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于是想起了斑马,我想起那一天,我是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变成斑马的,我为自己变成了一只斑马流下了眼泪。我也是躺在床上变成斑马的,与格里高尔不同的是,他是一个人躺在屋里,静静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大甲虫,而我变作斑马时,我的床的四周站满了人,站满了穿白衣、戴白帽、戴白口罩的医生。

我全身**裸地躺在一片洁白之中。

我在很多眼睛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斑马。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我已懂得了羞耻,而此时我却无法抗拒,无法挣扎。

我竭力垂下睫毛,像睡着一样,我的眼睛不敢看在我周围忙碌的人们,那一会儿我很想哭,很想钻进被子里没命地大声尖叫。可是自从住进医院,我从来没有大声叫过,也没有哭过。医生们总爱对妈妈夸奖我,他们说这个孩子很听话,不管做什么检查治疗都不哭不闹,她跟我们配合得很好。妈妈听着,眼圈就有点儿红,她就使劲儿搂住我,而那一会儿,我的全身就止不住地颤抖,就像站在大雪天里冻得抖,我的眼泪也颤悠悠地使劲儿往外涌,我想起那些很疼又很可怕的检查,医生把很粗的针扎进我的脖子后面的骨头缝里,或是扎进腰上的骨头缝里,从里面抽出一管管透明的水。其实当我经受那一切的时候,我总是想哭出来,我很想大声哭出来,可我使劲儿忍着,就是不哭,我怕医生笑我,我怕等在门外的妈妈听见我哭。我知道妈妈听见我哭,她也会哭。我害怕妈妈哭,因为我从未见她哭过,我永远也不想看见妈妈哭的样子……我这样想着,泪水就变成汗珠,从我的鼻子尖儿上,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不一会儿,我的头根儿就湿了。每次做完很疼的检查,我就没有力气,我就闭上眼睛,不想说一句话。我的湿漉漉的头堆在枕头上,我很想睡着,我忍受那一切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后来我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我总是现我的枕头上有一块块湿湿的印迹,我想我一定是在梦里哭了。

我常常想不顾一切地大哭大叫,像所有的病孩子一样,他们不但大哭大叫,有的急了还咬医生,或是咬自己的爸爸妈妈。每当看到他们大哭大叫一阵,我的心里就会变得轻松一些,我就想下一次我也这样哭叫。我为什么不哭不叫呢?我想那样哭叫一阵一定比大笑一阵更快乐。我想我一定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尖叫,我要让整个医院走廊里的人都听见我的哭叫。

一位医生微笑着来到我的床边,他摸着我的头顶很亲切的样子。我抬眼望着他温和的笑脸,我的下颌开始微微颤,我想他又要为我做什么检查了。每次医生都是先摸摸我的头顶,夸奖我是个懂事的孩子,然后就要我好好听话,配合治疗。

我没有猜错。

医生又要给我做检查了。

医生说,这一次我们给你做斑马实验。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的定位诊断。

我问,什么是斑马实验呢?

医生说,就是用碘酒在你的全身和四肢画上像斑马一样的条纹,晾干,再用淀粉试剂涂抹,吃一片阿司匹林出汗之后,有些地方的斑纹就会变成蓝色的……

我低下头,不想再听下去,我又想哭,这次不是因为要忍受疼痛,而是我不愿意在人们面前脱光衣服,我想这比疼痛更可怕。

11.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1)

我不……我不做那种实验……我小声嘟哝着,我的脸热烘烘的,一定涨得很红。

你不是想快点治好病吗?医生问我。

我的泪水噼里啪啦滴在雪白的床单上,洇成一些灰色的星星。

你不是很听话吗?医生又说。

我抽泣着,那一会儿我很想大声哭叫,可我忍住了。我点点头,又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

很多医生来到我的床前,他们有的拿着银色的病历夹,有的拎着一只盛满各种药水瓶的白木箱。浓浓的酒精味儿在我的四周弥散开来。他们围在我的床边,一边翻看病历,一边彼此小声说话,他们说一种我一点也听不懂的话,我说话时没有那种奇怪的卷舌音。

护士阿姨让我躺下,要我脱掉所有的衣服,脱掉白底蓝杠的病号服。我的双手使劲儿捂在胸前,可我的上衣还是被扯掉了,我又使劲儿拽住裤子的松紧带,我的手却被更多的手用力扯开了。于是我**裸地躺在孤独之中,我的喉咙紧,耳朵里一片空洞的回响,就像火车鸣着很长的汽笛声。

我想起了那片金色的热带草原,想起了那群美丽的斑马,它们在草地上悠闲地溜达着晒太阳,它们的脚下偶尔飞来活泼蹦跳的小鸟,小斑马就撒着欢跑起来,阳光下黑色和白色的斑纹格外耀眼……

我觉得冰凉的毛刷在我的胸前一道道地刷过,又一道道地划过胳膊,浓烈的碘酒味呛得我睁不开眼睛。终于,最后一道碘酒刷过我的脖子,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只斑马。

我的头又湿了。

紧接着我的眼前一阵闪烁的白光,一位拿照相机的医生站在床头柜上,俯身为我拍照。

当这一切结束后,医生们拿起病历夹,拎起白色的木箱出去了,走廊里是一片轻轻的脚步声。

护士阿姨让我起来穿衣服,我看见我的全身都是蓝色的斑马纹,我请求阿姨带我去洗澡。阿姨说碘酒洗不掉,过些天可以慢慢挥掉。

我不再说话,穿好衣服重新躺下。

泪水顺着我耳边的丝流下来,我忽然很想大声哭喊,我不想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不想再忍受这一切,我不愿当一个想哭却不能哭、想叫却不能叫的孩子,我要当一个想哭就使劲儿哭、想叫就使劲儿叫的孩子,我不愿变成一只斑马,我要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穿上漂亮的花裙子……

啊——

啊——

啊——

终于,我听见一个女孩子凄厉的尖叫,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高。

整个病房都激荡着刺耳的尖叫。

门猛地被打开了,一群护士飞跑到我的床前,她们要我别哭别叫别吵别闹,她们按住我猛撞床栏的脑袋,她们说你要听话,你要安静……

我跟她们对着干。我疯一样地叫着:

我不听话——

我不安静——

医生来了,握住我冰冷的手,让我靠在他的胸前,他说,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你最好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我重又躺下。

我累极了。

医生护士走了,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又翻开了那本《世界上的动物》,我轻轻地读着:在非洲肯尼亚辽阔的原野上,生活着成群的斑马,斑马全身长着美丽的斑纹……

我看见那群斑马正在追逐游戏,一只蓝色的小斑马正向它们跑去,它的眼角还挂着闪亮的泪珠……那一刻阳光无比灿烂

那时候家里有很多书,爸爸的书架上桌子上都摆满了书,甚至床底下也堆满了书。当我学会了认字,我很快就不满足只翻看《小朋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那样的杂志了。我开始读爸爸的那些书,虽然我那时读书还有些嗑嗑巴巴,却丝毫没有阻挡我读书的热。我想知道每一本书里的故事。我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

有一天我现爸爸屋里的墙角堆放着一大摞灰蒙蒙的书,十几本摞在一起足有一尺多高。那不是出版的书,而是些油印的大本子。我很奇怪,忍不住想知道那些书里讲的是什么。我问爸爸要来一本,那书又大又厚,灰蒙蒙的纸张很粗糙,纸页上甚至能看见细碎的草屑。封皮上写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我于是问爸爸什么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爸爸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个人,是个苏联老头儿,他是一位演员,也是一位导演和表演艺术理论家。这些书是苏联专家在中国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理论的记录。我又问爸爸什么是表演理论。爸爸说就是演员怎样在舞台上演戏的道理。我立刻对那些书着了迷,我对爸爸说我也要读那些书。爸爸没有反对,那天他去上班,临走时将那摞书抱到了我的床前。

12.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2)

门被锁上了,我又开始打孤独的日子。但是有了书我就忘记了孤独。我靠在被子上把那沉重的油印本放在腿上,我一页页地翻着,一页页地读着,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舞台上,因为书里苏联专家总是说,现在你来到舞台上,你的内心开始回忆……有一页上他对一位女演员说:舞台下面坐满了观众,但是你必须忘掉观众。现在你走到窗前,你想象一下,此刻外面正是暴风骤雨,你的心被痛苦折磨着,你的两手抖,泪水从你的脸上流下来,你轻轻抽泣,终于你放声痛哭……

我于是就望着窗外想象大好的晴空顿时大雨倾盆。我想象自己很难过,我做出伤心抽泣的样子,可是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不知道那会儿我能为什么痛哭。虽然我的双腿麻木没有一点儿知觉,虽然我的臀部因为长满褥疮涂着呋喃西林软膏,贴着厚厚的纱布,虽然我每天都得喝像泥水一样的很苦的药汤,每天都得打b1、b12,可是我从不为那些事哭泣。我即便有什么难过的事要哭,也不在别人面前哭。假如我在别人面前忍不住要哭,我也只是鼻子头一酸,让眼泪静悄悄地流下来,没有一丝声息,别人也就不知道我在哭。我会很快地眨眨眼睫毛把泪水咽回去,或是用手背偷偷抹掉眼泪,用食指蹭掉鼻涕。我觉得越是无声的哭,心里就越是难过。我不在别人面前哭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哭大人们就会更加难过。其实我已会演戏,我会在别人面前心里难过而不哭泣。这是我忍了好多次才学会的。可是书里的苏联专家却教给女演员在很多人面前痛哭。我想这比我在别人面前拼命忍住眼泪要容易得多。

我重新望着窗外,想象外面天空灰暗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地上被砸起无数水泡,狂风中雨水汇成了河,河水汹涌地向远方奔流而去,渐渐地风声小了雨声小了,河水奔涌融汇到一片绿色的田野里。太阳出来了,天空碧蓝,白云飘荡,小鸟在飞翔。我穿着红色的雨靴,牵着妹妹的小手奔跑着。我们的身旁是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向着太阳仰起金灿灿的笑脸,它们的叶子在风中舞着,就像一群孩子快乐拍手的巴掌。蜜蜂嗡嗡地唱着歌,美丽的蝴蝶跳起舞,翠绿的蜻蜓也飞来了。我和妹妹尽地奔跑尽地追逐尽地大笑……

忽然我觉得两行眼泪滚过我的面颊,滴落在我的手上,滴落在灰蒙蒙的书页上,我多么盼望到外面那一片绿色的天地里去啊!那一刻我的泪水奔流而出,止也止不住,我尽地流泪,尽地抽泣。那一刻,窗外的太阳正无比灿烂地照耀着大地……苹果酱,山酱

总也忘不了那一幅温暖的棕黄色的画面。

我记不清画面中的我那时是九岁还是十岁,是十岁还是九岁,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假如我九岁,妹妹就七岁半,我十岁,妹妹就八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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