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匆匆吃过饭,爸爸就背我出了家门,剧院离家很远,我不住地担心会开演,爸爸加快了脚步,我看到路旁的电线杆很快就闪过去一根。当我们赶到剧场,开幕铃已经响过,灯光忽然暗下来。爸爸刚安置我坐好,紫红色的帷幕就徐徐拉开了。我的眼睛紧紧盯着舞台,那里的风景多么美啊!暗蓝色的天幕下,幽蓝的湖水泛着闪亮的微波,柔和的月光照耀着远处寂静的森林,一个美丽哀伤的故事就从这里悄悄传开了……

随着大提琴忧伤缓慢的旋律,一只洁白的天鹅飞落到湖畔,看得出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天鹅,湖水中倒映出它的身影。哀婉的旋律中,天鹅向天空伸出无力的双翅,眼睛里流露出对蓝天的无限向往和依恋,它要死了,从此,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没有人知道它的美丽将永远消失……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天空告别,它多么留恋天空给予它的快乐吟唱和自由的飞翔啊!天鹅缓缓地倒下去……

台下爆出热烈的掌声,我没有为天鹅之死鼓掌,多么可怜的天鹅呀!我心里默默想着,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忽然一阵明丽欢快的乐曲又奏响了,一群穿白纱裙的芭蕾仙子跳起了快乐的舞蹈,她们舒展双臂,双腿活泼地跳跃着,舞姿是那样轻盈优美,我注意到那些芭蕾仙子的脚,她们穿着白色的舞鞋,足尖挺立,那紧绷的肌肉显示出坚韧和力量。我被那一双双灵活的腿吸引着,被那一双双穿着白色舞鞋的脚吸引着。我在想,这些芭蕾仙子为什么能够这样站立?我想起在医院,每次医生检查我的紧紧绷起的双脚,说我的脚足下垂,我都会难过,都会悄悄流泪。我想我再也不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走路了,更不能像她们一样去奔跑……可那时我没有看过芭蕾舞,我不知道我有一双像芭蕾舞演员的脚,于是我快乐起来,我觉得我的心就要跳出喉咙,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啊,我现了一个秘密,我长了一双芭蕾仙子的脚!

15.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5)

最后一幕演出结束了,可爱的芭蕾仙子们一次次来到舞台前谢幕,我使劲儿向她们挥手,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只能在心里对她们说再见……

爸爸背我刚回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妈妈,我的脚长得跟那些芭蕾仙子的脚一样。***我说,假如我也有一双那么漂亮的舞鞋该多好啊!我说等我的病好了,我也去跳芭蕾舞,我不跳天鹅之死,我要让天鹅活着……

妈妈来到我的床边,轻轻把我的脑袋搂在胸前,妈妈说那你从明天开始就要更加刻苦地锻炼身体,活动腿活动脚,等你的病好了我就送你去苏联,去找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在后来的很多夜晚我都是很久睡不着,我总是回想那些美丽的芭蕾仙子,回想她们轻盈活泼的舞姿,回想她们足尖挺立的脚。我这样想着,就看见自己变成了芭蕾仙子,我穿着洁白的纱裙,头上戴着一圈白色的花环,我的脚上穿着闪着银光的白缎子舞鞋。我的身体是那样轻盈,仿佛轻轻一跳就能飞起来,我的足尖立在地上,我开始旋转,不停地旋转,我听到了台下的掌声……

后来有一天妈妈送我一本杂志,那上面有一幅苏联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照片,她是那样美丽,我对那本杂志爱不释手,我无数次看过乌兰诺娃的照片,有时候看着,我就觉得她的眼睛眨动起来,像天空一样蓝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她微笑着,是对我微笑,我仿佛听见她在跟我说话,她说我能听懂的话,就像我看过的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样,她说中国话,她说你快来吧,你一定快点儿来……

早上我醒来,在阳光里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长辫,我比着乌兰诺娃的照片将编好的辫子盘在头上,就像戴了一只花环。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欢乐,我拼命地活动腿,拼命地活动脚,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站起来了。

在一场狂风暴雨之后我就十五岁了,有一天我离开了城市,离开了那个曾给我无限遐想的剧院。我们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那里没有电灯,夜晚我总是在昏暗的小油灯下读书。我庆幸自己偷偷带来一些书,有些是藏在枕头套里带来的。我将那本印有乌兰诺娃照片的杂志也带来了,经过了无数次的翻看,那本杂志已经破烂不堪,唯有乌兰诺娃那对美丽的眼睛依然明亮。在小油灯橘黄色光芒的照耀下,乌兰诺娃似乎更美了。我望着她,忽然一个朦胧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在那静静的夜里,我又看见自己变成了芭蕾仙子……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我来到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大摄影棚,在这里,我和上海芭蕾舞团的女演员共同拍摄一部音乐电视。天幕上洒下蓝色的光,四周是一片蓝色的朦胧。我穿着洁白的长裙,穿着银白色的舞鞋,在我的身旁是一群洁白的芭蕾仙子,我的轮椅旋转着,芭蕾仙子们旋转着,我的四周仿佛盛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那一会儿我心里只回荡着一个遥远的声音,她说你快来吧,你一定快点儿来……爸爸,让我们干杯

我十一岁的时候曾经很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因为那段时间我总是胆小怕事,总是爱哭鼻子,我怎么也忍不住掉眼泪,我因为管不住自己而自卑,我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而自卑。我想假如我是个男孩子就不会这么爱流泪了。有一天我为了管住自己,就对着镜子剪掉了长长的辫儿,又嘁哩喀喳把头剪得短短的,镜子里的我真的变成了一个男孩子的模样,我的短毛蓬蓬的,像个刺猬。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天,剪了男孩子头的我却照样害怕,照样哭鼻子。

讲述这件事,我必须回到那个夏天。在这之前我喜欢夏天,喜欢夏天的浓绿,喜欢夏天的阵雨,喜欢雨后美丽的彩虹。可是那年夏天刚刚来临,一场灰色的风暴就猛然席卷了中国大地,紧接着世界就汇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有一天,我看见了一张可怕的报纸,那张报纸整整一版都是向爸爸猛烈开火的文章,那黑色的大字标题高喊打倒爸爸,说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分子!在看到那张报纸的一刹那,我就起抖来,我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害怕,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全身簌簌抖。过去医生给我做手术,我都没有害怕。我好像听见人们在高喊打倒爸爸,那口号越喊越响……我的心嗵嗵地跳得很急,好像就要从我的喉咙里逃出来。我就像一只胆战心惊的兔子缩在墙角,闭紧眼睛,双手使劲儿捂住耳朵,我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突然就变成了坏人,我不知道我那会儿应该相信谁,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区分好人和坏人。我不知道生活中会生什么,又觉得可怕的事正在生。我在不时炸响的雷声里不住地抖,我在一阵阵狂风暴雨中无助地哭泣……

16.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6)

那是一串颤抖的日子。

有一天,爸爸回来了。我像平时一样跟他说话,我装模作样,竭力镇静自己。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电影里那些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他们能很镇静地应付各种形而不慌乱,就像出色的演员。可我不是一个好演员,我在爸爸面前感到心虚,我的下巴颏不住地颤,说话也显得底气不足,软弱无力。

爸爸,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坏人?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爸爸,我为什么觉得这么冷……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说——那可怕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多想问爸爸,我多想听见爸爸的回答。

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我不敢抬头看爸爸。

吃饭了,爸爸像往常一样来到桌前,拖过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下,从提兜里掏出几个烧饼,还有一包用绿荷叶包着的熟肉。爸爸往烧饼里夹了肉递给我和妹妹,自己并不吃,只是看着我们吃。我能感到爸爸疼爱的目光,我想说,爸爸,你也吃吧。可我说不出话,我的泪水滚落到烧饼上。

爸爸找来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下去。过去我从没见爸爸这样大口喝酒。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其实我很想说,可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更怕说错了什么。爸爸倒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我很害怕,我怕爸爸喝醉,我真恨不得替爸爸喝了那瓶酒。我的面前弥漫着烈性白酒刺鼻的气息,我想如果我把这酒喝下去,准会辣得使劲儿咳嗽,然后嗓子疼。我悄悄地想,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我就能替爸爸喝酒,爸爸就会好过一些。其实爸爸也希望我是男孩子,自从人们向爸爸猛烈开火以来,爸爸好几次都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要是男孩子我就放心了……

我为什么不是男孩子呢?

我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我想起妈妈曾送我一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妈妈总说卓娅就像男孩子一样勇敢。卓娅小时候连一只小老鼠都害怕,后来在战争中她锻炼得坚强起来,她英勇地与德国鬼子作战,被捕后任凭敌人严刑拷打,她却始终不屈,直到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妈妈还说她准备给我和妹妹改名字,一个叫卓娅,一个叫舒拉。我喜欢《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一遍遍地看过书中卓娅的照片,照片上卓娅梳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她的脖子上套着一根法西斯的绞索,她的目光却无所畏惧。

我多想变成一个男孩子啊!

我曾在窗口看见过大院子里的男孩子们打架,那个场面很激动人心。他们中间总有一个先给对方一拳,接着他们便抱成一团扭滚在地上,直搅得他们被笼罩在一片腾起的尘雾里。后来他们站起来,尘雾落下去,他们有的鼻子出了血,有的被打成了乌眼儿鸡,我奇怪的是,他们狠狠地打了一架,却还继续在一起打弹弓,做飞机模型。

我也见过大院子里的女孩子打架,其实确切地说她们不是打架,而是吵架。开战时女孩子们站成两排,先是一对一地吵,互相揭短,索赔东西,后来就一排对一排地吵,她们的声音很尖,吵得很快,很让人喘不过气来。比方说,她们会一口气说一大串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直到涨红了脸才换一口气。我还见过另一种女孩子吵架,两个人一个很凶,一个很弱,很凶的女孩子吵起架来声音越来越高,很弱的女孩子声音就越来越低。后来弱女孩儿就嘤嘤地哭起来,站在那里用两只胳膊轮流擦眼泪,那些同弱者的女孩子这时就会过来,陪着一起掉泪,或是拉起弱者的手把她领走。每次看到女孩子吵架,我都感到羞愧。

再比如男孩子和女孩子画画的内容也不一样,男孩子们喜欢画飞机画大炮画坦克,而女孩子们却热衷于画向日葵画房子画小鸟。

还有电影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也不一样,比如小兵张嘎想的是给亲人报仇,还要解放全中国,可是那个扎一根大辫子的玉英就知道说,嘎子哥等胜利了你还住我们家吧……

我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掉了辫子。

17.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7)

那天晚上,爸爸直到很晚才回来。他来到我的床前,看见我剪短了的头,先是一愣,然后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爸爸没有说话。我知道爸爸很喜欢我的长辫儿,每到节日爸爸都要为我买来好看的绸带……

我不知道给爸爸说什么,我沉默着,耳朵里一片轰响。

仿佛很久。

我听见爸爸说,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劳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开始抽泣……

爸爸说,你一定要坚强,要带妹妹好好生活……

爸爸递给我一个纸包,我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块小小的**语录牌,红色的木牌上黄色的油漆写着工整的字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爸爸说这是他特意为我做的。他将语录牌钉在我的床头上。

爸爸说,无论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爸爸是好人……

我说,爸—爸—我—知—道。

我抽泣着。

那一会儿我特别恨自己,为什么我剪成男孩子的头却还是忍不住眼泪。我攥紧冰凉的手,我觉得指甲都要嵌进肉里了,可泪水却依然不住地涌流。

我让妹妹拿来一瓶酒,斟了满满一杯,递给爸爸。

我也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

我举起酒杯,刺鼻的酒精味儿在眼前弥散着。

我说爸爸,我们等你回来。

我觉得一股又辣又烫的东西冲进了我的喉咙。

爸爸紧紧搂着我,他的大手使劲儿摩挲着我短短的头。我也紧紧拥抱着爸爸。我说,爸爸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啊!

我感到爸爸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头上,爸爸说,其实你比男孩子更勇敢更懂事……树高千尺忘不了根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是一个风沙弥漫的日子。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