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在和我说话,但也不是在和我说话。我是我的记忆体。我的记忆体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对答如流。我虽然死了,但还能完成对自己的守护,很多很多年。”
“朗宁爷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洛盈啊。”
“小姑娘,别哭,别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发悲伤了,但老人还是慈祥地笑着,认不出她。他端详着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圆圆的,银发一丝不乱,声音如圆号般的洪亮厚度。
伊格心底升起彻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讲话的身影。他是在与一个已经封闭的灵魂对话,亲眼目睹灵魂的安息与喜悦灿烂融为一体。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躯体,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遗愿飞出体外,伴随着记忆在电路里运行。电路里电子秩序冰冷,但电路外的笑容有永恒的温度。他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能感觉到洛盈的悲伤。电子程序能唤起温柔的情感,却不能理解,不能聆听。
“谢谢。”伊格对朗宁说,“我们贸然闯来,不知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顾虑太多,在塔的面前没有规矩。”
老人开始带着他们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静了一点儿,落寞地跟在他们身旁。
“你们想要听一些关于塔的介绍吗?”
洛盈只是看着老人不答话,于是伊格点点头。
“塔是理想的心脏。是广义语言的统合。”
“广义语言?”
“对,广义语言。”老人平和地说着,目光意味深长,“每一种呈现都是语言。感知,逻辑,绘画,科学,梦境,谚语,政治理论,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这些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所有呈现都是语言。只要我们还关心世界的样貌,我们就要关心每一种语言。语言是世界的镜子。”
语言是光的镜子。
伊格忽然想起老师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悸动,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和老师的死亡瞬间有着隐秘的联系。
他仔细聆听。老人继续着河流般的话语。
“……每一种语言是一块镜子,每一块镜子照出一个特殊的弧度。每一种镜像都真实,但每一种镜像都不够真实。你是否了解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论?理性和非理性的争论?你知不知道它们各自在什么样的尺度上呈现了真实?它们又是什么样统一体的不同映像?这就是关于镜像的主张。它尊敬一切镜中之影,但不崇拜任何一种,它试图在语言之间穿梭,用镜中之影构造出世界真实的样子。”
镜中之影。伊格在心里重复。语言是光的镜子。
“从影像推测光源?”他问。
“对。前提是要相信:有真实存在,碎影能拼成真实。”
别为镜子忘了光。伊格点点头。
他们慢慢走到了狭长出口的面前,白光的海洋已经近在咫尺,通道的前段尚依稀可辨,深入的部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白光像一团盈盈的雾气,依稀有莹亮的光点闪过,迅疾滑行,让整段通道显出一种旋涡般荧彩。
老人笑笑,一只手指着通道里的白光,一只手在身前伸出三根指头。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症结,在我生活的时代,最大的症结是不可分享的事物阻止了可分享事物的分享,是那些需要争夺的物质束缚了精神的交往和自由,是各种镜子里照出的图像支离破碎,还不能彼此对照与拼搭。人们长久地忘却了世界,却忘了被映照的物体,只记得镜像。人们自负而躁动,各自抱持着碎片,相互隔绝。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塔。”
老人的声音上下起伏,厚重的胸腔共鸣带出吟唱般的韵律,句子似乎普通,但悠远波动,听上去仿佛有种诗的味道。
“走吧。”老人还在笑着,用厚实的手掌拍拍伊格和洛盈的背脊,温度透过电缆,仿佛真实地传到伊格身上,“穿过这条通道,就是塔了。去看看塔吧,就在前面。”
伊格看看白茫茫的前方,又看看老人:“您不一起过去吗?”
朗宁笑着挥挥手:“我不过去了。我的引路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伊格向前望去,向前走去。洛盈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看,她仍然在老人身边,似乎还想唤起老人的记忆。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洛盈身旁,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柔软而冰凉,在他手里抽动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她跟着他一起走进通道,偶尔回头看一下,但没有停下。通道里白光笼罩,但地面坚实,没有踏入虚空的感觉。白光充满一切,前方没有尽头。两侧已没有廊柱和塑像,整个空间仿佛脱离现实,变成一条抽象的光的隧道。
他们缓慢而慎重地走着。忽然,一个句子出现在眼前,清晰、冷静、强烈,仿佛一道光,投射到眼底,继而投射到脑海和心底。来不及做太多的逻辑推演,句子如印刻般射入心里,文字并不迅猛,也不刺眼,却有一种沉稳而肯定的力量。
〖理论是我们的发明。我们用猜测、猜想、假说创造一个世界:不是实在的世界,而是我们自己试图捕捉这个实在世界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