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也有的说,别瞎嚷嚷,说不定人家大章兴就能断出是啥病,要真那样,就得给他传名,说不定人家有一天就调到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

大章兴一脸沉静,全然不理会旁人的说道。他要我伸出右手,还在手腕下垫了一本书。他说,我得先给你搭搭脉。他将三个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轮流抬起又按下。

又有人说,你这神神道道的干啥,像真事儿似的。

大章兴却一脸的严肃沉静,他说,这叫寸关尺,上焦中焦下焦就在这儿,懂不?

屋里的人安静下来,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大章兴说,左手。

我换了一只手。

我周围是孩子们一双双新奇的眼睛,他们不停地问,大章兴,咋样儿,人家玲玲姐得的是啥病呀?你咋不语哩?

大章兴并不回答,继续神专注地搭脉,之后又看看我的脸,说,看看舌苔……

病断完了,大章兴卷了根纸烟,蹲在长条凳上。在人们热切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这脉象有点弱,得吃点儿好的补养补养。这腿不管事儿的毛病,我看是血脉不通,这就好比一根电线断了,你说电不通了,这灯泡还能亮不?我看,治这病关键是想个啥法子把这断了的血脉接上。

人们纷纷点头赞许,大章兴继续说,我看这第一步得先吃点儿舒经活血片儿,让筋脉疏通喽。第二步再吃点鸡蛋皮儿,听说那玩意儿补钙,吃了骨头结实,骨头结实人站着才能撑架。最后这一步就得靠自己使劲儿啦,他说你得常扶着桌子演习演习,说不准哪天就能走了,也说不准还是这样,这啥事都得一分为二。

自从大章兴给我断了病,村里的人们便开始热心地关注这事儿的进展。我托人上公社卫生院买了一瓶舒经活血片。一日三次一次三片儿。孩子们给我送来一大堆鸡蛋皮儿。那天,小五给他娘要鸡蛋,他娘骂他是馋鬼托生的。小五就告诉他娘,我是给俺玲玲姐送去哩。小五他娘不骂了,赶忙从鸡窝里掏出刚下的鸡蛋塞到小五手里。小五走到半道上把鸡蛋捅了个窟窿,仰起脖子把蛋清蛋黄嘬了个干净,然后跑来把鸡蛋皮儿送给我。

小五在街筒子里喝鸡蛋的事儿让他婶子告诉了他娘,于是小五回家刚进门就叫他娘狠狠抡了一扫帚。她又骂小五没出息,是馋鬼托生的……

后来小五的邻居福明把这事儿告诉了我,我直觉得对不起小五,让他为了我挨打。小五却说,玲玲姐,只要你吃了鸡蛋皮能管事儿,俺挨顿扫帚疙瘩算个啥?

几场南风刮过,田野里的麦子就一片金黄了。

开镰了。

一大清早,人们就拿着镰刀拎着水罐到地里去。路过我的小窗口总有人热心地问我,咋样,你那腿这会儿有点儿动静了不?

我每天都扶着桌子试着站起来。我想我不能让人们失望,更不能让孩子们失望。可我的腿依旧麻木,依旧不听话。有一天,我忽然想,或许我把腿上捆上木夹板就能站起来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孩子们,小五说这回准行。接着他便跑去找村里的木匠,向他要来一堆长长短短的木头片儿。村东头的新年跑回家给他娘要来了粗布绑腿,福明给他姐姐要来一捆子刚刚纺出的棉线。

那是一个多么激动的时刻啊!

我就要站起来了。

福明放下棉线,就慌慌着叫人们来看看。

小五赶忙拦住他,小五说,现在这事儿谁也不能告诉旁人,等会儿,等咱玲玲姐站起来,站住了,咱再叫人来看,到那时候,准保让他们惊得眼珠子瞪得像酒瓯。

孩子们忙活起来,他们帮我在腿上敷上木板,又缠上一层层布带子,我的腿被绑得像木棍儿一样,直挺挺的。我让孩子们扶我起来,他们七手八脚又搀又架,我便摇摇晃晃站起来。那一会儿我觉得头很晕,眼前一切仿佛都向一边倒,我使劲儿坚持着,我希望我能多站一会儿,我希望孩子们能高兴……

10.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10)

嘿,玲玲姐,你还真行哩。***小五说。

站起来啦,咱玲玲姐站起来啦!

屋里的孩子欢呼起来。

新年,快,快去叫大章兴他们来瞧瞧。福明嚷着,新年就蹦着跳着蹿出门去。

我使劲儿坚持着,坚持着,我的前额出了很多冷汗,我觉得眼前一切晃得更厉害了。忽然,我很恶心,嘭,随着一声闷响,我猛地向前仆倒在地上,我的眼前立刻飞起无数金星,一股热流从鼻子里冒出来。

屋里的孩子们惊呆了,站在那里老半天不知所措,回过神来才又手忙脚乱地扶我坐起来。我被摔得很疼,眼泪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可我忍住了。我不能让孩子们失望,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热心。我擦去鼻子流出的血,刚想对他们说不要紧没关系,他们却互相吵起来。

小五的脸涨得通红,他问,你们他娘的是谁先松的手啊?

不是俺,不是俺。

孩子们纷纷争辩着。

福明愤愤地说,呸,还不是大章兴给戳捣的呀,要不人家玲玲姐咋能摔得冒血哩?

我说,这事儿谁也不怪,就怪我自己,谁叫我得了这个病呢?

我看着直挺挺的双腿,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孩子们围过来,他们的眼圈红红的。

燕春说,玲玲姐,你不能走路啥要紧哩?你想去哪儿,只要语一声,俺们推你去不就中啦。

小五说,玲玲姐,往后俺们这伙子就当你的腿,你叫俺们干啥俺们就去干啥……

福明一听赶忙撇嘴,他说小五,你瞧你吹得多好听,要是人家玲玲姐叫你跳粪坑你跳不?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可是眼里却分明还有泪水在流淌。哦,可亲可爱的孩子们,我该怎样感谢你们呢?我这样想。

在那块绿色的大地上,我渐渐淡忘了重新站起来的梦想。我坐在木轮椅里给孩子们当老师,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中,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后来,孩子们常推着我的木轮椅去外村给人看病,乡村的土路上,雪后的大平原,都留下了木轮椅深深的印辙,我想那就是我青春的脚步啊!

每当孩子们推我奔跑时,我总觉得自己在飞翔,就像鸽子有一对白色的翅膀,它载着我的心,我的快乐,我的理想……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hello,haidi!

哦,是那位美国老人。

听得出他很高兴,他说,海迪,我很快就来给你送支架,支架做得很漂亮,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站起来。他又说,ofcourse,youcannotrunwithitshelp。ontheroadofsciencewestillhavealongwaytogo。(当然,它还不能帮助你奔跑,在科学的道路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说,无论怎样,我的精神都会永远奔跑着……湖畔的结构

我赶往湖畔,因为湖的召唤。

我转着轮椅,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我的双手走到这里已经磨起了血泡,皮下渗出了血迹。我的手常被轮子的铁圈磨破,缠上纱布才能继续再走。这次我竟然忘了带着纱布,我已走得精疲力竭。湖畔很远,我穿过大片红色的郁金香,我穿过白色的大风车,有风,不大,白色的风车缓缓地转动,我停留在白色的风车下,一群女孩子正在风车下练习舞蹈,她们白色的纱裙在红色的郁金香的花丛中起起伏伏。没有音乐的伴奏,伴着风伴着舞的,是女孩子们自己唱出的和声。我出神地望着她们,竟忘记湖畔之约。忽然风大起来,白色的风车急急地转动,撩乱了我的长,掀起女孩子的纱裙,她们惊呼着跑向红色的郁金香花丛的深处。我的轮椅孤零零地在风中继续往湖畔走去。我为什么要去湖畔?他说你一定要去,其实我不想去,他说你必须来,他说我在湖畔的一块黑色留板那儿等你。他说留板不远处有一只小船。

我在风中向前走着,我的手一定浸出了血,我已这样走了好多年。其实,我真的不该到湖畔来,那一次见到他并不是在湖畔,是在河边,夕阳很红,河水也就很红,波光闪闪,那金红的光晃着人的眼睛。河中间一群姑娘正在摸河蚌,摸螺蛳,她们的裤腿儿高高卷起,她们的笑声传到岸边。他站在我身边,他说怎么样,我们也到河里去吧。你可以摸到河水。我仰头望着他,我们?你是说我们?我的心猛然跳得很急,他说我们,就是我们……他抱起我向河中心趟过去,我仰头望着被夕阳染红的云。我的长拖在水里,我的裙子也拖在水里,我将一只手臂垂下,我感到温和的水流在我的指间淌过,还有活泼的小鱼……我能很近地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呼吸。我在他的有力的怀抱里,我忽然很想对他说一句话,一句能充分表达我的思想的话。我绞尽脑汁,一时却觉得我的词汇是那么匮乏,我只想对他说一句话。终于我没能排出那些词汇的秩序,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是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

11.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11)

天黑下来,林阴路上铺满了雪,月光洒下来,淡淡的,泛着蓝色的光。***他推着我的轮椅,他说你看树叶全都落光了,他说你是否记得夏天?我说我喜欢夏天的蜻蜓,它飞起来那么轻盈,没有一点重量。我说我的胳膊每天都很疼,我总是感到病的沉重。我的轮椅在雪地里辗过,我们的身后留下清晰的印痕。我又想对他说一句话,我只想说一句,我努力排列那句话里的词汇,尽量使它们符合逻辑,但我是徒劳的,那一会儿我脑海里只游动着一个个毫无秩序的分子。月光下,我抬头望着他,我觉得我的声音哑,那句话已说不出来。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重重地压了压。他说过了今年就是一九七九年啦!我说是吗?那我们就回家吧。他忽然说你怎么穿一只棉鞋就出来啦,我看见我的一只脚光着,摸一摸已经冰凉。我开始抽泣,我想我永远也不能说那句话,永远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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