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h先生说,你书中的梦都很美,而且色彩斑斓,那是文学中的梦。他问我,一位精神病学家说梦是没有颜色的。在你真实的梦中,那些色彩是否被削弱了呢?

我说,我的梦是有颜色的。我很小的时候做过一个梦,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在一片蓝色的水边,阳光很明媚,我快乐地奔跑着,我追着一束彩色的气球,红的蓝的黄的绿的……那些气球飞得很高,飞得很快,那五颜六色吸引着我跑了很远。我不记得我是否追上了那束气球,但是多少年过去了,我都忘不了那束鲜艳,忘不了那奔跑时的欣喜,因此,我一向认为梦是有颜色的。

至此,我觉得与h先生的谈话变得轻松而愉快。他使我的思绪飞出了演播室,我想起那天去庆州访问。一路看到的那些美丽的风光,青青的山,绿绿的水,青山旁白衣少年在吹笛子,碧水边有穿粉红长裙的姑娘在奔跑嬉闹……

凝神中,忽然听见h先生又在问我,你喜欢什么书?你认为什么样的书能够打动你?

我想了想,眼前翩然飘来一位穿一袭白色长裙的少女,她在舞蹈,她在我的脑海中是一个鲜明的形象,我认识她是在一本书里。我告诉h先生我喜欢《邓肯自传》,我喜欢邓肯的舞姿。她的书给过我憧憬,我曾幻想当一个邓肯那样的舞蹈家。虽然在我父母的家族中从未出现过一位舞蹈家,我想即使我是健康的也不一定具备舞蹈家的条件,颈项细长,表高傲。但是我的思想却从未停止过舞蹈,在那里我常翩翩起舞,我的独舞,自由奔放,长裙飘逸。生命的舞蹈将我带入美的境界,舞蹈是人对生气勃勃的万物的向往,舞蹈是人与丑恶和死神进行搏斗的方式。邓肯那优美的舞蹈曾深深打动过我。但我觉得残疾使生命之舞更加美丽超然。在我生命之舞的世界里,我的眼前下着蓝色的雨,我的天空飘过粉红的云,我的身边流淌着紫色的河,我的远处是一片金色的树林……

我说,那时读邓肯的书,我曾想,舞蹈使健康人那样生气勃勃,残疾就只能让人在轮椅上哀伤叹息吗?其实一旦残疾人的理想生出双翅,它便会向着美丽的境界更高更远地飞翔……

h先生露出了微笑,他说,生活在轮椅里也是一种美的存在,轮椅给人更多的想象。人类无法避免残疾,而残疾人生存的本身就是对抗困难和不幸的力量。写作看来是一种积极的选择。他说,我读过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巨著。普鲁斯特自幼患有严重的疾病,那种病使他远离了大社会,他甚至一度不能到室外活动,但是他没有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没有拒绝生命,而是以文学这一梦的形式解脱了自己。写小说本身有时是解放人们痛苦心灵的过程,是在清醒状态下梦的再现。我想一个人经历了长期病痛的折磨、爱的挫折、贫困的煎熬,死神的撕扯等感考验,写作或许会自然地成为一种使命。

h先生的话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写作过程,那些艰苦的日日夜夜,我手中的笔忽而让我欣喜,忽而又让我失望。当病痛袭来时,写作是一种好的止痛剂,我握住手中的笔,一页页坚持写下去,在写作中精神超越了痛苦。渐渐地写作成为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写作的方式表达人对痛苦的感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的。在写作的状态下,我的病痛变得微不足道,尽管它分分秒秒地存在,在这种状态下,我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捧起韩文版的长篇小说,它的装帧印刷是那么漂亮,封面上那些鲜艳而破碎的色块表现了我的梦想,表现了我的生命。

h先生说痛苦中孕育着欢乐。

对此我无限感慨,我说痛苦与欢乐无法分割。其实我觉得品尝痛苦,咀嚼痛苦,比品尝快乐更加意味深长。痛苦是人类的感觉之一,没有品尝过痛苦,不能不说是生命体验的一种缺憾。在我看来,真正的激诞生在痛苦之上,真正的浪漫诞生在痛苦之上。所谓痛苦无非是一种生活的现实状态,到达痛苦的极端,才能体味真正的快乐。

19.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19)

h先生说,希望你能谈谈怎样拯救痛苦者。

我说痛苦者不能靠别人拯救,凡自强不息者终能得救。有的人惧怕逆境,甚至在逆境中绝望,逆境中只有两条路——生存或毁灭。逆境只是一个生命的过程。在风暴席卷的大海上,生命之船被撞碎,航标被淹没,怯懦者或许就放弃了希望,顺水漂流。而勇敢的人则奋力挣扎,即使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也不放弃希望。我的少女时代曾经把死看做是对痛苦的解脱。其实在内心深处,没有人真的愿意去死。因为死意味着感受痛苦的权利被剥夺,死并不比生更好。毫无痛苦可的彼岸太漫长,人会受不了无限的平淡。有人说痛苦就像咖啡,越苦,越有价值,要一点点地品味。我想只有面对痛苦和死神无畏,才能领略生命之泉的甘醇。我说尽管痛苦,我依然坚持活着,我相信最终我将埋葬痛苦。

……

我与h先生的访谈节目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明丽的灯光暗下来,梦一般的朦胧回归了平淡的现实存在。

该告别了。h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看见泪光在他的镜片后闪动。

他说,再见海迪,我真希望这只是开始。

我望着h先生,我说,这不是最后,有太阳升起,就会有夕阳落下,我们还会再见,当星光闪烁时……生命的追问

生命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会作出不同的回答。

有人说,生命就是有机体具有自我繁殖和复制的能力,能从自然界摄取维持这种能力所必需的养料。也有人说,生命除了具有维持在自然界新陈代谢的能力之外,还具有适应自然界的变化,对自然界进行适应性改造,促进自身进化的能力。在自然界里,生命以它丰富多彩的存在形态,精细微妙的组织结构,宏大完整的生存体系,构成了自然界精美壮观、无与伦比的景象。无数微生物潜藏在自然界的一切角落;形形色色的植物给大地、海洋,以至冰峰雪岭披上了色彩斑斓、绚丽多姿的外衣;数不清的千奇百态的动物,又为壮丽辉煌的自然景色增添了奔腾跃动的雄健和飞翔遨游的旖旎;还有人类,这自然造化中最神奇、最伟大、最美丽的创造,不仅使自然界生命的完美达到了巅峰,而且,还给生命赋予了崇高、尊严、博大和无限的创造力,那就是人的智慧。

自从人类有了朦胧的意识以来,人类就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探索。许许多多绚丽奇妙的远古神话,寄托着人类祖先对于生命伟力的想象和希冀,以及敬若神明般的崇拜。基督教《创世纪》的故事,只不过是人类早期对于生命繁衍能力的敬仰和畏惧的复杂感的反映。古往今来的诗人,用尽一切最优美的词句,赞颂生命的美丽。从生命的孕育,婴儿的降生,孩子的成长,青春的勃,爱的萌动,到人的衰老死亡。这一壮丽的过程凝聚着诗人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生命意义的崇高感。而艺术家则用手中的画笔和刻刀,无所顾忌地展现人的形体的美丽,深入刻画人的感——这内心深处所表现出来的最细腻、最精致、最微妙的美的流露……

人类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创建了无数辉煌的业绩,运动场上一个又一个世界纪录的刷新,科技领域一项又一项明创造的诞生,展现了人类生命力与美的无穷魅力。人类飞出地球的壮举和探索外星生命的尝试,表明人类生命具有藐视一切极限的气魄,生命力量和智慧的扩展是无限的。

每当我感慨人类这些辉煌成就的时候,我常常被一个问题困扰,人类的生命是完美无缺的吗?当人们尽展现人类壮丽的生命的时候,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人类生命并非完美无缺,事实上,健全与残缺一起,才构成了人类生命的全部。

生命体从开始孕育诞生以来,就潜藏着不完整与不完美的种种危险,残缺是自有生命以来就伴随着自然界的,也是自人类诞生以来就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当生命还孕育在母体之内时,就已经受到遗传、疾病和外界环境的影响,潜在着残缺的危险性。当人出生之后,这些因素因为他失去了母体的保护而变得更加直接和明显,残疾的危险性就更大了。因此,生命的美从来就是残缺的。

20.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20)

人们对真理的认识总是不断深化的,同样,人们对生命意义的认识也经历了艰难和曲折。***当人们在赞美人类伟大的创造力的时候,或许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是人类整体共同努力的结果,其中包括生命的残缺者。中国古代最早的神话里描写了一位残疾勇士——刑天,他与天帝争权,战败后被人砍掉了头,但他却以两乳为目,以脐当口,继续搏斗。在中国历史上还真实地记载着一些卓有成就的残疾人,春秋时的史学家左丘明、战国的军事家孙膑、西汉的文学家司马迁、晋时的医学家皇甫谧、唐朝的鉴真和尚、宋代的大将杨信……在世界历史上也有很多杰出的残疾人,比如荷马、塞万提斯、拜伦、欧拉、凡·高、爱迪生、罗斯福、惠特曼……

前些时,我读了一本史蒂芬·霍金的书。霍金这个名字几年前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很生疏的,自从去年他的物理学著作《时间简史》在我国出版之后,他对于我们已经不再陌生。或许人们会认为,一个思想深邃、知识渊博的理论物理学家,一个企图向我们描述时间和宇宙的起源和它们末日的大预家,一个向我们预了宇宙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天体——黑洞的睿智学者,一定是个目光炯炯、精神饱满、体力充沛的人。但是,这位英国剑桥大学的著名学者,却是个患有脊髓侧索硬化症,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和生活自理能力的人,甚至连说话也只有他的秘书才能听懂。而正是这样一个严重残疾的人,用他的意志、毅力和智慧,顽强地在深奥的天体物理学领域里探索着,他那无懈可击的计算,精确的推论,常常与实验观察数据惊人地吻合,这使他的理论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也使他本人成为国际上有影响力的学者。

探索未知的领域,始终是人类永不疲倦探索的目标之一,也是人类认识自然、认识自己的有力手段,在这方面,一个残疾人却走在了许许多多身心健康者的前列。霍金以不屈的意志坚持理论研究,举行借助于计算机的演讲会,还出版了多部科普著作。霍金的成功,在于他懂得如何挥自己生命的潜力,身体残疾了,头脑还能工作,他充分利用思维能力,让它挥出能量。在未知的领域里深入地钻研下去。

人类的进步,就在于生命这种可贵的探索精神,不屈不挠的勇气和超乎想象的智慧。

我还想提到一个鲜为人知的人,最近我在《德国》杂志上见到了他。他就是德国探险家约亨·哈森迈尔。哈森迈尔七岁时在父亲的书柜里现了一本《与珊瑚和鲨鱼做伴》的书,他入了迷。十年以后,他开始了洞穴探险的生涯。后来,他现了二百多个洞穴和洞穴的延伸,并受法国政府的委托在地中海进行了水下探险。不幸的是,有一次他受美国电视公司委托在奥地利的沃尔夫冈湖底拍摄时遇险,身体高位截瘫。但是,哈森迈尔没有放弃生命,没有放弃探索生命意义的理想。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制造了一艘只能坐一个人的“洞穴号”潜水艇,开始孤身一人在地下千米深处、罕有生命踪迹的洞穴、暗河和湖泊里漫游。为探寻人们未曾到过的领域,他充满热地工作着。

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力啊!一个对事业执著热爱的人,即使是残缺的生命,也能爆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和力量。没有霍金,人们对黑洞的认识也许还要推迟很多年;没有哈森迈尔,地层深处的很多奥秘也许还是未知的。夜晚,我们仰望满天繁星,当流星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我们不会想到,有一个只能用头脑工作的人,正在为揭开宇宙的奥秘而沉思;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我们泛舟湖上,在碧波清风中流连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想到,在幽深的湖底探寻的是一个身体截瘫的人。但是,他们的残疾之躯同样展现着生命的活力,他们的思想同样闪现着智慧的光芒。人的生命的潜力是多么巨大,残疾带给人的痛苦也许远远超过其他困境带给人的痛苦,我想,残疾人甘愿忍受痛苦,展示自己生命力量的**,或许是健全人所难以想象的。

活着就要创造,就要探索,即使肢体已经残疾,思想的火花也决不停止迸。这就是生命,这也是许多诗人和艺术家在他们的作品里还没有表现出来的生命的美丽。

1.生命的追问 第四辑(1)

障碍有时成为真正的屏障

成为一张无所不在的网

关于活着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能活到今天,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活着,只知道活着是要呼吸的。***可我知道什么是死——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凭自己的亲人怎样哭喊。死的景是我在医院里看到的,我见过和我住一个病房的孩子死了。我几乎不去想活着的事,我太小了,只有八岁。但我已经朦朦胧胧地觉得活着不好:我要打针吃药,要做手术……那一切太可怕了。其实最可怕的还是孤独,还有夏天,没有电扇。妈妈上班前,总是让我倚着被子坐好,把一个盛满凉水的罐子放在我身旁,她说你要是热了就把手伸到水里。我守着一罐凉水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那么漫长,都让人不耐烦。我没有玩具,家里也没有收音机,只有一只马蹄表咔嗒咔嗒地走着,不慌又不忙。那就是我活着的声音。

妈妈对我的病从不绝望,她不断地给医生写信,还把医生请到家里来。我十一岁时,有一天,妈妈请来一位军医。看着我不停震颤的腿,还有身上一块块化脓的褥疮,他对妈妈说,这孩子十八岁双腿就会挛缩起来,再也伸不开了。医生走后,妈妈对我说,我不相信,你要好好锻炼,你的病一定能好。我不完全懂得医生的话,但我懂得妈妈的话。

我总是笑,苦笑。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于是我就在父母面前装笑。有时脸上笑,心里却很烦恼。我学会了忍耐。试着咬牙忍耐。因为书上说,痛苦的时候都咬牙坚持。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真的很可怜呢。

我十八岁的时候,妈妈想起了医生的话,她有点得意,说,你看我说得对吧。

我继续努力活着。

可是我的病加重了。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做了第四次脊椎手术。此前医生对我的病并不乐观,他们说了我会死去的几种可能:1。肺炎;2。泌尿系感染;3。褥疮——这是脊髓损伤的病人最可能死去的症状。

可我依然活着。

我的生命力一次次粉碎了医生的预。

很多年了,我总是给自己开处方,我知道怎么预防感染,我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条件再差也要洗头洗澡,晒衣服晒被褥。所有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擦得一尘不染。我会给自己针灸、注射、按摩,给褥疮换药。看不见的地方就照着镜子。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好起来。

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有病装没病,有残疾装没有残疾。

我像健康人一样穿着,虽然搬动双腿很费力,可我努力就能做到。我像健康女性一样打扮自己,整齐干净。指甲从来都是及时修剪的。即使躺在病床上,也要挣扎着让自己整洁清爽。

多年以后,我见到了山东省立二院神经外科主任张成伯伯,我童年时,他是我的主治医师。他已经老了,他说没想到我能活到现在,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说,乐观坚强是第一!

后来,我在全国“两会”上还见到了著名神经外科专家王忠诚教授。一九六五年,妈妈带我到北京治病,要找的最好的医生就是王忠诚教授。几十年后,我活着,还和他一起开会,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今天,我还是不断鼓励自己好好活着,还是装得像没有病、没有残疾一样,我让自己忘掉不幸和痛苦,虽然很痛苦,但我知道,活着就是一种忍耐,必须有耐心地活着,耐心地做好每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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