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普尔〗
伊格被一种震慑所笼罩。更多的句子很快从四面八方显示出来。
〖感觉和建筑在感觉之上的思想是窗户。哲学家的职务是尽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平正的镜子。
——罗素
对于哲学来说,真正的困难在于观察和思考的个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多样性。而解决的办法在于:我们所知觉的多样性只是一种现象,而并非实在。
——薛定谔〗
伊格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混淆时间空间的隧道。一个个句子交替出现,在白光里亮起,就像映在墙上的画,不逼人注视,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在语言和习俗里,在政治的宪法和宗教的教条里,在文学和技术里,沉淀着无数代人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向这种精神索取。
——齐美尔〗
他们越走越快,句子越来越多。人名跨越两颗星球,三千年的时间,完全迥异的领域。一些人名伊格听过,一些没听过。他注视、阅读、感觉、回忆。所有的句子都和朗宁的话缠绕在一起,和老师的话缠绕在一起,彼此缠绕,就像无数根质地不同、色泽迥异的丝带环绕彼此螺旋上升。他沉浸在句子里,融进了白光的通路,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突然,当出口来临,一片清晰开阔的天地闯入视野,他像从梦中恍然惊醒,眼前的景物似乎有刀锋般锐利的边缘。他只记得走出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美是“一”的永恒光辉透过物质现象的朦胧的显现。
——普罗替诺〗
他看着前方,呆呆地站着。洛盈也呆住了。两个人都沉默着,定睛并肩站立。视野里是一片荒野,荒野中央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圆筒形建筑。荒野是地球上干旱内陆的常见图景:一望无边,杂草星星点点,土地灰白而干涸,视野通达,天空布满低沉的云,层次丰富,变幻莫测。风景不奇特,在地球上很多区域都可见到。奇特的是空中的建筑。伊格的视线从见到的刹那就无法收回。圆筒上窄下阔,上连天,下接地。它看起来并不坚固,形状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筒壁仿佛由云雾构成,凝聚在一起,旋转流淌。筒壁上张开伸向四面八方的通道,形态各异,有机械手臂,有数字,有音符,也有水彩线条。所有通道在圆筒里汇成云雾,在圆筒外向各个方向延伸,旋转四散,尽头消失在空气里,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伊格惊呆了,久久地凝视着,心中如水落石出般澄明起来。仿佛空中降下一股冰凉的水,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被水流冲散。他看着悬在天地间庞大的柱体,看着拼盘般井然有序、万流归宗的云和通道,清清楚楚地读到了云雾体身上铭刻的五个字母:
〖B-A-B-E-L〗
巴别。语言之塔巴别。将所有广义语言融合、将科学文艺政治和技术都容纳的精神之塔,只能是巴别。人类第二次建筑巴别塔,第二次尝试通天的野心。语言的转换与相互沟通。巴别的开头字母是B。
伊格伸出双手,高举过头,向天空久久扬起。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呐喊,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听到轰鸣。老师,他向天空大喊,这就是你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这就是你的遗愿吗?你想要留守在这里,留守人类语言的统一,像朗宁一样,做一个领路人,是吗?老师,这就是你的遗愿吗?如果是,我愿尽一切努力帮你达成。他觉得有风吹过面颊,在虚拟空间里无风无沙,但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荧惑
风吹过内心,虚拟的沙地扬起尘土。洛盈望着天空,一望无际的荒野,漫天席卷的流云,悲伤与震撼交织而上,如提琴在天堂奏响。她见到了巴别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巴别。巴别,语言之塔,世界之塔。不同世界的语言,不同语言的世界。数字环绕扶梯,词语飞升,颜色铺成通天的翅膀,旋律空灵恢弘。
塔在空中旋转,从虚无中来,向虚无中去。全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光芒,无一处发光,却无一处不明亮。只有塔所在的地方是亮的,暗淡的符号组合在旋转交融中发亮,塔就是光芒。在光芒中有图像时隐时现,有人和风景交织着旋转在空中,在字母和公式之间隐隐穿插,仿佛世界与世界彼此交融。
洛盈在塔的脚下越过死亡。她看到朗宁爷爷的笑脸,像一轮冬日里的太阳。他不会再死。他在塔的脚下得到安宁。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在这里她领悟他的意思。关心世界的样貌,碎影拼出真实。她还不懂这话语确切的含义,但她会记住,像记住十一岁时他说过的话。
她看着旷野无边,尘沙席卷,忽然明白了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守护的是什么。爷爷,朗宁,加西亚,加勒满。在荒野起飞,守护的就是这虚拟的塔,虚拟却比真实更真实的塔。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神话,火星也不例外。她在地球上读过很多神话,东方西方,热带寒带,从宇宙发源,到文明产生,神话也就是历史。当她穿梭过不同的世界,她发现一个世界的神话总是一个世界的专有。东方神话总是独来独往的仙人,西方神话总是种族聚居的巨人。她起初不明白这种灵魂性格的差异,但是后来,当她真的看到了东方云雾缭绕的险峻山峰,也看到了西方宽广连绵的草地森林,她才明白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高山配独行,原野配族群,这是苍天和大海的馈赠,所有的神都是守护家园的神。
火星的神话是专属于荒漠的神话。那是在风沙中起飞的翅膀的神话,那神话新鲜、粗粝、荒野、迅急,没有一丝一毫山清水秀的浪漫,也没有一寸一分幽暗丛林的神秘,只有直冲冲的飞行,扬起尘土,穿过沙砾,激起爆炸,迎向太阳,拥抱沙漠,刚劲从容,像铁一样坚硬,像鸟一样轻灵。在地球的巨大舰艇面前如飞蛾扑火,悲壮而决绝。爷爷和他的伙伴们就是这样的神话,荒漠中央的塔是他们旷野的源泉。
洛盈无声地哭了。没有眼泪。
※※※
演出的日子到了。
全场灯光缓缓暗下,一只只淡金色的坐椅慢慢地顺着墙壁上升,停留在不同高度。穹幕全黑,亮起一点一点的银白色的星星,让整个剧场悬在无边的太空。鹅蛋形穹顶的一端出现太空中拍摄的地球,另一端出现红色的火星,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一颗星球是蓝绿色外观加白云缭绕,另一颗星球是赤红色土壤与坑洞山岭。两颗星球在两端,如庞然大物相呼应,观众坐椅夹在中间缓慢飘移,像无足轻重的宇宙尘埃,纤细而随波逐流。整个剧场黑暗庄严,音乐从四面八方鸣响升腾。
洛盈在后台准备登场。火星。荧惑。她在心里轻轻地念着。
红色的土地,夜空中的家园。
她的第一个火星是在地上仰望却看不清轮廓的亮点,是唇齿间清晰而头脑中模糊的印象,是无法追溯的儿时回忆,是努力回忆和努力克制回忆的每一个黄昏。
她的第二个火星是书本里陌生的讲述,是影像中的另一个世界;是数字和真空中爆裂的鲜血,是连绵不绝压抑如雷的斗争;是人们声音里的战栗,是孩子们好奇的探询和邪恶的幻想;是古老的战神,古老的敌人。
而她的第三个火星是能透过阳光和星光的窗子,是推开窗看到的小广场,是小广场上扇形的草坪,是草坪上白色的小花,是小花背后铺开的隧道车,是隧道车连接的玻璃房子,是玻璃房子绵延铺成的晶莹城市,是女孩设计创作长大嫁人安家选择的唯一的国度。是俗世的生活,简单的家。
火星。荧惑。一千八百天的分离。红色的土地,夜空中的家园。
洛盈在后台缓缓地伸出手,手腕在胸前相并,指尖滑向两边。黑暗无边,袖口的暗金色若隐若现,如同银河穿梭在原野的夜空。黑暗的剧场里响起若隐若现的风声,阿拉伯号角由远方飘来,牛皮鼓和清灵的木琴轻轻地打着节拍。老人在海边讲述千年的传奇。鲜血与光荣在唇齿间战栗,死去的灵魂在风中飞扬。号角淡出,东方的竹笛开始飘旋,回忆穿过星空,戏剧登场。这已经是太熟悉的旋律,洛盈记得住乐曲的每一处起落,每一个隐藏的装饰音,也背得出曲中讲述的神话与现实。
竹笛收拢出一个气口,洛盈跃出,在第一声大鼓敲响的时候右脚踏在舞台。
这终于是她自己的舞蹈。当世界消失,黑暗中剩下自己一人。两颗星球的画面化成独舞。她记得住自己路过的每一个国度。这是她的命运,她灵魂的旅程。她不能再融入的家园规范,却永远记得的家园梦想。她将那梦想刻入骨髓,将所有国度装入自身。
当每个世界她都不能融入,她愿像爸爸妈妈和他们的老师,在心里流浪,遥望家园。
※※※
在洛盈跌倒的一刹那,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没有听清方向,也没有来得及分辨声音。
这一天不适合舞蹈。从踏出的第一个小节,她就觉得脚上的触感和平时不同。太轻飘了,无法用力踏地板,速度不够,每一个音符都轻微落后。她知道在平转后会有绚烂破空的鼓乐合鸣,而她必须在那一刻准确腾空做七周旋转,于是她在脚趾上暗暗使劲。但在腾空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脚趾突然不听使唤了,在空中成功地完成了飘逸的旋转之后,她跌落在舞台上,右脚吃不上力量,一阵剧痛,倒在地上。
全场大灯亮起,一阵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看到伊格在自己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很多人从场边拥来。
病房
伊格和路迪并排坐在病房外间的小沙发上,等候洛盈手术结束。病房已经收拾妥当,干净明亮。病床在里间,被褥已铺好。为了让病人安眠,病房的墙面调成乳白,金属立柱也刷成柔和的淡绿,仪器设备打造成低矮的柜子,外表饰以花纹,以免造成病人不必要的紧张。
伊格和路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路迪感谢伊格在洛盈倒地时施以援手,伊格说没什么。此后两个人便找不到话说。伊格看着这个小自己几岁的金发少年,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和担忧。路迪沉默地坐着,没有很多神经质的小动作,但伊格注意到,他的双手交叉,相互攥得很紧,指节因为挤压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在担心他的妹妹,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近似长辈的职责感。伊格自己也在担心。他在洛盈摔倒的时候,距离她最近。他清楚地看到她足尖点地却没撑住身体,脚趾在地上弯折。他心里明白,不出意外这应是骨折。他只是希望伤并不严重,通过术后修养就能恢复,不会影响今后她的翩然起舞。
时间过得很慢,病房里压抑而沉闷。
突然,门开了。
伊格和路迪同时站起身来。门开得迅疾。进来的并不是洛盈,也不是医生,而是两个穿制服的年轻官员。走在前面的一个和路迪相识,进来之后用眼神向路迪招呼示意。
“您就是伊格·路先生吧?”他径直问伊格,语调客气,但面色如冰。
“是,我就是。”伊格点点头。
“我叫卡森。”官员自我介绍道,“是审视系统一级监察员,负责罗素区的安全和秩序。”
伊格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
“有几个问题希望您配合回答一下。”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伊格又继续说,“今晚演出时您为何出现在舞池旁,而不是观众席?”
伊格在心里估量着他的问题,谨慎地回答:“我是摄影师,希望能拍到近距离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