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卡茨先生告诉我,丸子十七岁就成了慰安妇,战后回家被她父亲狠狠扇了一顿耳光,直打得口鼻出血耳朵流水,又把她撵出家门。她几乎疯了。从此得了中耳炎,过些天就得去打针。你看,她整天抱着这个叫麻由咪的布娃娃,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这里的人,她们谁都没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弗卡茨先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无限同从我的心底涌起,我决定尽可能长时间地陪伴这些孤苦的老人,多给她们一些欢乐。
这时屋里忽然一阵欢呼,老人们叫喊着:啊,poky,poky!
原来一只德国黑狗跑进餐厅,它亲热地冲着大家摇尾巴,还舔着人们伸过去的手。弗卡茨先生说,poky是大家的好朋友,它在这里陪伴这些老人已经十几年了。poky跑到我和妹妹身边,嗅着陌生的中国人的气息,弗卡茨先生拍拍它的头说,这是海迪,我们的朋友,记住。我轻轻地摸摸poky光滑的头顶,觉得这里虽然远离尘嚣,却充满着友爱和温。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上午都去陶艺屋,跟奥巴桑们一起做陶器。她们用黏土做成各种器皿,再由一位专门的师傅上釉烧制,十几天才能烧好一批。那些陶器都是随心所欲的作品,有碗,有盘子,有花瓶,也有小动物。那形状就像远古人做的东西,很有些返朴归真的味道。我也做了几只碗,有的刻上鱼的纹饰,有的刻上盛开的樱花。奥巴桑们纷纷赞扬我的作品すばらしい(漂亮)。看到她们高兴的样子,我觉得那聚在心头的沉重的阴影开始散去。
不久,我去金泽、富山等地参加音乐会,一走就是一个多星期。在回来的路上,我直嫌火车开得慢,我想念卡尼达的每一位朋友。回到妇女村已是下午,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而往常奥巴桑们听到我回来,都会从作业场跑出来将我团团围住,争着给我说话,一起推我上山。今天这里为什么这样安静?奥巴桑们到哪里去了?我和妹妹正在奇怪,只见妇女村的管理人员佐佐木从远处向我们跑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说,海迪桑,对不起,所有的人都在山后呢,poky……poky突然死啦,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poky死了?我的心里猛一沉,来这里不久poky就成了我的好朋友,在餐厅吃过饭,它总是坐在我身旁,将下巴搁在我的膝盖上,静静地和我一起听奥巴桑们唱歌,看她们跳舞……
14.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4)
哦,poky……
奥巴桑们失去poky该会多么难过啊!我请佐佐木带我们去看poky,刚刚绕到山后,就听见一片伤心的呜咽,在一棵树下奥巴桑们围在那里,走近了,我看到poky静静地躺在枯黄的草地上,一丝风掠过,poky的毛在风中微微颤动着。人群中有人不时地伤心抽泣,有的还在轻轻呼唤着poky的名字。丸子依然抱着麻由咪,她站在poky身边不停地擦着泪水,脸上一副病态的苍白。后来弗卡茨先生带领奥巴桑们一起为poky祈祷唱歌,凄凉的歌声在秋天的山野间久久低徊。
第二天,弗卡茨先生来别墅找我。他说要带我去看看妇女村教堂地下室的纳骨堂,那里安放着在卡尼达死去的奥巴桑的骨灰和照片。poky的照片也将安放在那里,它毕竟忠实地陪伴了卡尼达妇女村的人十几年。
小小的教堂盖在半山腰上,掩映在一片绿树之中。站在教堂前的空地上瞭望,远处是一片蓝色的海,静静的海面上不时掠过叫不出名字的海鸟。这里的山是宁静的,这里的海鸟也只出轻轻的叫声。这景使我感到心里空旷而孤寂,我的眼泪很想涌出来。
我和妹妹跟着弗卡茨先生来到昏暗阴冷的地下室,这里有一条长长的通道,四周仿佛有丝丝凉风贴着墙壁掠过。我不住地牙齿打颤,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因为穿着短袖衣。我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弗卡茨先生点燃了十几支白蜡烛,四周的一切清晰起来,所有的景在烛光中闪烁。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部似曾看过的恐怖电影里。这里就是卡尼达的纳骨堂。弗卡茨先生说着,将我引到一个长台前。
台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黑色的镜框,那里面镶着死者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她们的名字。也有的镜框是空白的,弗卡茨先生说那些死者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在台子的下面是一个个水泥砌起的方格,里面放着盛骨灰的木盒,也有陶罐儿。我凝神望着那一张张黑白照片,照片几乎都是死者年轻时的,有穿女学生装的,有穿和服的,也有穿军队制服的。她们的面容清纯秀美,有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有的眼睛里流闪着少女的柔……她们曾有过多么美好的青春啊!可谁又知道她们的灵魂只能在这里安息呢。
poky,请在这里继续陪伴她们吧。这时弗卡茨先生像叹息一样说着,将poky的照片镶在一个镜框里,又将poky的脖套放在一只木盒里摆好。他说,我们走吧。他吹灭了所有的蜡烛,一切又回归黑暗寂静了。
出来小教堂,天空蓝得像清澈的湖,阳光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灿烂,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是千万条银鱼在跳跃,温热的空中漾着青草和树木的原始质朴的气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是多么美好啊!
时间飞快地过去,我该回国了。还在几天前,我就开始难过,我怕我跟奥巴桑们告别时会忍不住哭,我怕我会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和妹妹流着泪水默默地收拾行李,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多,村山送我一只她自己烧制的陶螃蟹,伊藤送我一条她亲手编织的彩色毛线披肩。后来丸子来了,她一定要将麻由咪送给我。她说她给麻由咪洗了脸,梳了小辫儿……我紧紧抱着麻由咪,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为麻由咪要离开丸子,更为我自己要离开这些受尽苦难心地善良的奥巴桑,我想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少有人会知道日本有这样一块人性的净土!
我没有把麻由咪放在箱子里,我和妹妹一路抱着麻由咪回到了中国,回到了家。我总是记着丸子的嘱托,按季节给麻由咪换上单衣和棉衣。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我写信给丸子说,我要给麻由咪做一件新衣裳……望的故事
望是个日本男孩儿的名字,望是我的好朋友。
八年前望才九岁。
新近他又寄来了照片,望在一片绿地上站立着,剑眉高扬,两眼闪着炯炯的光,很英俊很挺拔的样子。这是望吗?
我很难把照片上的望与那个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九岁的望联系起来。
15.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5)
那是夏天,日本的孩子也放了暑假。望和他十二岁的哥哥惠太乘火车从东京来到他们的爷爷家——东京湾一个小小的美丽的避暑胜地,我那时正和妹妹住在那儿山顶的一座木屋子里。门外,远处是满目青山和蓝色的海,近处是茂密的树林和绿茸茸的草地。
傍晚,我和妹妹常常坐在山顶的草地上,在微风里,听着远处的钟楼飘来悠长的鸣响,看着艳红的夕阳在天边墨蓝的海面沉落,心里很有些远离尘嚣的感觉。我们的头顶有几百只乌鸦呱呱乱叫,在那种时刻我们总是很想家。天色黑下来,乌鸦飞走了。天空中传来遥远的嗡嗡声,我们抬起头,总会看见高高的夜空中,飞机闪着一明一灭的灯光朝着东京国际机场的方向降落,或是从那里飞来又向着远方飞去。中国,一定是飞回中国的。我们几乎每天都这样说。我们生活得太安静了,所以我们就太想家。
在我们很想家的日子,有一天我们的住处热闹起来。望和他的哥哥惠太来了,他们说要在这里过完暑假才回东京。望每天都要约着惠太跑到山上找我和妹妹玩。他们每次来都背着沉重的书包,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们的书包里没有课本作业本铅笔盒什么的,而是装满了漫画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的东西。比如望有一只玩具狗,一摸它的爪子,那狗就会猛地汪汪大叫,吓人一跳。望和惠太都争着把自己心爱的物件儿拿来让我和妹妹欣赏,或跟他们一起玩。他们有跳棋、围棋、国际象棋,还有一种类似飞行棋的棋。甲乙丙丁好几个棋子出后,中途会遇到各种障碍,谁能最先到达目的地,谁就是胜利者。我和妹妹有时故意让着望,望胜利了,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望是个喜形于色、怒形于色的孩子,而惠太却温文尔雅,有点儿像女孩子。他喜欢坐在我床边的榻榻米上,给我讲他在学校的事,惠太说他喜欢音乐,在学校经常指挥大家唱歌,还会吹竖笛,他有一支乳白色的雅马哈竖笛,声音很纯正很柔和。惠太会吹奏很多好听的歌,他有一摞歌本,有时他让我挑喜爱的歌,然后把那些歌吹给我听。我有时就听得入了迷,我特别喜欢听《海滨之歌》,那优美的旋律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喜欢看惠太吹竖笛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眨眼睛时很动人,我于是就盯着他看。
几天后我现,每当我听惠太讲什么,或是听他吹竖笛时,望就会坐到一边去,他噘着嘴巴,还不时朝惠太翻一下白眼儿。我知道,望因为自己被冷落而生气了。我就赶忙跟他说话,跟他玩儿。
有一次望悄悄对我说,你真那么喜欢惠太吗?他在学校就爱逞能,你知道有好多女生给惠太写信呢。不过她们可太难看了,眼睛这样,鼻子这样。望说着,把自己的眼睛捏成三角眼,把自己的鼻子捅成朝天鼻,还露出鄙夷的神。
我笑起来,问他,那么望,有女孩子给你写信吗?望的脸有点儿红,他低下头,用几乎只能让他自己听见的声音说,有啊,不过比惠太的漂亮。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很想拥抱亲吻望,可我只是亲爱地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因为日本孩子不习惯亲吻。有时我躺在床上跟望说话,望跪在床边几乎把脸贴在我的鼻子尖儿上。我闻到一种男孩子热烘烘毛茸茸的气息。我很想吻吻望,我觉得望也一定想亲亲我的。
望常说,海迪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日本孩子对父母以外的大人一般不叫叔叔阿姨,而是直呼其名,并在名字后面加上桑,所以望就叫我海迪桑。
望喜欢中国,向往中国,他让我教他说中国话。我教他学会了一中文歌曲《我的朋友在哪里》。惠太也学会了,从此他们小哥俩每次上山来找我都唱着这支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北京,在上海,
我的朋友在这里。
朋友朋友让我们拉起手……
一次望问我,他的名字的读音用汉字怎么写。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望,我不能告诉你,不然你会生气的。
16.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6)
望见我不说就一遍遍固执地追问。***
我说,我要是告诉你,你生气怎么办?
望说,我不生气。
我问,保证不生气吗?
望说,当然。
他还和我拉了钩。
我说,好吧,就在纸上写了望这个字的日语读音——のぞみ,然后在那三个字母下面注上汉字——孬糟米。
望问我,孬糟米的中国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就是坏的米!
望的脸刷地红了,噘起嘴巴说,坏的米呀!
那天下午望不太高兴,我使劲儿逗他,他也不笑,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他就拉着惠太下山回家了。我有点儿后悔给望的名字选了这样几个汉字,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翻了半天词典,想找到让望高兴的汉字注音,可我们直到睡着之前也没找到满意的字。
第二天早晨望没有来,下午望还是没有来,我给望的爷爷打电话,他说望回东京了。我有点不安,我想望一定生我的气了。我不知道回国前还能不能见到望。
不久我和妹妹去了金泽,我们回来时天正下着细细的小雨,汽车沿着盘山的小路向山顶开着,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浓绿,山风习习吹来,还夹着各种树木花草的清芳。忽然我听见山顶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仔细听听,是男孩子嘹亮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