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者,或者———诅咒者,倘若他们觉得自己被性的魔力伤害的话,

而诅咒仍是以承认此种魔力为前提的。

现代小说在本质上是反浪漫主义的,这种“深刻的反浪漫主

义”———如同昆德拉在谈到卡夫卡时所推测的———很可能来自

对性的眼光的变化。昆德拉赞扬卡夫卡(还有乔伊斯)使性从浪

漫激情的迷雾中走出,还原成了每个人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现实。

作为对照,他嘲笑劳伦斯把性抒情化,用鄙夷的口气称他为“交

欢的福音传教士”。

19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者并不直接讴歌性,在他们看来,

性必须表现为情感的形态才能成为价值。在劳伦斯那里,性本

身就是价值,是对抗病态的现代文明的唯一健康力量。对于卡

夫卡以及昆德拉本人来说,性和爱情都不再是价值。这里的确

发生着看性的眼光的重大变化,而如果杜绝了对性的抒情眼光,

影响必是深远的,那差不多是消解了一切浪漫主义的原动力。

抒情化是一种赋予意义的倾向。如果彻底排除掉抒情化,

性以及人的全部生命行为便只成了生物行为,暴露了其可怕的

无意义性。甚至劳伦斯也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无意义性,他的查

太莱夫人一边和狩猎人做爱,一边冷眼旁观,觉得这个男人的臀

部的冲撞多么可笑。上帝造了有理智的人,同时又迫使他做这

种可笑的姿势,未免太恶作剧。但守猎人的雄风终于征服了查

太莱夫人的冷静,把她脱胎成了一个妇人,使她发现了性行为本

身的美。性曾因爱情获得意义,现代人普遍不相信爱情,在此情

形下怎样肯定性,这的确是现代人所面临的一个难题。性制造

美感又破坏美感,使人亢奋又使人厌恶,尽管无意义却丝毫不减

其异常的威力,这是性与存在相关联的面貌。现代人在性的问

42另一种存在

题上的尴尬境遇乃是其存在的一个缩影,表明现代人在意义问

题上的两难,一方面看清了生命本无意义的真相,甚至看穿了一

切意义寻求的自欺性质,另一方面又不能真正安于意义的缺失。

对于上述难题,昆德拉的解决方法体现在这一命题中:任何

无意义在意外中被揭示是喜剧的源泉。这是性的审美观的转

折:性的抒情诗让位于性的喜剧,性被欣赏不再是因为美,而是

因为可笑,自嘲取代两情相悦成了做爱时美感的源泉。在其小

说作品中,昆德拉本人正是一个捕捉性的无意义性和喜剧性的

高手。不过,我确信,无论他还是卡夫卡,都没有彻底拒绝性的

抒情性。例如他激赏的《城堡》第三章,卡夫卡描写K和弗丽达

在酒馆地板上长时间地做爱,K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比人类曾

经到过的任何国度更远的奇异的国度,这种描写与劳伦斯式的

抒情有什么本质不同呢?区别仅在于比例,在劳伦斯是基本色

调的东西,在卡夫卡只是整幅画面上的一小块亮彩。然而,这一

小块亮彩已经足以说明,寻求意义乃是人的不可磨灭的本性。

现代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反对感情谎言。在感情问题上说

谎,用夸张的言辞渲染爱和恨、欢乐和痛苦等等,这是浪漫主义

的通病。现代小说并不否认感情的存在,但对感情持一种研究

的而非颂扬的态度。

昆德拉说得好:艺术的价值同其唤起的感情的强度无关,后

者可以无需艺术。兴奋本身不是价值,有的兴奋很平庸。感情

洋溢者的心灵往往是既不敏感、也不丰富的,它动辄激动,感情

如流水,来得容易也去得快,永远酿不出一杯醇酒。感情的浮夸

必然表现为修辞的浮夸,企图用华美的词句掩盖思想的平庸,用

激情的语言弥补感觉的贫乏。

不过,我不想过于谴责浪漫主义,只要它是真的。真诚的浪

52探究存在之谜

漫主义者———例如19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者———患的是青春

期夸张病,他们不自觉地夸大感情,但并不故意伪造感情。在今

天,真浪漫主义已经近于绝迹了,流行的是伪浪漫主义,煽情是

它的美学,媚俗是它的道德,其特征是批量生产和推销虚假感

情,通过传媒操纵大众的感情消费,目的是获取纯粹商业上的

利益。

六、道德判断的悬置

人类有两种最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是逻辑,二是道德。从逻

辑出发,我们习惯于在事物中寻找因果联系,而对在因果性之外

的广阔现实视而不见。从道德出发,我们习惯于对人和事做善

恶的判断,而对在善恶的彼岸的真实生活懵然无知。这两种习

惯都妨碍着我们研究存在,使我们把生活简单化,停留在生活的

表面。

对小说家的两大考验:摆脱逻辑推理的习惯,摆脱道德判断

的习惯。

逻辑解构和道德中立———这是现代小说与古典小说的分界

线,也是现代小说与现代哲学的会合点。

看事物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角度,道德仅是其中的一种,并且

是相当狭隘的一种。存在本无善恶可言,善恶的判断出自一定

的道德立场,归根到底出自维护一定社会秩序的需要。可是,这

类判断已经如此天长日久,层层缠结,如同蛛网一样紧密附着在

存在的表面。一个小说家作为存在的研究者,当然不该被这蛛

网缠住,而应进入存在本身。写小说的前提是要有自由的眼光,

不但没有禁区,凡存在的一切皆是自己的领地,而且拒绝独断,

62另一种存在

善于发现世间万事的相对性质。古往今来,在设置禁区和助长

独断方面,道德起了最重要的作用。因此,惟有超脱于道德的眼

光,才能以自由的眼光研究存在。在此意义上,昆德拉说:小说

是“道德判断被悬置的领域”,把道德判断悬置,这正是小说的

道德。

从小说的智慧看,随时准备进行道德判断的那种热忱乃是

最可恨的愚蠢。安娜是一个堕落的坏女人,还是一个深情的好

女人?渥伦斯基是不是一个自私的家伙?托尔斯泰不问自己这

样的问题。聪明的读者也不问,问并且感到困惑的读者已经有

点蠢了,而最蠢的则是问了并且做出断然回答的读者。昆德拉

十分瞧不起卡夫卡的遗嘱执行人布洛德,批评他以及他开创的

卡夫卡学把卡夫卡描绘成一个圣徒,从而把卡夫卡逐出了美学

领域。某个卡夫卡学者写道:“卡夫卡曾为我们而生,而受苦。”

昆德拉讥讽地反驳:“卡夫卡没有为我们受苦,他为我们玩儿了

一通!”

世上最无幽默感的是道德家。小说家是道德家的对立面,

他发明了幽默。昆德拉的定义:“幽默:天神之光,世界揭示在它

的道德的模棱两可中,将人暴露在判断他人时深深的无能为力

中;幽默,为人间万事的相对性而陶醉,肯定世间无肯定而享

奇乐。”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

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是很可笑的。小说家具有两方

面的才能。一方面,他在日常生活中也难免认真,并且比一般人

更善于观察和体会这种认真,细致入微地洞悉人心的小秘密。另

一方面,作为小说家,他又能够超越于这种认真,把人心的小秘密

置于天神的眼光下,居高临下地看出它们的可笑和可爱。

72探究存在之谜

上帝死了,人类的一切失去了绝对的根据,哲学曾经为此而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