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刻在世界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许多人在匆匆走着,走过各自
生命的日子,走向各自的死亡。人们匆忙地生活着,而匆忙也只
是单调的一种形式。匆忙使人们无暇注视自己的生活,单调则使
人们失去了注视的兴趣。就算我是一个诗人、作家、学者,又怎么
样呢?当我从事着精神的劳作时,我何尝在注视自己的生活,只
是在注视自己的意象、题材、观念罢了。我思考着生活的意义,因
为抓住了某几个关键字眼而自以为对意义有所领悟,就在这同
时,我的每日每时的真实生活却从我手边不留痕迹地流失了。
好吧,让我停止一切劳作,包括精神的劳作,全神贯注于我的生
活中的每一个“现在的具体”。可是,当我试图这么做时,我发现所
有这些“现在的具体”不再属于我了。我与人交谈,密切注视着谈话
的进行,立刻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谈话,仿佛是另一个虚假的我在
与人进行一场虚假的谈话。我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心境,于是警觉地
返身内视,却发现我的警觉使这微妙的心境不翼而飞了。
一个至死不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的人,我们可以说他
等于没有生活过。一个时刻注视自己在经历着什么的人,他实
际上站到了生活的外边。人究竟怎样才算生活过?
二、小说与哲学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现在”,这是现代小说家所关心的问题。“现
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是质上的。因此,靠在数量上自然主义地
堆积生活细节是无济于事的,唯一可行的是从质上找回。所谓从质
上找回,便是要去发现“现在的具体”的本体论结构,也就是通过捕
捉住“现在”中那些隐藏着存在的密码的情境和细节,来揭示人生在
61另一种存在
世的基本境况。昆德拉认为,这正是卡夫卡开辟的新方向。
昆德拉常常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范畴表达他所理解的生
活。基本的要求仍然是真实,但不是反映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
论意义上的,“存在”范畴所表达的便是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生
活之真实。小说中的“假”,种种技巧和虚构,都是为这种本体论
意义上的“真”服务的,若非如此,便只是纯粹的假———纯粹的个
人玩闹和遐想———而已。
有时候,昆德拉还将“存在”与“现实”区分开来。例如,他在
《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小说研究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凡发
生了的事情都属于现实,存在则总是关涉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
小说的使命不是陈述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而是揭示存在的尚
未为人所知的方面。如果仅仅陈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富
有戏剧性,多么引人入胜,或者在政治上多么重要,有多么大的
新闻价值,对于阐述某个哲学观点多么有说服力,都与存在无
关,因而都在小说的真正历史之外。
小说以研究存在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得小说向哲学靠近了。
但是,小说与哲学的靠近是互相的,是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存在领
域的结果。在这互相靠近的过程中,代表哲学一方的是尼采,他
拒绝体系化思想,对有关人类的一切进行思考,拓宽了哲学的主
题,使哲学与小说相接近;代表小说一方的是卡夫卡、贡布罗维
茨、布洛赫、穆齐尔,他们用小说进行思考,接纳可被思考的一
切,拓宽了小说的主题,使小说与哲学相接近。
其实,小说之与哲学结缘由来已久。凡是伟大的小说作品,
皆包含着一种哲学的关切和眼光。这并不是说,它们阐释了某种
哲学观点,而是说,它们总是对人生底蕴有所关注并提供了若干
新的深刻的认识。仅仅编故事而没有这种哲学内涵的小说,无论
71探究存在之谜
故事编得多么精彩,都称不上伟大。令昆德拉遗憾的是,他最尊
敬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只重视诗,忽视了小说,而“正是在小说的历
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宝藏”。他也许想说,如果海德
格尔善于发掘小说的材料,必能更有效地拓展其哲学思想。
在研究存在方面,小说比哲学更具有优势。存在是不能被
体系化的,但哲学的概念式思考往往倾向于体系化,小说式的思
考却天然是非系统的,能够充分地容纳意义的不确定性。小说
在思考———并不是小说家在小说中思考,而是小说本身在思考。
这就是说,不只是小说的内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说的形式
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实验性。这正是现代小说
的特点。所谓“哲学小说”与现代小说毫不相干,“哲学小说”并
不在思考,譬如说萨特的小说不过是萨特在用小说的形式上哲
学课罢了。在“哲学小说”中,哲学与小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的。昆德拉讽刺说,由于萨特的《恶心》成了新方向的样板,其后
果是“哲学与小说的新婚之夜在相互的烦恼中度过”。
三、存在不是什么
今日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编写和出版小说,其总量不
计其数。然而,其中的绝大部分只是在小说历史之外的小说生
产而已。它们生产出来只是为了被消费掉,在完成之日已注定
要被遗忘。
只有在小说的历史之内,一部作品才可以作为价值而存在。怎
样的作品才能进入小说的历史呢?首先是对存在做出了新的揭示;其
次,为了做出这一新的揭示,而在小说的形式上有新的探索。
一个小说家必须具备存在的眼光,看到比现实更多的东西。
然而,许多小说家都没有此种眼光,他们或者囿于局部的现实,
81另一种存在
或者习惯于对现实做某种本质主义的抽象,把它缩减为现实的
某一个层面和侧面。昆德拉借用海德格尔的概念,称这种情况
为“存在的被遗忘”。如此写出来的小说,不过是小说化的情欲、
忏悔、自传、报道、说教、布道、清算、告发、披露隐私罢了。小说
家诚然可以面对任何题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隐私这样的
题材,功夫的高下见之于对题材的处理,由此而显出他是一个露
淫癖或窥淫癖患者,还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
一个小说家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这意味着他与一切现实、
他处理的一切题材都保持着一种距离,这个距离是他作为研究
者所必需的。无论何种现实,在他那里都成为研究存在以及表
达他对存在之认识的素材。也就是说,他不立足于任何一种现
实,而是立足于小说,站在小说的立场上研究它们。
对于昆德拉的一种普遍误解是把他看做一个不同政见者、
一个政治性作家。请听昆德拉的回答:“您是共产主义者
吗?———不,我是小说家。”“您是不同政见者吗?———不,我是
小说家。”他明确地说,对于他,做小说家不只是实践一种文学形
式,而是“一种拒绝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集体相认
同的立场”。他还说,他憎恨想在艺术品中寻找一种态度(政治
的、哲学的、宗教的等等)的人们,而小说能表明的仅仅是一种认
识的意图。我想起尼采的一个口气相反、实质相同的回答。他
在国外漫游时,有人问他:“德国有哲学家吗?德国有诗人吗?
德国有好书吗?”他说他感到脸红,但他以即使在失望时也具有
的勇气答道:“有的,俾斯麦!”他之所以感到脸红,是因为德国的
哲学家、诗人、作家丧失了独立的哲学、诗、写作的立场,都站到
政治的立场上去了。
如果说在政治和商业、宗教和世俗、传统和风尚、意识形态
91探究存在之谜
和流行思潮、社会秩序和大众传媒等等立场之外,小说、诗还构
成一种特殊的立场,那么,这无非是指个性的立场,美学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