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北京,在上海,

我的朋友在这里。

……

哦,是惠太和望!

我连忙从车窗探出头去,向着山顶放声高喊:の——ぞ——み——

小鹿一样活泼奔来的望扑到我的面前,后面紧跟着累得大口喘息的惠太。我现望的眼睛亮闪闪的,他说,海迪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同意给我改名字啦!

什么?改名字?我惊异地看着他。

惠太告诉我,望回家就是为了让父亲改名字的。

望说,我不叫坏的米,我要叫好的米,海迪桑,你说我是好的米吗?

多么可爱的望!我紧紧地拥抱着望,吻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望,你是好的米!梦飞樱花之国

天高云淡。

清风又牵来一个美丽的秋天。

秋天是金黄的,是人们收获的季节。

我的长篇小说就是在秋天里完成的。

也是在秋天,我收到了日文版的长篇小说。

这是一本多么漂亮的书啊!

我感慨那位叫黑井健的美术编辑理解了我的书。封面上,他用日本绘画特有的淡雅格调精心描出这样一幅水墨画: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秋的田野,收割过的土地泛着淡淡的棕黄,河边不远是一棵树冠浓郁的古槐,一位清秀挺拔的男青年正在树下拉着小提琴,他的脚下明净的河水随着优美的琴声在流淌。他的身后朦胧的青山遮不住就要升起的太阳……

这迷人的景色在哪里?

拉琴的青年他是谁?

在这个清晨琴声低诉着什么?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断断续续写了五年。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故事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还记得那天我开始写长篇小说,伏在桌前一摞雪白的稿纸上,我忽然感到困惑和茫然,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写这本书?谁要我写了吗?谁迫使我必须写了吗?我那时已是一个公众人物,此时我选择了文学之路,就如同给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犁耙,我能义无反顾地在荒芜中开垦出一片文学的田园吗?

那个很冷的冬天,我告别了父母,离开了家。

我住进了一个偏远的招待所。

我像罚苦役,让自己一天十几个小时坐在桌前,我握着笔,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作家,而有的人必须经过反复磨炼学习才能成为作家。我想我属于后一种人。我没有任何一点写作才能,我丧气地撕掉一页页纸。我荒凉的思想没有一丝绿色的消息,灰色的忧郁终日在我的身边游荡着。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焦灼的目光,我的视野里总是一片暗淡凋零的花朵。

17.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7)

我总在想小说是什么,什么是小说。***我该从哪里写起,我该写什么。一对闪亮的羽翼在我的眼前飞掠而过,我想起有一天,一缕清风悄悄穿过路边的冬青树丛,我挣开爸爸的大手,追着窸窸窣窣的风飞跑,我问爸爸为什么我追不上风。我又去追蝴蝶,一片片斑斓在我的眼前飞起来,融入一片蓝色。我摸摸自己的肩头,我问爸爸我的翅膀到哪儿去了。

我想起一个遥远的星期一的早晨,在一间白色的病房里,我被医生按在床上,那一会儿谁也不能让我安静下来,我大叫着,我的腿丢了!那会儿我想我的腿一定是被小矮人儿偷走了……

我想起护士推着四轮平车,送我去手术室,走廊一边是高大的玻璃窗,柔和的阳光射进来,我的眼前一片美丽的迷茫,我知道外面是很蓝的天,我很想猛地掀开白被单跳下四轮车,逃到外面藏起来……

我没能逃脱残疾的命运。

但是肢体残疾并不意味着心灵残疾,并不意味着因此就失掉了整个世界。

书桌上的稿子越堆越高,我越来越疲劳,也越来越放不下手中的笔了。

我的腿开始不停地抽搐,颤抖,我每天必须花费很多时间来控制这种抽搐和颤抖,否则我就一个字也写不成。我心烦意乱,焦虑不安。有一天我起高烧,我不停地咳嗽,因为胸背部肌群和腹部的肌群瘫痪,我必须弓起身体咳嗽,我使劲儿咳嗽着,直咳得眼前一片金星灿烂,我患了高位截瘫病人最危险的病——沉积性肺炎。

我终于躺倒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写下去。

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冬天很漫长……

一九八八年四月,樱花盛开的季节,我第一次出访日本。在飞机上,我和妹妹小雪并排坐在一起,我们的手也握在一起,我说那时候躺在病床上,我常常梦想有一天早晨醒来,我会生出一对翅膀,像天使一样的白色翅膀,我总想飞得很远……

我看到妹妹的眼里盈满泪水,她使劲儿握紧了我的手。

那一次我在东京、京都、大分、爱知等地举行了日语演讲音乐会。我告诉朋友们我正在写一本长篇小说。音乐会结束后,热的朋友们拥到我身旁,他们说海迪桑,希望快点读到你写的书,愿你梦飞樱花之国。がんばでください(加油啊)!

两年后,我再一次出访日本,参加面向世界音乐会。那时我的书正在进行最后的修改,我带着厚厚一大本稿子来到盛岗、金泽、富山、长崎……我的书最后的修改是在卡尼达妇女村,在那里山顶的一座大木头房子里,我终于改完了最后一页纸。秋天,我带着改好的书稿,也带着日本友人的美好谊,踏上了归途。

我并不知道,又一个病魔正在等待着我。

我在上海做了手术。有一天,护士要我接电话,电话是北京打来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说,海迪,你的长篇小说就要出版了。

我感到欣慰,一棵受过伤的树也为生活留下了果实。

我也实现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在逆境中耕耘出绿色。

在上海展览中心举行的签名售书仪式上,等待我签名的人们排成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一位年轻的妈妈抱着还不懂事的孩子要我签名,她说我要珍藏你的书,将来送给孩子做礼物。一位残疾女性流着泪水将书捧给我,她说请你给我签个名吧,我天不亮就坐轮椅来排队了。人群中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爷爷,他买了好几本书,他说是带着心脏起搏器从医院里赶来的,他要买书送给他的孙子和孙女们。

在济南的签名售书活动也非常热烈,签名不一会儿,青年们便挤破了一节玻璃柜台,售书活动只好中断。我乘车回家,可是一大群青年飞跑着追赶汽车,一直追到我家里……

很快就有好几位日本朋友来信,要求翻译我的书,他们年龄最大的已经七十多岁,最年轻的才二十五岁。我给他们写信,我说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文学也没有国界,愿这本书架起我们友谊的桥梁。

日本最大的文艺出版社很快出版了这本书。我没有想到我会收到那么多日本读者的来信。日本儿童文学女作家城户典子写了很长的信,她说小说中的很多描写那么美,就像电影,她问,什么时候才能拍成电影呢?一位叫船户美和子的女青年在来信中非常关切地询问书中每一个人物的下落,她问我,海迪,你的主人公后来跟谁结婚了,我想一定是黎江吧。那么谭静呢?维嘉呢?美和子说我觉得你书中的人物就是我的朋友。横滨中央图书馆还把日文版小说录制成有声读物,以便让那些盲人朋友也能了解这部小说。

18.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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