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卡小说解释为一种批评资本主义异化的政治寓言的时候,昆
德拉却赞扬它们是“小说的彻底自主性的出色样板”,指出其意
义恰恰在于它们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面
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并非袖手旁观,“自主”并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
德拉也好,他们的作品即使在政治的层面上也是富于批判意义
的。但是,他们始终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够超越政治的层面而达
于哲学的层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说,在他的小说中,历史本身
是被当做存在境况而给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
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义。
高度政治化的环境对于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种威慑作用,一
个人哪怕他是笛卡尔,在身临其境时恐怕也难以怡然从事“形而
上学的沉思”。面对血与火的事实,那种对于宇宙和生命意义的
“终极关切”未免显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是一位
现代的笛卡尔,那么,无论他写小说还是研究哲学,他都终能摆
脱政治的威慑作用,使得异乎寻常的政治阅历不是阻断而是深
化他的人生思考。
鲁迅曾经谈到一种情况:呼唤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来时反
而沉寂了。我们可以补充一种类似的情况:呼唤自由的作家在
自由到来时也可能会沉寂。仅仅在政治层面上思考和写作的作
家,其作品的动机和效果均系于那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一旦政
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化),他们的写作生命就结束了。
他们的优势在于敢写不允许写的东西,既然什么都允许写,他们
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比较起来,立足于人生层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写作生命,因
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一个心灵事实。他们的使命不是捍
卫或推翻某种教义,而是探究存在之谜。教义会过时,而存在之
谜的谜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穷尽的。
所以,在移居巴黎之后,昆德拉的作品仍然源源不断地问
世,我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
二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称小说家为“存在的勘探者”,而
把小说的使命确定为“通过想像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
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
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直接引自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尽管这部巨著整个儿是在谈论“存在”,却始终不曾给“存在”下
8另一种存在
过一个定义。海德格尔承认:“‘存在’这个概念是不可定义的。”
我们只能约略推断,它是一个关涉人和世界的本质的范畴。正
因为如此,存在是一个永恒的谜。
按照尼采的说法,哲学家和诗人都是“猜谜者”,致力于探究
存在之谜。那么,小说的特点何在?在昆德拉看来,小说的使命
与哲学、诗并无二致,只是小说拥有更丰富的手段,它具有“非凡
的合并能力”,能把哲学和诗包容在自身中,而哲学和诗却无能
包容小说。
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学和诗的确各有自己的尴尬。哲学的
手段是概念和逻辑,但逻辑的绳索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诗的手
段是感觉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难以映显完整的存在。很久以
来,哲学和诗试图通过联姻走出困境,结果好像并不理想,我们
读到了许多美文和玄诗,也就是说,许多化装为哲学的诗和化装
为诗的哲学。我不认为小说是唯一的乃至最后的出路,然而,设
计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组合,用它们来包容、连结、贯通哲
学的体悟和诗的感觉,也许是值得一试的途径。
昆德拉把他小说里的人物称做“实验性的自我”,其实质是
对存在的某个方面的疑问。例如,在《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中,
托马斯大夫是对存在之轻的疑问,特丽莎是对灵与肉的疑问。
而事实上,它们都是作者自己的疑问,推而广之,也是每一个自
我对于存在所可能具有的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为之设计了
相应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说的展开便是对这些疑问的深入追究。
关于“存在之轻”的译法和含义,批评界至今众说纷纭。其
实,只要考虑到昆德拉使用的“存在”一词的海德格尔来源,许多
无谓的争论即可避免。“存在之轻”就是人生缺乏实质,人生的实
质太轻飘,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自己
有一个说明:“如果上帝已经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
9探究存在之谜
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空无中前进。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
轻。”可见其涵义与“上帝死了”命题一脉相承,即指人生根本价值
的失落。对于托马斯来说,人生实质的空无尤其表现在人生受偶
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选择成为不可能,而他所爱上的特丽
莎便是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丽莎之受灵与肉问题的
困扰,又是和托马斯既爱她又同众多女人发生性关系这一情形分
不开的。两个主人公各自代表对存在的一个基本困惑,同时又构
成诱发对方困惑的一个基本情境。在这样一种颇为巧妙的结构
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始终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
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
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
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精神创
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况做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
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机,这个危机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
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
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
在坠入遗忘。”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
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
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读书
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
01另一种存在
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真正的精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
乐设施。要言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
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
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
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的过程正
在地球上悄悄进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说这话的沉痛:“明天当
自然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谁会发现呢?……末日并不是世界
末日的爆炸,也许没有什么比末日更为平静的了。”我知道他绝
非危言耸听,因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整
个心灵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
人不图自救、不复寻求生命意义的那一天到来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现代文化也卷入了这个缩减的
旋涡,甚至为之推波助澜。文化缩减成了大众传播媒介,人们不
复孕育和创造,只求在公众面前频繁亮相。小说家不甘心于默
默无闻地在存在的某个未知领域里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