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开始感到莫名的伤感,我常常悄悄地流泪。在热闹的人群中只要想起他们中的一个,我便会加倍地感到孤独。我想念他,我也想念他,我说不清自己更想念他们中的哪一个。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在我的心中升起,可我却不知道我期待的是什么。我有时欢欣,有时怅惘,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期待仿佛把每一天都拖得很长很长……我很想给他和他写信,我想告诉他们,我在这遥远的地方怎样喜欢那支口琴和那本歌曲集。我也想说,我是怎样地想念他们。我真的铺下信纸,我尽量将每个字写得漂亮整齐。我写了一封封信,却又将那些信撕得粉碎,我浪费了很多信纸。后来,我终于给他们都寄了信,那些信中并不是我的真心话,信中没有一句想念的话,我在信里抄了大段大段的**语录。我说希望他们做蓝天上勇敢的鹰,随时迎接暴风雨的考验。

我继续吹口琴,继续孤独忧郁,继续为思念流泪。我的小窗口常常飘出《山楂树》的乐曲——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放射出光芒。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闪亮,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茂密的山楂树,

白花开放……

有一天孩子们推我去十八里铺赶集,我们穿过收获的田野,穿过茂密的林场,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停下的时候,我就在树下吹起口琴,琴声在金黄的原野上飘荡。孩子们在地里打滚嬉戏。攒足了劲儿,便又爬起来,推着我的木轮椅猛跑一阵。赶完集,我们没有回家,孩子们又推我到大河边去看夕阳,我在晚风里吹口琴,在我的琴声中,天空变得幽蓝,星星升起来。孩子们又推我去公社看电影。

我们看完电影《地下游击队》,回到村里已是大半夜了,村里的狗都敛了声息。回到小土屋,我点亮小油灯,看见桌上漂亮的口琴盒,我赶忙掏口袋,猛然现我的方格外套的口袋空空的,我又掏另一只,我的两只口袋都是空空的,啊,我的口琴丢了,我的口琴……我哭起来,那一刻仿佛我的心被谁摘走了,我只顾难过,只顾流泪,不知道孩子们什么时候悄悄地溜出了屋门。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为口琴哭泣。

孩子们出现在我的小窗口。

小五问我,玲玲姐,你哭的啥?

我说,我再也没有口琴了……

小五说,玲玲姐,你别哭了。

我说,我就哭。

玲玲姐,你那口琴俺们给你找着啦,给。

小五说着,将闪亮的口琴递进来。

看着手中的口琴,我有好一会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轻轻吹一下,哦,是口琴好听的声音。

孩子们咧开嘴巴嘻嘻地笑起来。

我也笑了。

福明说,玲玲姐,瞧瞧,你又高兴了不?

孩子们拥进屋里,围在我的身旁七嘴八舌嚷嚷着。

8.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8)

新年说,玲玲姐,你那口琴昨夜里俺们就给你找着啦,俺们一气儿找到黄楼店,你那口琴就掉在路边儿上,亮晃晃的,差点儿就掉到沟里啦。***

小五说,俺这伙子都说啦,要是找不着,俺们就挨村儿敲着脸盆儿喊喊,谁拾着了,就让谁给你送回来。

我搂着孩子们哭了。我说我还要为他们吹口琴,吹他们喜欢的歌。

孩子们推我来到田野上,我又吹起口琴,在悠扬的琴声里,我的孤独像碎片随着阵阵轻风向远方飘去……

不久前,当年那山楂树下的两青年一起来看我。

桌上是盛开的鲜花,杯中是浓浓的葡萄酒。

我讲起那支口琴,讲起那本《苏联歌曲集》,还有我那时给他们写的信。

我们大笑不止。

送我口琴的朋友说,我们已从春天走到了秋天,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春天的美丽。

送我歌曲集的朋友说,来,为我们青年时代所有的一切干杯!翅膀

有一天,一位美国矫形专家不远万里专程来找我。他是一位真诚热的白老人。他说,我一定要为你制作一副支架,让你重新站起来。他还说,我希望你有一天能站在台上为人们唱歌。

老人的想象曾是我小时候多少次梦见的景,可现在我早已对这个梦失去了热,我知道我的病多么严重,依靠支架站起来不是根本的方法。可我却不忍心拒绝眼前这位美国老人的一片诚心。他盯着我的眼睛,充满自信地说,letmetry。(让我试试吧。)

接下来他和一些神经学专家为我的身体进行了各种物理诊断,脊髓的病变部位,脊椎的受损程度和侧弯状态,躯干和双腿肌肉的麻痹萎缩况。老人细致地记录了那一切,他说,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但是我们都要有信心。他又说,你应该耐心等待,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我将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材料为你做这个支架。

老人回国了。

我开始等待,我常常想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支架呢?我真的能重新站起来吗?过去我曾多少次热切地盼望过站起来啊。我的思绪飘忽着,恍惚间仿佛又听见村里的孩子们快乐地欢呼,那遥远的欢呼,从遥远的记忆中飘来,在我的回想中,那欢呼清晰起来,咱玲玲姐站起来啦……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还记得,那时刚来到村里,我的身边常常聚满了热的乡亲,他们对我的病总是议论纷纷,他们为我着急,也为我想各种办法。

燕春家的奶奶说,我看这病不当紧,不误吃不误喝的,就是腿不管事儿。我寻思着来到咱这方地上,吃点儿五谷杂粮,兴许就能好起来。

孩子们是最替我着急的。

小五说,玲玲姐,你使使劲儿,看看能站起来不?

福明就问,玲玲姐,你那腿这不跟俺们一样吗,咋就站不起来哩?

有一天,孩子们叫来了村里的万事通大章兴。

据说,大章兴上过几天中学,能看懂老厚一本的书,很有学问。大章兴年过四十还是个光棍儿,那是因为他家里太穷。他那破土房里住着他和他那瞎眼的娘。可是大章兴的炕头上却摆着一拉溜书。有线装本的《本草纲目》,有民间验方,更多的是《怎样养猪》、《鸡病的预防》、《棉铃虫的防治》什么的。大章兴说那老书是他家的宝物,那年他盘新炕时,从旧炕洞里扒出一个泥罐儿,里面就装着这本书,他说估计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大章兴说那些关于科学的书是他下山西带回来的。因为大章兴有了这么多书,村里的人便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谁家的鸡病了猪病了,便会抱来,让他给断断(断断就是看看)得了啥病。大章兴古道热肠从不拒绝,总是一边问病,一边认真地翻书。有一回,燕春家的奶奶抱着老母鸡去找大章兴断病,断完病,大章兴说,恐怕是鸡白痢,要不就是鸡瘟。燕春家的奶奶问他,大章兴你说能治好不?大章兴就说,从科学的角度说,兴许能好,也兴许好不了,这叫一分为二。大章兴给了燕春家的奶奶一个小药瓶说,我看给这鸡灌点儿藿香正气水儿吧。燕春家的奶奶满心感激地抱着老母鸡走了。后来老母鸡被灌了大半瓶藿香正气水却还是死了。于是燕春奶奶说,人家大章兴就是懂得多,人家一开始就说,兴许能好,也兴许好不了。说得多实诚,不像有些人油嘴滑舌,净说好听的哄得人高兴……

9.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9)

大章兴的威信就是在“科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那天,大章兴坐在我的桌子对面。听说大章兴要给我断断病,村里便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小伙子们嬉笑着问他,大章兴,你行吗?人家城里人啥洋医生没瞧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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