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很热闹,我很想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我和老奶奶和大黑狗
我曾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住过好几年,那是在一个小县城,大城市里的人们很少能拥有那么大的院子,它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大院子里的一排平房里只住了我们两家人和一只大黑狗。大院子里有很好的阳光,于是另一家人便在一大块空地上种了各种蔬菜,黄瓜、茄子、眉豆、西红柿、青辣椒。夏天,那一片就又红又绿又紫又橙,很是好看。欣欣向荣的鲜艳映衬着我们那座尖顶的红瓦屋,高大的门窗刷着天蓝色的油漆,就像彩色积木搭起的童话般的房子。
大院子里平时很安静,有时甚至静得让人感到世界很空漠。我喜欢在院子里看书。我坐在一棵大树下,那里阳光和煦,空气清新,树叶散着青嫩的气息。大黑狗是个看门狗,很听话,我看书的时候它便老实地趴在我的木轮椅旁边。有时书很枯燥,我抬起头,我很想跟人说话,可那会儿没有人跟我说话。太阳西下时,大院子里洒满金红的光芒。下班的人们回来,院子里才有了生机,大人们在井台上边压水边聊天儿,放学的孩子们嬉闹着在院子里追来追去,大黑狗于是也撒起欢来跟着东跑西窜。这景每天每天重复着。
5.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5)
其实白天大院子里并不是我一个人和大黑狗,还有隔壁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双眼已经失明。她多数时间是呆在屋里,在一把旧圈椅里坐着,也有时就把圈椅搬到屋门口,一坐一个下午,没有一点儿声息,我于是就忘了她的存在,便以为大院子里只有我和大黑狗,其实大院子里有老奶奶、我和大黑狗。
有一天我又坐在大树下读书,我读的是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的《宇宙之谜》,那一章论述的是人类的生命过程,海克尔说,在大自然中生命的过程如同潺潺的流水,熊熊的火焰,阵阵的微风,崩塌的岩石……我不由得想起邻居老奶奶,我抬头向她望去,不远处老奶奶正坐在那把圈椅里,她双手将一根龙头拐杖拄在胸前,肌肉松弛的脸庞低垂着,微微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声息,仿佛睡着了,她总是这样安详宁静。她在想什么?她的意识之河是否还在流淌?我很想问问老奶奶她是否寂寞,是否孤独,是否……
奶奶您睡着了吗?我过去大声问。
没有,我不困。老奶奶说。
那您想什么呢?
我正想年轻时人家给我说媒哩。
我惊奇地瞪大眼睛,觉得眼前划过一道彩虹。
老奶奶仍然微闭着眼睛,她说那会儿给我说媒的可多哩,我那时脸儿白生生的,大辫子又黑又粗,走起路来在腰间一甩一甩的。我那会净使芝麻花要不就使鸡蛋清洗头,那头要多光亮就有多光亮。辫梢儿上还使那红线绳扎个五寸长的把子,我那时穿件花袄,腰身才两拃……
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回想的是她的少女时代。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其实老人的青春远比年轻人想象的更长久。
我依然每天在大院子里读书,在那棵绿色的大树下,我继续读《宇宙之谜》。常常读着,暮色的翅膀就遮住了夕阳。我读着书便又忘记了大院子里有老奶奶、我和大黑狗。一天我读到了很枯燥的一页,眼睛总是固执地停留在某一行,我于是抬起眼睛,我看见老奶奶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阳光里,一缕风吹拂着她银白银白的鬓。我将轮椅转到她身边,握住她有点凉的手,那手软软的,皮肤松懈,却温柔。我问老奶奶,您闷得慌不?
老奶奶说不,我不闷得慌,坐这儿就像坐在俺家村头的土堰儿上,我这眼前人来人往挺热闹。我那外头人儿迎娶我那天就挺热闹,我蒙着红盖头,穿着红袄红罗裙儿,那天去接我的是一辆大花轱辘车,套着一头骡子两匹马,那是腊月里,地上雪老厚,车轮子在我身后的路上轧了两道沟……
老奶奶讲得很缓慢,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她微微抬起头,迷蒙的目光里流连着悠远的岁月。那天我仿佛忽然明白了生命的另一种意义,我曾以为老奶奶坐在孤寂中只是默默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再没有别的期盼。我也曾想她每天坐在黑暗和沉寂中心里该有多么苦恼烦闷。然而老奶奶却在阳光下平静从容地度过每一天。在她的眼前时针向后退去,以往的生活越来越近,她寻找回失去的时光,获得了新的慰藉和快乐。人的真正的生命是回忆中的生活,回忆中的生活是比现实更真实的生活,生命以记忆的方式永远延续。
后来有一天老奶奶病了,住进了医院,人们都说也许就不行了,也就是说老奶奶再也回不到大院子里来了。我很难过,当我独自在院子里时便很留恋有老奶奶、我和大黑狗的日子。我感到孤独,感到悲凉。我每天都向给老奶奶送饭的人询问病,一天家人说老奶奶又能吃饭了,一睁眼陈年老辈子的事儿又能说得明明白白,兴许立马就能出院了。
老奶奶真的又回到大院子里来了,我感慨她有极强的生命力,我更加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老奶奶依然常常晒太阳,低垂着头想她的心事。可是那个秋天她明显地衰老了,在院子里坐的时间短了。那天她对我说,我知道我能回来,我得来家里等他。老奶奶说那个秋天,就像现在这个时候,树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那天清早他走了。他会打铁,是个好铁匠。他穿了件夹袄背着个包袱,在门口,他说你别出大门儿啦,小孩子刚满月,等我挣了钱一准儿就回来,他说就是挣不着钱年下也一准儿回来。年下我给他做好了新大袄,他没回来,他就再也没回来……我年年都给他做新大袄他也不回来,这会儿不中哩,这眼啥也看不见啦,就是他回来我也看不清他是啥模样啦……
6.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6)
我轻轻抚摸老奶奶的手,她的手很凉,树上枯黄的叶子快落光了,天上飘下几丝深秋的雨。老奶奶忽然打了个冷战,手也轻轻颤抖了几下,她说今儿里我心里不好过,这几天又冷了,他咋还不回来哩?缓缓地,老奶奶眼里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第二天老奶奶走了,家里人说老奶奶那天夜里自己摸索着打开了木柜子,翻出了她给她的外头人做的大袄,她说天冷了,她得给他送袄去。后来,她就抱着大袄睡着了,她的样子很安详。家里人说她一点儿也没受罪就走了……
大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大黑狗,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白雪掩埋了老奶奶漫长而执著的期待。冥冥之中我的耳边仍常响起一个沉静又有点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讲述着一个永远也没有结尾的故事。
老奶奶的影子飘然远去,她的回忆却留在生命的绿叶上。
我在想,等我白苍苍的那一天,能回忆的是什么呢?孤独的碎片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变得孤独而忧郁。
那时正是我十六岁的季节。
我的孤独忧郁是因为我学会了吹口琴。
有一天,我在那遥远的乡村收到了一只小小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只漂亮的绿色的纸盒,纸盒里是一支精美的英雄牌口琴,口琴也是绿色的,覆盖着琴身的不锈钢片在阳光里亮闪闪的,我觉得它就像神话故事里的魔笛,从天而降落到我的手上。这支口琴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寄口琴的是我的朋友,他在信中说,海迪,当你想念朋友的时候,就吹起这支口琴吧。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一遍遍地读他的信,我心中漾起温暖的波澜,周围也升起朦胧的幸福感,因为他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我开始夜以继日地练习吹口琴。
1——2——3——4——5——6——7——
我坐在小窗口不厌其烦地吹吸吹吸……
几天后我就能吹出所有我会唱的歌了,可是我的嘴唇也磨得渗出血。
村里的孩子们很喜欢我的口琴,他们也很羡慕我有一支口琴,我一吹口琴,他们就跑来围在我身边,他们说,玲玲姐,叫俺们也瞧瞧你那口琴吧。口琴在一只只小手上传递着,孩子们眼里闪着光。小五说,玲玲姐,俺也想吹吹口琴,俺们一人吹一下行不?
行,我说。孩子们就争着吹口琴。
小五憋足了劲儿在低音部猛一吹,忙问小伙伴儿,咋样,跟咱队里的老牛叫一样不?
福明把口琴堵在嘴上,猛地从低音滑到高音,孩子们就大笑起来,他们说那动静就像一条泥鳅钻进了水里。
新年在中音部使劲儿吹了两下,叫着,嘿,大汽车来啦!
孩子们一个个研究着口琴,他们问我,玲玲姐,这物件儿真邪乎,咋就能吹出这么好的音儿哩?
那只口琴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
我为孩子们吹口琴,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小鸟在前边带路》、《山里的孩子心爱山》、《歌唱二小放牛郎》……后来我身边拥来了更多的人来听我吹口琴,每天晚上村里的姑娘们便围坐在我的小桌旁,借着小油灯橘黄色的光,一边掐草辫,一边听我吹口琴,她们还跟着口琴哼着她们会唱的歌。孩子们只能挤在小窗外听我吹口琴,他们对姑娘们能坐在屋里有些愤愤不平。后来,一到晚上,孩子们就来推我到村北的场院里去吹口琴,他们说,谁叫那些大闺女不让俺们进屋哩?
乡村秋天的夜晚实在美丽,墨蓝的天空缀满银星,风儿轻轻拂着,带着成熟迷人的气息。我在草垛旁为孩子们吹起《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我把歌词唱给孩子们,他们感动得泪光莹莹,小五说,玲玲姐,这歌儿唱得咋就像咱村儿老辈子的事儿哩?
又一天,我的另一位十八岁的朋友给我寄来了一摞书,里面有一本《苏联歌曲集》。那本书旧了,纸页已经有些黄,有的书页已经破碎。他说,时间像风无地将绿色掠走,而美好的旋律却永远回响在我们的心中。我翻开那本书,吹起口琴,耳畔就响起低沉舒缓的旋律,我立刻被那些歌曲吸引住了。《我亲爱的好姑娘》、《绿色的头巾》、《山楂树》……
7.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7)
忽然,我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吹口琴。***我于是让孩子们去割草,孩子们一哄而散。小土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继续吹口琴,一遍一遍地吹着《山楂树》,后来我现两行泪水正从我的脸上滚落,我觉得空气中弥漫起伤感的雾。在那旋律中,我仿佛又看见下乡时跟朋友们告别时的景,人群中有他,还有他,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我的泪水像晴空里下起暴雨,从此我们将永远分别,从此我们将永远也见不到彼此了……
在口琴颤巍巍的旋律中,我仿佛看见送我口琴的他正从远处向我跑来,他穿着白衬衣。他穿过金色的田野,来到我的小窗前,他长久地对我微笑着,他说,我等你来信……
我也恍惚看见送我《苏联歌曲集》的朋友向我走来,他像过去一样,永远穿着那件洗得白的军上衣,他表永远严峻地望着我,像过去一样问,我给你的书读完了么?
当琴声消失的时候,他们的身影便融进了远处那片金黄的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