步,只有有了工作室,才有身份的号码,才有未来各种生活的个人空间。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入证明,所有的钱都在这个号码所确证的个人账户内。她现在还未将它激活,它沉寂着,就像她还不存在,还没有从地球回归。
可她不想选择,就像打完仗的人不想工作。
工作室在多数情况下是火星人终生的归属,会有一些人转换,但是大部分人会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室里,一步一步上升。洛盈不愿意如此。尽管她知道在火星这是一条必然的曲线,可是在地球的五年里,她搬过十四次家,住过十二个不同的城市,干过七种职业,换过五群不同的伙伴。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决定一个一辈子的所在。她不能再接受单一的安排,也开始讨厌一切等级。小时候觉得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只觉得是约束。她不想这样,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注册界面亮着,她迟迟不去点击。
屏幕旁边的窗台上摆着各种色彩甜美的小物件,边走边唱的电子钟、草莓形温度计、稚气的机器娃娃、橙色和草绿的玻璃灯。洛盈看着它们,几乎不记得是自己喜欢过那些东西,但它们清晰地静立在眼前,保留着十三岁女孩的全部世界。
洛盈从浴缸里出来,在烘干室里烘干,换上睡衣,在干净的暖香里获得自我安慰的勇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她头发湿漉漉的,白净的脖子过于纤细,显得很脆弱,和自己的期望并不相同。她期望自己能够更加坚强而清醒,知道该怎样生活,怎样选择,能够过一种沉思的、清楚的、坚定的生活,不会像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迷惘而苍白。
※※※
她将头发盘起来,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楼道。
昨天爷爷说过,今天是爸爸妈妈的忌日,他们要一起晚餐,献上祝福。可是她到各个房间看了一圈,却发现爷爷不在,哥哥也不在,餐厅里有食物,在烹调机里温热地等着。
她看着透明的盘子和空荡荡的餐厅,在心里叹了口气。爷爷终究没能实现自己的许诺。她不能怪他。他是总督,而刚刚谈判的危机还赫然在目。
她没有吃东西,转身出了厨房,穿过静谧的楼梯,一个人来到二楼爸爸的书房。
她要一个人去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问问他们生活该怎么选择。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只有八岁,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虽然明白,但如今也已经忘记了。她在地球上曾有一度刻意关闭自己的回忆,关闭得久了就真的无法打开了。她为了让自己坚强,隔绝了与旧日的联系,而今坚强得太久了,旧日的大门却敲不开了。
推开门,她看到房间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爸爸妈妈活着时的样子。这是爸爸生前读书、妈妈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妈和朋友们喝茶讨论的房间。桌上还摆着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会刚刚结束,笑语未散,人还会回来。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维护过的,仔细避免了每一丝死亡来过的颓丧感。整个房间完美无缺,只可惜维护得太好了,窗台和边角都太干净,一尘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没有活人的气息。
错落的书架像一座建筑。它们是爸爸的设计,高高低低,横竖交错,线条笔直,将细密的字搭成空中楼阁。夜晚已来临,书架成为看不见细节的暗影。整个房间凝注着往昔的岁月。人不见了,但记忆还在。洛盈记得,爸爸妈妈的生活一直与艺术相连,那些日子她还小,可是那种记忆在心里,一种艺术的、交流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