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住进了医院。

有一天,敬爱的康克清妈妈来医院看我。她为我带来了一大束美丽的红花,她告诉我那是朱德同志生前种下的芍药。康妈妈慈祥地望着我,握着我的手说海迪我送这花给你,是希望你像这花一样美丽。康妈妈又说我看你的头太长了,是不是剪一剪,她用手在耳边比划着长短。我想那长短剪出来一定像女游击队长。

康妈妈说着送给我两枚红色的闪着晶莹光芒的卡。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卡,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没有这么迷人的卡。我总是别着一对黑色的钢丝卡。当我十分珍爱地捧着那对卡时,我感到周围的人们热切期待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他们在等待我回答康妈妈我什么时候剪头。我没有说话。那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一幅题为《月光》的油画,在蓝色朦胧的月光下,一位身穿白纱裙的长少女坐在洒满银辉的青石旁,她静静地沉思着,如同一座美丽的雕像。她有很长的头……我也想起了久违的g,那时g说我会记得你,哦,g,此时你在哪里,还记得那次你去看我,我每天都要细心地梳理我的长,我希望我在你面前很美……杂乱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缠绕着,我看见一群白色的鸟儿在我的心湖缓缓沉落着,出悠长的鸣叫……我的长,它属于我,它是我的头,也是我的思想……

康妈妈走了,临走时亲吻了我,这使我轻松了许多。

但是,我看出一些人的失望和震惊。

我没能轻松,在后来的一些天,有关的同志曾几次打电话到医院,询问我是否剪了头,是不是准备剪,什么时候剪。

我沉默着。

我希望人们接受我的长。

我相信将来会有更多的长少女。

我收到了数不清的来信,数不清的女孩子给我写信,还有的寄来照片。有的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你,我也把辫儿松散开了,让乌黑光滑的长垂在肩上,走起路来让风儿将长轻轻拂起,我就觉得自己充满了朝气,充满了活力。还有的女孩子说我们班的同学都说我长得像你,特别是梳着像你一样的长,我特意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你,你看我像不像?照片上的女孩子长飘飘,脸上漾着轻松快乐的微笑。

有一些信却让我十分不安,信里的女孩子说,自从我在电视里看见你,我也梳起像你一样的长,可我们老师却批评我留长。我不服气,我说海迪姐姐不是长头吗?我们的老师这才没话说了……

医生来了,轻轻对我说,有关同志又来电话催问你的头……

我还是沉默着。

我一遍遍问自己我错了吗?

我错在哪里?

过去我已那样。

现在我该怎样?

将来我又该怎样?

那个阴沉的下午,我靠在苏式结构的窗前,春天细小的雨滴轻轻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仿佛一支轻缓的琴曲低徊在耳畔。渐渐地窗外的雨大起来,一片迷将外面的绿色树影遮没了,我看见自己坐在一只棕黄色的摇椅里,我的腿上是一本翻开的书,书页有些黄了,它是一本旧了的书吗?我的双手叠放在书页上,我手上的皮肤苍白而松懈,隐隐露着青色盘虬的血管。我低垂着眼睛,却没有读书,疲倦已使我睁不开眼睛,我的眼睛藏在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里,我的长已经变得银白,在脑后高高地盘成一个银色的结。我轻轻摇摇头,轻轻地说我已经八十岁了,时间真快……春天的早晨,我的长飘飞在霞光里,那是多美的时光啊!还有那满山遍野的红玫瑰,我恍惚听见g说,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站立着……g,在你的眼里我是美的吗?一个又一个秋天,我的头就悄悄落满了白霜……

16.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16)

我感到泪水成串滴落在我的手上,我那样凝神很久。***

我依然固执己见,我依然没有剪头的举动,我依然坚守自己美的世界。

那天去人民大会堂参加活动,临走前有关同志又问我头怎么办,他说最好还是……

我无,我向一位女友要来一块鲜艳漂亮的手绢儿,将长系在脑后。

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在进入会议大厅的一瞬间,我悄悄扯下了那块手绢儿……

我就要离开北京了,我将回到自己偏远的家。

我们的团省委书记来看我,他说组织上考虑让你回去担任团省委副书记。

我回想着小说中的共青团的干部的形象,我想起那个乌克兰团中央委员丽达,她穿着条子布的衬衫,下面是蓝色的粗布短裙,晒黑了的脸衬着蓬松的短……

我喜欢共青团的干部,他们总是充满朝气和活力。

我摇摇头,我说我还是希望留在创作室。

那时我仅仅是一个空头作家。我刚刚调到创作室。我不知道我将写什么,我也不懂怎样写。一想到写作,我就仿佛进入了茫茫黑夜,但我已决心去寻找那颗美丽的星星,抬头仰望,它在我的眼前是那样遥远,却又忽隐忽现不肯离去,我觉得那颗星星与我的距离或许要以光年计算。

但是,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漫长的追寻之路。

我没有当团省委副书记。

我依然长飘飘。

我的长在我当作家的头几年的盛夏挥着特殊作用。在我一遍遍又苦又累又写又撕的日子里,没有知觉的身体不能排汗,我感到异常闷热,伏在桌上,鼻子尖儿上不停地滴下晶亮的汗珠,汗珠迸溅在面前的稿纸上,字迹洇成了蓝色的水花。我寻求排热的方法,我冲到水池边,将长浸湿,披在肩上,再猛吹电扇,我的长湿漉漉,我的肩头垂下黑色的瀑布,我的笔端却流淌着另一股思想的清泉……

那些天每当我手中的笔触及往事,我的眼前就会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总是急于辨认那个影子,可我又怕认出他,我曾想忘掉他,可这些年我真的忘掉他了吗?终于在我的笔下,g又一次走近了我……

那一次g走了以后,我更加奋地读书,我常常一边读书,一边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滴落在书页上。有时我索性让自己尽抽泣。我想努力忘掉g,可我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些天,我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都活动着g的影子,他给我的沉静的微笑,他习惯稍作停顿的讲述,他悠缓的吸烟动作,他偶尔回眸注视我的瞬间……我听见他问我,你还记得那时我寄给你的《苏联歌曲集》吗?我听见我悄声唱那本书里的歌: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哥萨克啊,勇敢的鹰,你为什么今天又和我会面,为什么扰乱我的心……我每时每刻都能听见g说,我会记得你,我会记得你……

我恨自己的软弱,我狠狠地谴责自己,我读英雄史诗,我让自己坚强,可那一本本书却仿佛是一片沼泽,让我深深地陷进去:爱是这样难以驾驭,这样难以捉摸,爱使残暴者变得温良,理智者变得身不由己……

我无地惩罚自己,我夜以继日地翻译美国的《世界犬类百科全书》。书中有一百八十四种名犬,德国刚毛犬、日本秋田犬、苏格兰牧羊犬、西藏猎犬……我将那些犬的名称、产地、身高、体重、毛色、特点、翻译、归纳、整理、校对、抄写、再校对,我把自己埋在一堆稿纸里,半个多月就过去了。当我把厚厚一摞稿子送走,我的双脚已浮肿得穿不进棉鞋。我疲惫不堪,困倦得睁不开眼睛。

那天晚上,g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飘远了,仿佛他乘了一只船,我看见他的身后一片蔚蓝,还有一群白色的飞鸟……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已是中午的太阳。我坐起来,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啊,是g的来信,又是那熟悉的笔迹。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冷静,我默默地拿起信,就像拿着一块冰冷的石片儿,我心中已没有任何热,我的热早已化成空气中的尘埃。我的手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拿起他的信就会微微抖。我想起电影里有人将某人的来信根本不打开就撕成碎片,再抛向窗外……

17.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17)

我想撕碎他的信。

我轻轻撕开一个裂口。

我想狠狠地撕成碎片。

可我的手却悄悄动作,与我的心意相违背,我的手终于轻轻抽出了信纸……

我将信展现在眼前。

我后悔极了。

g说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可我却始终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说。我在荒原上的那段时间太漫长了,你很难想象那里的孤寂,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里。那还是夏天,我们那里大部分知青都回家了,只剩下我和一个女同学。有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电闪雷鸣,一声声霹雳仿佛要把地球劈成两半,我从未经历过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刻,雷声中,那位女同学敲开了我的屋门,她被吓坏了……后来……后来我的心一直很糟,总想跟谁打一架……那些日子,我常独自坐在一片灰云笼罩的天空下,荒原上刮着风,吹倒了衰败的枯草,灰色的鸟低低掠过,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这就是生活,我们每个人都不能摆脱命运的安排。我写到这里你也许能明白,我是怀着一种多么复杂的心去看你的……从你那里回来,我开始重新振作自己,我要投入新的生活,阳光下总会找到希望吧。现在我正努力复习功课,准备高考……

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凡自强不息者终能得救!

我再也没有给g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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