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什么都不行。
她说,你不能总是绪烦躁。
我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用。
她说,写小说的人其实都很痛苦。
她在我耳边罗列了一大堆“受苦受难者”的名字:白朗宁夫人、沃尔夫、夏洛蒂……她总是先说女作家的名字,她们都经受过长期病痛的折磨。
接着她又继续数落:海明威、茨威格、奥尼尔、川端康成……
而我听不进去,我继续烧,睡了三天,我的脊髓病的反应加重,我的腿不停地抽搐,我又垫上了尿布……我烦恼地啜泣,感到力不从心的绝望,仿佛一只触礁的船,撞断了桅杆,拖着残破的帆还在风浪中飘摇。
终于,有一天,我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行圈了一个大大的句号,那一刻,我决心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我将厚厚的书稿寄出去,甚至不希望听到从此以后它的任何消息。我匆匆整理剩下的手稿,狠狠地撕了一沓沓只写了半页的纸,然后将整整两箱小说底稿交给了向我索要资料的档案馆。那一天,我洗了头洗了澡,仿佛获得了大赦,刚刚从监牢里放出来。我将轮椅转到窗下,在阳光里,深深呼吸,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几天之后,我却在沉静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孤独,那是一种心理的孤独症。桌上的电话热闹的铃声不断,朋友们说来看我,有的约我去海边看风景,许多年前这曾像梦一样吸引我,而今我却竭力找出种种托辞,几乎拒绝了所有的朋友。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喧嚣,充满了诱惑,我的心却还留在书中的世界里,毕竟我与那一群朋友朝夕相伴了几年。从春天到秋天,我习惯于每日与他们交谈,也习惯了每日坐在桌前,对文学保持着一颗真诚和坚毅的心。我不停地回想书中的每一个人,他们轮番地站在我的眼前,诉说生活的短暂,出最后的叹惜,唱着最后的歌……
4.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4)
完成了沉重的创作,我没有感到轻松和喜悦,总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仿佛我从未给这世界做过一件有益的事。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惆怅。那一天出版社的朋友把刚刚印好的书送到我的手中,那是多么漂亮的封面啊!但是它却不能吸引我,我只想急切地去写下一本,我要写出最好的,最好的,尽管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当我真的重又伏在桌前,面对稿纸,头脑里却是一片苍白,仿佛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头脑中没有逻辑,一切只是支离破碎的色块,意识停止流动,破碎的色块牢牢地凝固在眼前……医生说,这是疲劳综合征。我意识到,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同时写着两本书,一本可以印刷成书,作为物体流传下去,而另一本与沉重的疾病抗争的精神长篇,只能随风而逝。这是一本某些场景无限重复的书:清晨,我睁开眼睛,又在想今天是晴天还是阴天,窗帘上没有阳光洒下的印迹,我感到失望,这一天又要淹没在疼痛麻木之中。远处,火车的汽笛出长鸣,离家不远处是一个火车站,隐约的汽笛每天送来艾特玛托夫的描述:“在这个地方,列车不断地从东向西和从西向东地行驶……”
长年与疾病斗争的日子太艰苦了,战胜它带来的所有困难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还要雄心勃勃地投入长篇小说的写作呢?当思想终于变成几十万铅字时,我觉得自己的脑海似乎枯竭了,像一块干涸的土地。
我开始认真地读书,我读很枯燥的哲学,把这当作补充和休整自己的方式。我的周围堆起从古希腊至今的一本本哲学史,黄陈旧的书页,霉湿的气味,表明了人们对这些书的冷落。也有崭新而精致的《文化战略》,阐述着现代哲学献身于道德评价和责任心的存在。我将自己的身心投入到另一种思考的洪流中去,结识那些过去我认为与我的生活不相干的人:柏格森、笛卡儿、康德、拉·美特利、罗素、尼采、潘恩、舒马赫、梯利、冯·皮尔森……人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为此争论不休,做着各种假设、推理、论证,拼命挖掘生命的存在,生命的体验,生命的充实,他们实践着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石柱上的箴:认识你自己。
应该说,我在自己造就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学习中,再一次认识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展宽了精神的天空。生命,哲人们赋予它理想化的、神圣的甚至永恒的意义,人们赞美人格的力量,精神的不朽,自然赋予人生命、青春的活力、成熟的思维,但同时又以疾病、遗传、变异、衰老和死亡给人以制约。在社会与自然的双重制约下,人显得多么渺小、孱弱,要在这渺小和孱弱中创造伟大和强健的人类品格,在短暂、有限的生命之旅中谱写人类道德力量和创造力量的辉煌和无限,人们进行了多么顽强不屈的搏杀!疾病与健康、体力与意志,思维局限和创造**,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斗争。属于社会的道德责任和属于自然的生命成为永恒的矛盾和主题,也在那些目光远大、矢志奋斗的人身上达到高度的和谐与统一。
两年后,我获得了哲学硕士学位。
今天,我站在了一个新的制高点上,继续为文学而战。我写下的是一部关于生命的书。河流撞击记忆的岸,巨大的浪涌回来,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也许有我生活中太多的病痛,但这绝不是想获取同与怜悯,只是想更深切地探索人与自身以及同外部力量的抗衡。我再一次超越痛苦,奋斗和写作,是想为人们奉献一本与众不同的书。真正的文学不是编造故事,而是对人生更深层的思考;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地制造派别,而是自觉地肩负起文学世界的使命。我揭开沉重的幕布,人们可以看到我的生命之船还在劈波斩浪,我不屈的笑声还在大海上回荡。
风,
扬起
我的帆,
推着我走,
但,我是舵手。咖啡沼泽太阳
我又啜下一杯咖啡。
我连续不断地啜下又黑又浓的咖啡。
那于常人,那于非欧美人,真像是一杯毒汁。
5.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5)
这已是我长久的习惯了。它是我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它支撑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我试过,如果没有咖啡的支撑,我的头脑就会混沌,就会疲劳,就会沉重,麻木的身体就会倾倒,并且不希望再次爬起来。抵抗病痛其实就是这么艰难。其实有时顽强的精神并不能战胜沉重的病症。其实患了重病的身体就仿佛一个人掉进了深深的沼泽地,慢慢挣扎也许还有救,而越是奋力挣脱,沉得就越深。
我已沉得很深了。
我永远也不能获救了。
现在我只能慢慢挣扎。
啜下浓浓的咖啡,我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心跳也似乎有力了,于是我仰起头,想想该写下去的是什么,健康地活着该多好啊!我无数次地感慨。眨眨眼睛,我觉出睫毛是湿的。一个人沉在布满绿苔的泥沼中渴望获救,在泥沼中只露出半身,或是只露出头颅的时候,就会无限留恋天空,留恋太阳,留恋飞鸟,留恋朋友、留恋所爱的人。我觉得,泪水缓缓地流下来。
人为什么在艰难中还要坚持生存?
为了艰难的生存人又总是苦苦挣扎。
在漫漫长长的挣扎之后,我学会了不停地啜饮咖啡,之后,扑在桌前,扑在雪白的稿纸上,把自己的心捧出来,放逐在蓝色的大海上,让它义无反顾地漂向远处,那里也许是未来的岸,也许是侏罗纪公园。
在病痛面前,就让心自由地去漂泊,或许这是最好的方法。
我再一次举起一杯浓浓的咖啡,
于是天空中的太阳更加明亮耀眼了。
我赞美痛苦,
尽管它的重压碾碎美的人生。
我更赞美人,
即使被痛苦的磨盘碾碎躯壳,
还会留下灵魂闪闪光。我想跳球
我喜欢体育运动,也喜欢观看体育比赛,长跑、跳远、跨栏、跳高……凡是能够展示腿部力量的运动我都喜欢。在所有的体育项目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排球。我觉得排球给人一种形体和力量的综合美感。排球运动员有高高的身材,强健的腰腿肌肉,还有坚实的臂膀,这样才能完成高难度的扣球和拦网。但他们起跳时却好像身轻如燕,能在原地倏然跃起。身体高高地离开地面,同时挥臂快速扣球,如重锤的抡打,使对方猝不及防。排球运动员的集体协同动作又如组织严密、精心排练的优美舞蹈,他们迅捷的跑动,神速的穿插,此起彼落的跳跃,千变万化但毫不凌乱的队形,产生了排球运动强烈的美的效果。
我尤其喜欢排球队员跳球的姿势,男排队员的跳球给人以不可阻挡之势,那有力的助跑,凌空跃起时身体那巨大的弹力和张力,还有击球时那惊人的爆力,把男运动员的力量美充分展现出来。女子排球也是跳球的姿态最吸引人。她们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既有男运动员的力量美,又有女运动员飞燕展翅般的姿态美。她们抡臂球的动作,如同标枪运动员雷霆万钧般的一掷,她们双腿迅猛的跨越,又像短跑运动员的百米冲刺。
平时无论我怎么忙,只要知道有排球比赛,我都会不顾一切地转着轮椅冲到电视机旁观战,赛场上那紧张激烈的气氛,一开始就紧紧扣住了我的心弦,仿佛有人拧紧了心脏搏动的条,使我的心跳与球场上运动员闪电般的起跳、翻滚、鱼跃一样剧烈……我总是不自禁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跑进赛场,加入到比赛的队伍中,和女排队员一起球、托球、扣球、拦网……这时,我的身体不再麻木和疼痛,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冲击力战胜对手。我看见自己平地一跃,身体轻盈地腾空而起,手臂舒展地向前挥动,准确有力地击中了正在飘落的排球,于是它像一颗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对方的场地上……
我喜欢排球,也喜欢世界上一些出色的排球运动员,至今我还常常怀念美国女排的海曼,特别是她那双独一无二的长腿,达的肌肉线条分明,加上匀称结实的腰背肌肉群和同样刚健舒展的长臂,构成了她颀长完美的体态。她在球场上如闪电,如旋风,如雷霆,又如砥柱中流,坚韧顽强。还记得,那天获悉她突然猝死在球场,我的心陡然落了空,悲痛中我流下了泪水。我真希望美国女排还能再出现一个新的海曼,重振美国女排的海曼时代。海曼走了,她永远旺盛的斗志和高超的技艺将超越时空,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6.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6)
我还喜欢被称为“拉美风暴”的巴西女排队员露易丝,她的身材在灿若群星的世界女排明星榜上并不起眼,可她有别人无可比拟的独特优势,她那爆炸式的重扣常常打得对方束手无策,她那不停顿的连续进攻更是令人望而生畏。***还有她那天才的组织能力,敢打硬仗和永不倦怠的意志,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我更为前中国女排感到骄傲,她们团结奋斗为国争光的精神曾经激励和鼓舞了很多人。我曾有机会见到她们。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有一天国家体委邀请我到中国女排训练场地参观,刚进门,正在休息的女排队员便迎过来,向我伸出热的手,我于是看到了一张张十分熟悉的脸庞:教练袁伟民,队员郎平、孙晋芳、梁艳、周晓兰……袁伟民教练说请我看看女排的训练。在球场边,我第一次这样近地观看女排姑娘们球、接球、扣球、拦网。在空旷的赛场里“啪啪”的扣球声格外响亮。队员们在快速地跑动,激烈地滚翻。有的队员鱼跃救球时,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艰难地爬起来。有的队员在急速转身跃起时却摔倒了,她用力抱腿,脸上露出痛苦的表。袁伟民教练说,很多队员都是带着伤痛训练的。很快,女排队员的运动衣就湿透了,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流下来,地板上不时有晶莹闪过,那是洒落的汗滴。为了夺得世界冠军,女排的姑娘们付出了多少艰苦的努力啊!
参观结束了,我跟女排的姑娘们告别,袁伟民教练拿来一只她们刚刚打过的排球,说:“来,我们每个人签个名字,把这只球送给海迪吧。”回到家,这只排球一直摆放在我的书架上,我常以女排的拼搏精神激励自己。每一个来我家的朋友都会满怀敬意地将那只排球托在手上,读出那些签名。后来那只排球被一双双手摸得乌了,但那些签名却依然清晰。一九九一年,我去北京开会,国家体委又邀请我去跟备战巴塞罗那奥运会的运动员开座谈会。会后中国女排的教练邓若曾和姑娘们又送给我一只签名的排球,那上面签满了新队员的名字:李国君、赖亚文、李月明……这是一只崭新的排球,这些新的名字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回到家里,我把两只排球摆放在一起,一只已有些陈旧,而新的排球白得耀眼,我于是更加怀念中国女排的老队员们,我想,时间飞逝,中国女排为祖国奋力拼搏的精神将会永远闪光。
去年,郎平肩负重任回国执教,我始终关注中国女排的消息,每次翻开报纸的体育版,都要先找找中国女排的位置。离奥运会越来越近了,我心里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期待,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中国女排会在亚特兰大取得好成绩,因为有郎平,有女排精神。
我真希望自己是健康的,我很想跳球……等待跳伞
几天前,我的朋友z给我打来电话。
z是一位跳伞运动员,也是一名国际级运动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