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门开了,医生来到我面前,我爬起来端坐在轮椅里。医生说我想跟你谈谈。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医生说:

你——得了癌症,

你——同意做手术吗?

医生的嗓音很浑厚,很好听。

我看见自己翻开一本书,那本书的书名在我眼前飘闪:《丧钟为谁而鸣》,我的耳边响起悠长的钟声,当——当——当——

我要死了吗?从此我将在世界上消失,化成一缕烟,一片云,化成一抔土,一棵树……这意味着从此所有的疼痛都不存在了,那是多么好啊!我看见自己跑进一片春天的杨树林,白色的树干挺拔着,鲜绿的叶片在飞舞,在唱歌,天空太阳很明亮,透过眼帘我看见外面下起了美丽的七色雨……

是我将带走生命,还是生命将带走我?

门,在医生身后轻轻关上了。

我躺在手术台上,我想我是第五次躺在手术台上了。护士将我的胳膊缚在夹板上,还有人用双手紧紧固定我的头,医生在我脸上的癌变部位涂上碘酒,涂上酒精,又用龙胆紫画线,我感到凉森森的刀片划过我的皮肤,划过我的心……我的眼前淌着红色的河流,漂着红色的船。我听见很多鱼在笑。我看见有人掀开一架三角钢琴的盖子,那是一架破旧的钢琴,琴键已残缺不全,白的像鸽子,黑的像燕子,静静伏在那里,一双苍老的手,手指迟缓地在那些琴键上掠过,一串杂乱的叮叮当当的音符响起,止血钳就落在了白色的盘子里,红色的河流继续在奔涌,红色的船继续在漂荡……

6.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6)

终于我看见了穿一身黑色燕尾服的魔术师,他对我微笑着,他的垂在腿边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我向他跑去,我喊着:

把枪举起来——

我跑着,我感到轻飘飘的,我觉得自己在飞。

我跑着,迎向黑洞洞的枪口。

啪——我听见一声枪响,紧接着,世界开满了绚丽的花,飞起了快乐的鸟……关于《最后是女人》的电影

《最后是女人》这部电影没能拍成。

这部电影的主角本应是我自己为原型。

几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年轻的女导演辗转找到我,她说她一定要为我拍一部电影,并且她列举了她过去拍过的一些电影,因此她成为亚洲最年轻的女导演。她说她的电影学院的几位同学都成为大名鼎鼎的国际级电影导演。

女导演小我几岁,她很可爱,剃了一个短短的男孩子的型,脸上有些隐约的雀斑,就像我小时候在苏联画报里见过的某个顽皮的孩子。女导演很单纯,很热,刚一见面,就对我说,给我这个机会吧,我想我一定能成功。

我们是在北京见面的。我住在中国大饭店,地上是浅驼色的温馨的地毯。年轻的女导演于是不坐椅子,盘腿坐在松软的地毯上,并且顺手将窗前圆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摆在自己的面前,而后就一支支吸起了男人才吸的那种外国烟。

女导演极有才华,她希望我给她所在的电影厂长篇小说的改编权。她说她一定会拍出一部好看的电影。接着她谈了自己大段大段的构想,并说希望这部电影叫做《最后是女人》。她说无论再怎样奋斗,无论再怎样失败,无论再怎样成功,我们最后还是女人,女人的一生太难了。

蓝色的烟雾在她面前缭绕,她身后的窗外下着秋天的雨,她的脸上流淌着两道在灯光下闪亮的小溪。她诉说着她在生活中经历过的一切。少女时代她家境贫寒,别的女孩子拥有的快乐她没有,但是她却拥有倔强的性格。长大了她凭自己的勤奋学习,考进了电影学院并且早早地步入了爱河。她说我曾幸福过,爱得昏天黑地,后来就生下了女儿,再后来他就离开了我……我的好几部电影都是在痛苦的心境中拍摄成的,拍电影使我忘掉一切,拍完了,我却又失落了,今天我又想起我的女儿,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我坐在她的对面,始终听她诉说,而我无话可说,只是不时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不知道怎样分担她的伤痛。

我们又谈电影。

她依然坚持拍《最后是女人》。

我摇头,一直摇头。我说生活的故事还没有生完,或是有些重要的故事还正在生。我现在不想拍电影一点儿也不想。我将以我的生命充分体验痛苦,体验精神承受病痛的能力和过程,也许充分体验了这一切,才能更深刻地领悟生命的意义。痛苦中孕育着艺术的力量,没有历尽艰辛的女性就没有动人的影片。如果有一天真要拍电影,我一定请导演坐在轮椅上体验几天再来找我,这并不是我苛刻。

我说拍电影也许过些年,也许等我老了,白苍苍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定很美。我说。

在公园绿色的草坪上,我的轮椅停放在一棵大树下,我的面前是一泓碧绿的湖水,湖面上漂浮着莫奈不同时期的睡莲。微风拂起我银白色的头,丝丝凉意穿透了我鲜红的毛衣,撩拨着我盖在腿上的乳黄色带着棕色方格的毛毯。在我的胸膛里是一颗已经七十岁的宁静的心,我颤抖的左手还握着年轻时在病床上用惯了的木夹子。我的目光透过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落在那一片片色彩斑斓的睡莲上,我的笔记下了生命最后的向往……

女导演说总有一天还会来找我。

我点点头。那一天也许很近,也许很远,我说。汉堡包和贴饼子

二十多年前,我开始学习英语,我从一捧起英语课本的那一天,就对这门功课着了迷,英译汉、汉译英……那时朋友送我一本袖珍英汉词典,我于是如获至宝,一有时间我就拿着词典翻来翻去,我喜欢轻声读生词。有一天我读到了hamburger(汉堡包)这个词,我不知道汉堡包是什么样子,可我知道汉堡是德国的一个港口城市,我于是猜想汉堡包或许就是一种德国包子,里面是牛肉馅儿,不,我很快否定了自己,我不记得从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德国人吃包子,他们只吃面包。欧美小说中常这样描述:某人拿起一片面包,然后用刀子抹上果酱或黄油,要不就是夹上一片儿火腿。小说中的俄国人或苏联人则喜欢蘸着盐吃面包,还有抹上鱼子酱的。这些吃法从感官上想象,我喜欢那种某人拿起一片面包,然后用刀子抹上果酱的吃法。因为我想面包是甜的,果酱也是甜的。我那时很少有甜的东西吃,所以就特别向往甜的味道。

7.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7)

我琢磨着夹着果酱或肉片儿的面包,就想起了我在下乡的尚楼村吃过的一种夹心的饼子。那时村里太穷,人们过年都有吃不上一顿饺子的,人们每天吃窝头喝糊糊,可村里那些吃粗粮的人比城里一些吃细粮的人心肠善良、热乎。他们拿我们当亲人。隔几天村南头燕春家的奶奶就会叫我上她家去尝新鲜,一次她说今儿个我给你做贴饼子,她说她很少贴饼子,做贴饼子灶里的火不好调教,火小了不熟,火大了就煳,最成功的贴饼子鼓包包的像个暄腾腾的馍馍。贴在锅边的那面烤得焦黄,吃起来咯崩咯崩的很脆很香。我们那里的贴饼子是棒子面掺上黄豆面和黑豆面做的。贴饼子刚出锅立刻就能闻到热腾腾的香味儿,那香味儿很淳朴很厚重。

燕春家的奶奶掀开锅,铲下一个贴饼子,贴饼子很烫,她就在两只手上倒腾着,用嘴吹着,稍凉一点儿,她便赶紧把贴饼子按在锅台上,用刀平着切成两片儿,用小勺舀一勺陶罐里熬过的又黑又稠的棉籽油,淋在饼子上,再捏一撮盐细细撒上,然后还要甩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儿。她把两片儿饼子合上,使劲儿一夹,递给我说,妮儿,来趁热吃,看香不?我大口咬大口嚼,一是饼子真好吃,二是为了让奶奶看我吃得香,高兴。十五岁的我吃了那种贴饼子,苍白的脸就有了血色。后来,燕春家的奶奶去世了,我就再没吃过淋上棉籽油撒上盐甩上葱花儿的贴饼子。

再后来,有一次我去北京,妹妹给我买来一堆汉堡包,她说那是麦当劳的正宗汉堡包,她买的那种叫巨无霸。我问什么叫巨无霸,她说就是大个儿的汉堡包,就是最贵的汉堡包,她说你最好趁热吃。我咬着,研究着,原来这就是hamburger呀,一个面包中间夹上牛肉饼生菜西红柿,再浇上沙拉酱和鲜红的番茄汁。巨无霸很好吃,有一种洋味儿,有点儿咸,有点儿甜,有点儿酸,吃着汉堡包,我很想用英语说话,我想说:thehamburgerisverydelicious.我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的几位爱去麦当劳的朋友后来给我打电话时总爱在中国话里夹上yes,ok,或是ithinkso。

吃着巨无霸,我不觉又想起了那久违了的贴饼子,我觉得贴饼子越嚼越香,想起那热乎乎的葱花儿的味儿,我也就想起村里那群爱围在我身边儿的孩子,他们跟我说话总有一股让人觉得很亲切很热乎的葱味儿。如今hamburger到处有卖的,可是我不知道哪里还有淋上棉籽油撒上盐甩一把葱花儿的贴饼子……一本蓝色的书

n把一本崭新的蓝色封面的书递到我有点颤的手上,书厚厚的,很精美。我想当他从黄书包里掏出那本书,当我第一眼看见那本书时,我一定惊喜得瞪大了眼睛。那时在小小的县城里,我从未见过印得这么漂亮的书,没有见过那么白细的纸页,更没有见过塑料压膜的封面。

n递给我的书,天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白色的大字:

“english900”

确切地说那是一九七四年的秋天。

在此之前我曾写信给n,我说我想学习英语,n很快就给我回信,他说那么你等着,能给你一点儿帮助我很高兴。我很感激n,他对朋友总是很仗义。

n说这本《英语九百句》,是他跟父亲要来送我的,而n的父亲只有这一本,n说这是中美恢复正常关系后,第一次进入中国的美式教材,我因此对n更是感激不尽。我想我那会儿捧着那本书,脸一定激动得通红,或许我说话也有些结巴。

n告诉我,现在《**》每晚八点多都播讲《英语九百句》,只是因为短波有电台干扰,有时就听不到。n说收听短波很危险,你还是小心为好,自己慢慢看吧。

n的话让我本来热气腾腾的心猛然冷却下来。我知道收听《**》就意味着收听敌台!我有一个小收音机,我从不敢听短波,据说一听短波公安局监视器的红灯就会闪亮,人们就会顺着方向来追查。有一次我听见一位播音员说:“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我顿时心跳一百次,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关上收音机,偷听敌台就是反革命啊!我紧张我害怕,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来……

8.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8)

n走了,我赶忙翻开崭新的书,可是对于那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认识。在我的眼睛里,那一个个黑色印刷体就是汉语拼音。我有一种很强烈的要读出那些拼音的愿望。我很想知道那些句子的结构。

我想起小时候学习读书的景,我有很多用拼音注音的小人儿书,上面是汉字,下面是拼音,比如《二十响的驳壳枪》、《半夜鸡叫》……我很快就学会了拼读。比起汉语拼音,我更喜欢方块字,我自己猜对了很多汉字,我喜欢读印着方块字的书。猜想每个方块字的读音和意思,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只有当我实在猜不出来,我才去翻字典。我觉得很多汉字就像图画,比如说门,这个字我不曾记得查过字典,因为我一看就认定它是门。我甚至奇怪上学的孩子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写那么多门门门门,我觉得它本身就是门。看见这个字我立刻想到很多门,大门小门,前门后门,大红门、小黑门……又比如木、林、森,我觉得认识了一个木字,就可以有理由去猜想林和森的意思。木字越多,树就越密,很多树在一起就成了树林,或是大森林。我觉得一个孩子能够拥有一处静静读书的地方,有一个静静猜想的机会是最大的快乐。在明亮的窗下,坐在阳光里,我读了很多书。我牢记每一个汉字,我读的书越来越厚。

我还喜欢写汉字,我尽量写得横平竖直。有一次爸爸妈妈的同志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玩儿。当他们知道我没有上学却会写字,就感到惊奇。大人们围坐在桌边说话,孩子们就围在我的床前。他们说你写字给我们看看。我于是就一个个地写,一个孩子说你写得真好,我是说又干净又整齐,但是你写的字倒插笔画儿。我顿时面红耳赤,没有老师,我能不倒插笔画儿吗?后来他们又让我写汉语拼音,又一个孩子说你写得又干净又整齐,她还说你比我们班的xxx都写得好。我这才不太难过了。她拿我的本子给她的妈妈看,那位阿姨说这些拼音写得真漂亮,就像英语。

我问,什么是英语?

阿姨说英语就是英国人、美国人说的话,他们的文字是拼音。

这便是我对英语最早的印象了。

我又翻看n送给我的书。这本书讲的是什么,这一组组的黑色字母又代表什么?我翻开第一页,试着读第一句,这一句很短,只有五个字母:hello,我读出来:“哈喽。”我想起在一些抗美援朝的电影里,那些美国兵就常说“哈喽”。我的音跟他们说的基本相似。我激动起来,我想继续往下读。第二句是:goodmorning.这次我失败了,我不知道good怎样读,两个o在一起应该读什么?是读两次o,还是读一次o,那天我的日记是关于两个o的猜想。后来一连几天我都陷在两个o的猜想之中。我赶忙给n写信,请他告诉我读英语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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