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一扇玻璃门前,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她穿一件粉红的衬衣,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咖啡色的裤子,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她向我走过来,哦,我笑了,我看清楚了,那正是我自己,我的背后是排成长龙等候办理乘机手续的人们。***

登机前的空隙使人感到单调,我于是就去逛商店,精美的景泰蓝、色彩古朴的唐三彩,还有各种珠宝、翡翠、字画,琳琅满目,令我目不暇接。我拿起漂亮的时装在身上仔细比试,拿起玩具汽车让它翻跟头,让电动火车在轨道上隆隆驶过……我在冷饮柜台前买了草莓冰淇淋,递钱找钱,真有意思。然后,我找了一个角落,打开冰淇淋,像很多在旅行中抓紧时间的人一样,我也打开一本书《不是我,而是风》,可是我没能读书,热的人们围过来跟我照相,让我签名。我跟人们愉快地聊天,跟他们互相问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时广播通知开始登机了……

我又一次独自坐在飞机上,这架飞机上的空中小姐知道我独自旅行也显出很惊奇的样子,于是对我更加热周到,并且争着问我为什么。面对健康美丽的空中小姐,我一时说不出更多的为什么。在健康人看来,重残者独自外出有许多不便和不可能,因为公共场所还没有更多的无障碍设施。联合国的国际残疾人年鼓励残疾人要与健康人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而真正做到平等参与还有大量问题需要解决。残疾人克服自身障碍和公共障碍的道路将是漫长的。我多么希望残疾人兄弟姐妹能够早日冲破这些屏障,不但能拥有良好的生存环境,也能够获得展自己的机会。我多么希望有更多的残疾人兄弟姐妹能够有勇气独自飞行,让无奈的心绪随风而逝,让孤独的心灵照进光明,实现这一切还必须靠坚韧不拔的意志。

我的邻座是一位香港朋友,他知道我独自旅行,便讲了一大堆自立自强的语录。他热地与我攀谈着,突然飞机猛地颠簸了几下,失重让我感到心里没有底,高位截瘫的病人往往更惧怕失重感。以往遇到这种况,我会紧紧抓住妹妹的手,而现在我只能自己镇定自己了。香港朋友很大度,一脸的镇静与安详。他扶住我的胳膊,一口慢悠悠的广东话说,没有关系啦,有一次我去伊朗遇到过比这厉害得多的颠簸。在这里不用怕,大陆驾驶员的技术是一流的啊!

飞机继续上上下下地颠簸,我不再惧怕,我想,也许这是对我本次独自飞行的考验。我甚至想好怎样穿上救生衣脱险。我想起一句话,对勇气的考验往往不是去死,而是要活。说这话的是十八世纪意大利戏剧家阿尔菲利。

不一会儿,我从窗口看到仿佛星河落到了大地上,无数星星在一片墨蓝中闪烁着,渐渐地,星星更加明亮起来,飞机终于在济南机场降落了。香港朋友要我珍藏好这次独自飞行的登机牌,他说,希望下一次还能看到你自己旅行。安全员将我抱下飞机,远远地我看见朋友们向我跑来。

嘿,胜利了!他们喊着,挥动着手中的鲜花。

我向他们奔去,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喜悦,觉得世界真好。

忽然,我想起有一次美国大使馆文化处打电话问我,是否能独自去美国访问,那时我的回答是no,我想现在我可以说,icangoeverywherebymyself!

面对生活,我这样想,即使翅膀断了,心也要飞翔!我的左手和右手

人的两只手都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右手好像要比左手大一点,我的左手和右手的区别就更大一些。其实我很怕别人看到我的右手,它有些粗糙,手背上的血管凸起盘虬着,就像老人的手。我右手的几个关节处还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健康人的手掌会磨起茧,而我的茧在手背上,因为我坐着的时候习惯把手握起来,支撑身体右侧的重量,时间长了就磨起茧了。我的左手就好多了,皮肤要白皙一些,淡青色的血管隐藏在皮下,像年轻人的手,我喜欢看我的左手。小时候,有一次我用两手又勾又弯,在墙上照出各种动物影子,比如兔子、老鹰、狐狸,还有小鹿和马。爸爸看了就对妈妈说我的手很大很漂亮,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可那时候的孩子很少能拥有钢琴。过了很多年我才买了钢琴。我现我的手弹钢琴真的很有优势,一只手不用费力就可以弹八度呢。

11.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11)

平时我要用双手做很多事,先是处理自己的生活,残疾女性——特别是脊髓病患者要想自理生活是非常困难的,要想与健康女性一样干净整洁就更不容易了。***今天回想很多往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我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的孩子,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因为我连续几年做了三次大手术,脊椎完全失去了支撑能力,大小便也没有知觉,身上还有几块总也不能愈合的褥疮。父母上班时,我就躺在家里,妈妈回家我才能换尿布。我的脸色苍白没有一点活力,那是面对困苦最无可奈何的日子。我总是照镜子,和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也举起镜子看看外面的景,尽管那是很狭小的,固定不变的一片天空,对我也是一种安慰,毕竟我用自己的方法看见了外面,那块蔚蓝色也让我对生活有了无限的向往。

后来我挣扎着坐起来,忍着疼痛尽可能坐的时间长一点,我要求自己坐着洗脸刷牙,我把床的四周收拾干净。我的手给了我希望。有一次妈妈看我穿裤子很困难就说,要为我做一条穿起来“方便”的。我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脸上热烘烘的,眼泪就要涌出来,可我心里不愿意,我想的是要像别的孩子一样。我低着头不让妈妈看见我的眼泪,我把线裤绒裤和灯芯绒裤子套起来,费力地穿好。健康的孩子可能几下就做好的事,我却要花很长时间。现在想来,孩子有很倔强的性格也许是件好事。

我能拥有今天的生活,真的很感谢我的双手,它们让我学会写字,在翻阅过一本本书之后,知识悄悄地改变了我的命运。十五岁在农村的时候,我曾经给很多乡亲针灸,治好了他们的病痛。我给那里的孩子们剪头缝书包。我还会编麦秸莛辫子。有一年我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到黄楼店供销社卖草辫,我用卖草辫儿的钱买了一块花格布,又自己裁剪,做了一件平方领紧袖口的衬衫。那在当时算是最时髦的衣服了。

再后来,我就能做更多的事了,一年又一年之后,我开始觉得很困难的事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成了日常最平凡的事,做那些事的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的残疾。我有洗衣机,可有些衣服我还是用手洗,比如冬天的毛衣,夏天的衬衫。我喜欢收拾家,能够着的地方都要擦干净。前两年我还能拖地,有时会把整个屋子都拖一遍,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是看着整齐干净的房间却很高兴,也许健康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事,而对我却意味着真正的快乐——我的精神解放了。

我的左手和右手帮我创造着健康人想象不到的生活,我转着轮椅行走,只要是平坦的地方我都能去。我能收拾家,做饭洗碗、晾晒衣物、拉窗帘浇花,转动电动缝纫机做针线。我能给客人开门,也能给客人冲茶煮咖啡。我的双手让我有机会尝试和摸索原本不可能的一切,尽量像健康人一样生活。我的手更是我的工具,它帮我写字、打字、画画。我的手是友谊的桥梁,它们握过很多人的手,代我向人们传达着友爱。我握过老人的手,孩子的手,青年们的手,还有残疾人兄弟姐妹的手。很多和我握过手的人都说,海迪,你的手真有劲儿啊!其实这是锻炼的结果,还有我对人们自内心的热。熟悉的朋友都说我的手很像我父亲的手,和他握手总会感受到一种温暖和真诚。

说到左手和右手,我想起恩格斯说过的话,人脱离动物界,最初是从手开始的。人从直立行走开始,解放了自己的双手,让手从事劳动和创造,思维、语、感等等从此产生了,由此诞生了具有现代意义的人类。为了从事复杂的劳动和创造,人的两只手也产生了分工,因为这样可以更方便地处理各种事。在进化的过程中,人的大脑也生了变化,大脑的两个半球也形成了分工,各个部分具有了自己独立的职责,使得思维、语和感等等更加丰富、复杂,同时也使得手更加灵巧了。啊,原来决定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人的,竟然是人的手!人的手也决定着人的未来,因为人的进化归根到底还是来自手的使用。

12.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12)

我想,一个人即使终生都在轮椅上生活,但只要有顽强的精神,不屈的意志和勤劳的手,就能克服重重困难,创造自己向往和理想的生活。***

转眼新的一年又要到了,在此,我想握住每一位朋友的手,对你们说——新年快乐!我的朋友——瓦尔特

我想我忘不了瓦尔特,我不会忘记瓦尔特了。

我说的瓦尔特,不是前南斯拉夫电影里的那位英雄瓦尔特,而是一把手枪。准确地说瓦尔特是一把气手枪,那个炎热的夏天,它曾经与我相伴了整整两个月。对我来说那是最难忘的日子。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一把枪有什么关系,我的身边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打枪的事都生在电视电影里。我从小并不喜欢看打仗的电影,也许女孩子没有几个喜欢枪战片的,她们可能只喜欢枪战片里的英雄,而不喜欢枪,更不要说自己去打枪了。

一般说来女性都是惧怕枪的,我曾在好几部中外影片里看过这样的景:面对敌人或坏人,一个女人迫不得已举起了枪,镜头里她的面部恐惧,举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不敢扣扳机,就是她学过打枪,那一会儿也不会开枪了。最后她被逼急了,终于扣动了扳机,但是,却没能击中目标,惊恐中她又开枪,一阵乱射,她打中了,敌人或坏人死了,她却吓得瘫坐在那里,尖叫或是哭泣……

过去我只是偶尔地想到过枪,我设想过假如在战争年代,我会去打仗吗?我想我会,而且我会很勇敢,在迷漫的硝烟中,骑在马背上,一边追赶敌人一边开枪射击……可这仅仅是我的想象,想象不是现实。我的现实存在并没有战争,而且我只能坐在轮椅上。但是那一天我却真的举起了一把枪——一把运动手枪……

秋的天空像湖水一样湛蓝,树叶开始变得多姿多彩,淡绿金黄火红十分热闹,草坪上一只只白色灰色或带雨点儿斑的鸽子,悠闲地踱着步子,高高低低咕咕叫着唱歌似的。路边的花坛里姹紫嫣红,芍药月季菊花串红玫瑰竞相开放。那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季节,是一九九四年九月的北京,第六届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残疾人运动会就要在这里举行。

远南是指从巴基斯坦以东、国际日期变更线以西的亚洲、大洋洲和太平洋区域内的国家和一些岛国,远南运动会共有四十二个国家和地区的两千多名残疾人运动员参与。中国残疾人体育代表团有六百名运动员,我是其中的一员。我参加的是女子气手枪40x10米的射击比赛,我带着我的朋友瓦尔特来到北京。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我选择了气手枪,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尝试。在健康人看来,我被疾病剥夺了自由,只能终生在轮椅上生活,可我觉得残疾可以剥夺一个人的行动自由,却不能限制他的心去飞翔。在想象中我总是跑得飞快,我能追上骏马,追上白云,就像科幻片里的超人……

在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失去健康的人也许会跑得更快,跳得更高。

我只进行了两个月的训练就来参加国际比赛了。

我能行吗?

我多少次地问自己。

你能行吗?

朋友们也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行,重要的是我要去尝试。

生活在轮椅上,你就必须去尝试着做一切,哪怕在健康人看来是很容易就能做成的事,对于坐在轮椅上的人也要尝试着做,一次、两次……或许你要尝试无数遍才能完成你想做的事:试着坐在轮椅上,开始你很可能要从床上摔下来,重重地摔下来,摔破胳膊,摔破了腿,甚至摔破了鼻子,鲜血直流……你疼痛,懊恼,沮丧,无奈,继而反抗,变得无比勇敢坚强:一次,又一次,你可以转着轮椅行走了。我想这仅仅是开始。当你明确地知道自己将永远生活在轮椅上,就必须学会最大限度地料理自己,还要学会打扫卫生,洗衣服晾衣服,将自己装扮得清清爽爽,让自己有信心活着,让人们喜欢与你交往,你比健康人还整洁还漂亮。然后转着轮椅去跟父母交谈,去找朋友们聚会……你走进了人们中间,充满信心地继续尝试,尝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你做成了,你又去尝试做那些力所不能及的事,这可能是极艰难的,而很多人就是在这样极艰难困境中获得了成功。

13.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13)

尝试着去做不可能的事,回眸时,或许你会现,在这个途中你得到了很高的精神愉悦。***无论成功与否,你都会感到欣慰,因为努力超越的本身就是胜利。

我已经尝试了好多年,我总是忘记自己超越艰难时的痛苦,我的记忆里盛满了胜利的美酒。

我第一次见到瓦尔特是六月的一天。那天我来到一个运动竞技学校,开始参加气手枪射击训练。

一切从零开始。

学校为我派来一位优秀的射击教练,还是全国十佳射击教练。我还记得那天我的教练来找我的景。我的教练高大魁梧,英俊沉稳,一脸的严肃认真,他来时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小箱子。他很有气势地坐在我对面,盯着我,我有点儿怕他,那种战士怕长的感觉。不过我现教练也有点儿怕我,他说让我来给你这个大名人当教练,我还真有点儿诚惶诚恐呢。我笑了,我说这里没有什么名人,只有刚来的运动员。

我对教练毕恭毕敬,表示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到底,并且争取好成绩。教练露出很感动的样子,他说海迪,你先别说你是不是能参加比赛,要知道我们只有两个月的训练时间,我们一个射击运动员一般要练好几年才能参加国际比赛。所以到九月,你要是能有勇气去赛场就够了不起的了。

我说那我们就上课吧。

教练开始给我上第一课,他说你得先认识一下什么是气手枪。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箱子的锁,掀开盒盖儿,里面躺着一把很漂亮的气手枪,乌黑精致的枪管,配着棕色的木把手,这让我猛然间想起一些美国的西部片,《太阳浴血记》什么的,那些影片中的牛仔就握着这种形状的枪,在旷野山谷与对手搏击厮杀。

我拿起枪,忍不住叫起来,这么重啊!

这枪握在手里都沉甸甸的,举起来会怎样呢?

我听见教练说,这可是一把不同寻常的枪,是德国制造的瓦尔特。

多有趣的名字啊,我说一部电影里的英雄就叫瓦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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