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行进中,我看见无数闪烁的光点投进了黑黝黝的河谷,河水中仿佛撒进了数不清的亮晶晶的珍珠,随着荡漾的水波忽闪着神奇的微光。哦,一条闪闪光的星河从无垠的天际飘来,把宇宙苍穹都包容在它神秘玄妙的闪烁之中。这天地河汉交相辉映,在那无名乐曲的伴奏下,永无止息流淌的繁星,带走了黑暗降临的忧伤和失落。暗夜中我想知道这熠熠闪光的星河流向何方,我只看到了片片树林,夜风吹过,树影仿佛在轻歌曼舞,又像对对侣徜徉在林边河岸,在夜色的美丽和星光的神秘中,亲昵的悄悄细语随风飘来,令人心旌摇荡,给这远离尘嚣的长河幽谷平添了几分热烈。

2.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2)

忽然,从远方的树林尽头,在那高高的堤岸的背后泛起一线银光,微微的,但却明亮,渐渐地越来越亮,银色中还带着些许金黄,是月亮升起来了。***一轮满月,圆圆的,像一只镶着一圈金边的银色圆盘,越出树梢,高挂在湛蓝的天空中,有些晃眼,刚刚还璀璨夺目的浩浩银河此时却隐去了它的光彩,把引人注目的荣光让给了这姗姗来迟的月亮女神。

月亮女神慷慨地向大地倾洒着她柔美明亮的银光,层层叠叠的树林镀上了分明的银色,又把更加鲜明的影子投射到河岸上、田野里,远远的月光下的村庄分外安详静谧,偶尔有几点灯火从哪家的窗户里透出,给人以说不清的联想。河谷里不知什么时候云气氤氲,在月光下如同一条透明的绢带在飘荡,就像传说中仙女乘着夜色来到河里沐浴,临走时遗落在河边的纱巾。此时的河面,正泛着粼粼的波光,仿佛仙女们刚刚离去,她们在水中嬉戏激起的层层涟漪还在向远处轻漾……

诗人形容说月光如水,此时此刻,这如水的月光正向空阔的河谷里倾泻,使黄河银辉耀眼,那潺潺流淌的河水就是那如银如水的月光,从千山万壑中婉转而来,向着渺远的天与地融为一体的地方坦荡而去,一路上把绚丽和光耀铺满山川河谷,又带往天涯海角。

哦,黄河,多少次我为你如醉如痴,为你的春的生机勃,为你的冰碎雪融。那混浊中夹杂着晶莹和洁白,如同千军万马从青藏高原上奔踏而来,所到之处,踏碎了万千洁白的美玉,裹挟着无数晶莹剔透,让山川大地褪去冬的臃肿坚厚的外衣,露出艳丽细腻的天生丽质,让春的种子萌出新芽,让冬眠的虫蛹嬗变着破土而出,为遥远的地方送去复苏的呼唤和温暖的信息。黄河,我为你两岸杨柳吐绿、青草芬芳而心驰神往,也为狂风卷起漫天沙尘,把天空遮蔽得昏黄而惊奇诧异。也许,正是这翠绿葱茏和浑黄蔽日才构成你春的瑰丽和神秘。

黄河,我为你激澎湃,为你的夏的桀骜难驯,癫狂不羁。当暴风雨铺天盖地而来,你霎时间变得狂暴无度,目空一切。你凶狠猛烈的滔天波浪似乎要一往无前地冲决一切阻挡,肆无忌惮地撞碎一切羁绊,迅如闪电一般冲向下游,去融汇大海的波涛。你一路浊流回转千百度,仿佛还有眷恋,又有些迷惘,但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执著着东方。你裹挟了你所能眷顾的一切,你变得无比浑厚,仿佛有千钧重负要你驮载,让你艰难地喘息,甚至禁不住出无可奈何的怒吼,但你还是奋不顾身,纵有悬崖绝壁,万丈深渊,也纵身一跃,任凭滚滚波涛如排山倒海,任凭霹雳雷霆的轰鸣响彻云霄,也没有片刻的停顿。你不顾两岸广阔的田野里万物蓬勃的生长,丰收在望,也不顾两岸的人们惊惧的目光和杂沓的脚步,你不顾滔天洪水会冲决堤岸,使富硕的田野和村庄滑入泥浆,你连两岸绿阴浓郁的树林和点缀其间的斑斓花朵也无暇瞥上一眼,就从高高凌驾于人们屋顶、楼顶的河道里汹涌地夺路而走。也许,这正是你最可爱的性格,你把你的勇猛、你的狂烈、你的激越、你的豪迈,化作了一腔风驰电掣的洪流,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与你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人们。千百年来,正是你的这种性格,像永不枯竭的玉液琼浆哺育了人们,使他们坚韧顽强,激奔放,勇往直前,才使他们战胜了数不清的艰难,使子子孙孙生生不息。

哦,黄河,我也为你的妩媚而忘流连。那碧空下的星河,那月色如银的纯净,把你春的雄浑、夏的壮阔,全都丢在了身后,而你的华贵和艳美却在浓浓的秋意中尽张扬,河水悠然自如地在九曲回环的河谷中逶迤,仿佛长裙曳地的美丽少女,沿着秋叶金黄的乡间林**,披一身金光款款而行,在她的身后留一条金色飘带在晴空下舞姿翩跹,你携来秋风清爽,稻粟芳香,也引来百鸟齐鸣,树林飒飒的合唱,把无限的喜悦、温、希冀带给人们,使梦幻成真,使希望变成幸福的微笑溢出心田,绽放在人们的脸上。

3.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3)

黄河,我为你冬的严峻而充满敬意。当冬的女神飘然而至,你张开宽广的臂膀拥抱了她。你毫不犹豫地割舍了秋色里潺湲缠绵的愫,把你的金色变成一块坚硬无比、晶莹闪烁的冰甲。两岸密密的树林也脱去色彩斑斓的秋装,挺立的枝杈仿佛武士手中的戈矛剑戟,为你的冬的酣眠日夜守护。只有那水边的沙滩依旧不甘寒冷中的寂寞,在阳光下熠熠闪动着星星点点的金辉。

黄河,我没有因为你冬的冷漠而望而却步,在严冬里,我也曾一次次走过你的身旁。你经历了春的渴望,夏的追寻,秋的温存,现在你要安然入眠,享受辛劳后的甜蜜和幸福了。在你严峻的冰甲之下仍然悄悄流溢着柔美和激烈,待到春回大地,这股潜流就会像火山爆一样,一瞬间破碎这坚冰铠甲,激流就会像熔岩一样从高原峡谷中腾跃而出,带着你全新的梦想和渴望,带着新生的无限勇气,唱着高亢昂扬的歌飞泻……

日月巡天,江河行地,这亘古不变的大自然的造化,多么神奇奥妙,给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多少激昂兴奋,也带来多少悲痛忧伤,多少缠绵愁绪,多少神思遐想。一条万古流淌的黄河,给人们编织了多少美丽的梦想,多少奇妙的传说,也留下了多少永不磨灭的悲喜剧,使人们面对这万里长河百感交集。而黄河却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它千种风采、万种神韵,吸引着人们赞美它、讴歌它、描绘它。古往今来,有多少诗人满怀激为它吟诵不朽的诗章,多少画家浓墨重彩为它绘出壮丽画卷,更有人不远万里,踏遍崇山峻岭,从它源头的涓涓细流,一直追寻到浩淼如烟、目不可及的入海口。也有人从万米高空引颈俯瞰,一睹它逶迤的英姿和风采……哦,黄河,谁能说得清这其中的缘,谁又能割舍这连绵的怀,即使对你有过不堪回的噩梦般的记忆,却依旧意盎然。

多少次我的思绪都被这静静的河水牵引着流向了远方,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到碧蓝的渤海之滨,迢迢万里,纵横驰骋,使我心灵飘忽,难以回归,我想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记得,十五岁的一天,我渡过了一条河……死是美丽的

死是美丽的。

我写下这个题目天正下着秋天的雨。

我第一次觉得死是美丽的就是一个下着秋天的雨的日子。

那时我约摸五岁半,住在医院里。那时我几乎常年住医院,住在儿童病房,等着我的腿好起来,等着回到市委保育院大班那群快乐的孩子们中间去,在那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我可以尽地跑,尽地跳,尽欢呼,也尽地调皮捣蛋。

一天,我住进了白色的病房里,四周静极了,屋里只有两张带铁栏的儿童病床。虽然医生说我的病很严重,可在这里,我算病得最轻的。我还能坐着,从铁栏里向外张望,观望屋里也观望窗外。我还能说话,只要有护士阿姨,我就会不停地说,不停地问,阿姨,我什么时候好?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阿姨……如果几个穿白衣、戴白帽、脸上遮着大口罩的护士阿姨凑在一起,她们便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精神?再住下去真得憋出病来。她没有一会儿安静。

的确,我没有一会儿安静。我坐病床上玩腻了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玩儿了,我便拔开暖瓶盖,看着那一缕缕热气变幻着形状冒出来,飞升去。我曾期望对面床上的那个孩子跟我说话,跟我玩儿,可他却整天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出轻轻的鼾声。他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鼻子里插着一根细细的红色的小管子。手上脚上终日吊着盐水瓶。他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也不睁开眼睛,他的爸爸妈妈给他带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罐头、果子露,他还是不睁开眼睛,而那一切都让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垂涎欲滴,记得我们班里有个男孩子为了想吃一口罐头,故意在下雪天脱光上衣,飞跑到门口让冷风猛吹一下,回到床上很响地打喷嚏,好让自己感冒烧打哆嗦,住进隔离室,等待吃罐头。

4.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4)

我的床头没有罐头,也没有果子露,我只是腿不能走路,我照样香喷喷地吃饭,可我羡慕那个孩子的罐头和果子露,于是我想叫醒他,喂,喂,你醒醒,你还没有睡够吗?呸,你讨厌!他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醒。我拿根小木棍轻轻捅捅他,轻轻敲敲他,为了能够着他,我差点儿从床上摔到地上。

我问护士阿姨,他为什么总是睡觉不理人?

阿姨说这个男孩子没长脑瘤之前又活泼又调皮,后来病重了,做完手术他累了,就睡着了,他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他做什么梦?他梦见了什么?我不停地问。

阿姨说他梦见自己坐火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等火车到站他就醒了。

于是我盼望男孩坐的火车快些开,快些到站,然后他睁开眼睛,然后他跟我说话,然后他让我尝尝他那些花花绿绿的罐头和紫红色的透明的果子露,再告诉我他所看见的一切。

我每天双臂伏在铁栏上,下巴颏懒懒地靠在胳膊上,等待他醒来。男孩子很漂亮,圆圆的脸庞,翘鼻子,嘴巴微张着,有点儿像笑的样子,可以看见他像我一样掉了一颗大门牙。他没有睁过眼睛,我想他的眼睛一定又大又亮。每当看到他黑黑的眼睫毛眨动,我就会高兴,我就会连连地叫他,喂,喂,你看,你看,外面下雨啦,有一只蜻蜓飞来啦!

有一天,很冷,天真的下起了雨,雨不大,出均匀的淅沥声,屋里很昏暗,我很闷,想哭,伏在栏杆上不耐烦,就睡着了。

忽然我听到一阵忙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男孩子的床边围着一圈医生,他们悄声说话,摇头,无声地收起听诊器,无声地收起病历夹,又无声地走出去。护士阿姨拔去男孩子鼻子上的红管子,拔掉他手上的吊针,又用白色松软的毛巾为他擦脸。男孩儿的脸色变白了,更安静了,他的睫毛不再眨动。阿姨扯起白色床单将他全身盖严了。

为什么把他盖起来?我还等他醒来呢。我说。我不敢大声说,只是小声嘟哝,因为屋里的人都放低了声音说话。

后来,男孩儿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给他穿了崭新的蓝色有白杠的海军服,还把一顶后面有两根飘带的海军帽戴在他缠满白色绷带的头上。然后他们悄声哭泣,哭湿了手绢。他的妈妈啜泣着说他就喜欢这样的衣服。这时来了一辆带四个轮子的平车,人们把男孩儿抱上去,推他走了。我听到更伤心的抽泣声。

门关上了,男孩儿的床上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儿,护士阿姨抱了一摞新的白床单进来了,她们很快就把男孩儿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她们很静默地做着这一切。

我怯怯地问,阿姨,他怎么啦?

他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坐火车吗?

护士阿姨点点头。

再也不回来了吗?

护士阿姨依然点点头。

我哭了。

一位阿姨过来搂着我的肩膀,摸着我毛茸茸的头。她说,你别哭,其实那里是很美的。

那天晚上,我总也睡不着,望着对面的床,已听不见男孩儿的轻轻的喘息,听不见氧气瓶咕噜噜的冒泡声,只有窗外细细长长的雨声。我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那个男孩子睁开眼睛,扯下了头上的绷带,他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跑出去,去坐火车。长长的绿色的火车出鸣叫,轰隆隆向前开,闪亮的车窗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我想起自己去武汉爷爷家就坐过火车,车窗外面真的很美,有田野,有小河……

死,就是去很美的地方啊!

我的小小的心安静下来,就困了,就睡着了。1991——灵与肉

那天我住进了上海中山医院。又是冬天,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总有灰色的云在空中徘徊游荡。洁白的病房,洁白的床,一切都是童年起就熟悉的景,只是床头桌上放了一束美丽的鲜花。那鲜红,那金黄在一片洁白中格外夺目。童年时我的床头桌上没有这么美丽的花,只有一个傻呆呆的竹子壳的暖水瓶。

5.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5)

躺在病床上,我开始回想,我为什么住进医院?我得了什么病?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又要经历让人不耐烦的各种检查吗?我厌倦,我无奈,我无法抗拒。

我回到童年,可回忆仍凝在白色的医院里,我闻到刺鼻的来苏水和酒精的味儿,所有的孩子都害怕那种味儿,那意味着就要挨一针或是挨一刀。那一天很多医生围在我的床边,他们用大头针轻轻刺我胸前的皮肤,他们不停地问,这儿知道吗?这儿呢?我开始点头,后来我就摇头,因为我已感觉不到大头针的刺痛。医生们又用红色的小橡皮锤敲我的膝盖,用细细的棉签划我的脚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没有知觉的腿不住地震颤,就像我过去烧怕冷止不住抖。

医生们让我害怕让我不耐烦。我想喊我想叫,我想跳下床逃跑。我想起有一次我爬到椅子上去拿橱子上的果酱,妈妈一次只让我吃一勺果酱,可我想吃好几勺,我使劲儿去够果酱,却把妈妈的一匹蓝色的小瓷马碰到地上,妈妈喜欢小蓝马,总是把它擦得很亮很耀眼,家里来了客人都要看看小蓝马,他们说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马。可小蓝马被摔得粉身碎骨,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偷偷跑出家门。我藏在别人家的门洞里,藏起来真好,藏起来又害怕又快乐,藏起来又想哭又想笑……

我挨了一针,医生说我得天天打针。那会儿我想,我要是一个气球多好,轻飘飘地飞到天上去,我要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多好,想飞多远就飞多远,我要是一只笨鸭子也好,就像家中院子里的那群小鸭子,它们每天跟在鸭妈妈身后摇摇摆摆地跑,呱呱地叫,它们在一起很高兴很热闹,不像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我第一次想,如果世界上没有我多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没有我。我忽然想起一个马戏团,那个马戏团有一个魔术师。那个魔术师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我看过他变魔术,他能变出很多东西,水中的金鱼、木箱里的兔子,还能变出一盆跳着舞的火。魔术师也能把一些东西变没了,我看过他把一个好看的女孩儿放在一只大木箱里,蒙上黑布,然后他冲着木箱开一枪,再打开箱子,女孩儿就没有了。我想如果让我出院,我一定谁也不告诉,我要找到那位魔术师,我要告诉他我愿意钻进那只木箱子,我想让他把我变成一个叫“没有”的东西。

几天之后,医生把我抱进一间小小的治疗室,他们让我侧身躺在窄窄的床上像虾米一样弓腰抱住自己的曲起的腿。他们往我的腰椎那儿扎进了一根很长的针,又在针上接了一根有刻度的玻璃管。护士在我的脖子上缠上血压表的带子,她坐在旁边看着血压表,一下一下地捏着绿色的橡皮球。我的脸慢慢涨红了,又憋得紫,我想咳嗽,我想起电影里的坏人,他双手卡着好人的脖子,他恶狠狠地吼着,你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掐死你!玻璃管里透明的液体渐渐上升。我想睡着,我想做一个梦,我想去找魔术师……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