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叹道:“可怜的、可怜的维斯瓦娃。”而维斯瓦娃也真的觉得自己

可怜,因为她从此不得安宁了,必须应付大量来信、采访和演讲。

她甚至希望有个替身代她抛头露面,使她可以回到隐姓埋名的

正常生活中去。

维斯瓦娃的烦恼属于一切真正热爱文学的成名作家。作家

对于名声当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既然写作,就不能不关心自己

的作品是否被读者接受。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成为

新闻人物却是一种灾难。文学需要安静,新闻则追求热闹,两者

在本性上是互相对立的。福克纳称文学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职

业”,写作如同一个遇难者在大海上挣扎,永远是孤军奋战,谁也

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要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有自己的东西

要写的人的心境,这时候他渴望避开一切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写

作。他遇难的海域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自己救自己,任何外

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

正要写的东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

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一种表演和姿态。

我不相信一个好作家会是热中于交际和谈话的人。据我所

知,最好的作家都是一些交际和谈话的节俭者,他们为了写作而

吝于交际,为了文字而节省谈话。他们懂得孕育的神圣,在作品

写出之前,忌讳向人谈论酝酿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写进作品的

东西,他们不愿把它们变成言谈而白白流失。维斯瓦娃说她一

生只做过三次演讲,每次都备受折磨。海明威在诺贝尔授奖仪

式上的书面发言仅一千字,其结尾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讲

得太多了。作家应当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而不是讲出来。”

福克纳拒绝与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因为:“毫无必要。我写出来

的东西要自己中意才行,既然自己中意了,就无须再讨论,自己

23另一种存在

不中意,讨论也无济于事。”相反,那些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文

学、谈论自己的写作打算的人,多半是文学上的低能儿和失

败者。

好的作家是作品至上主义者,就像福楼拜所说,他们是一些

想要消失在自己作品后面的人。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就是自

己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作品却遭到遗忘。因此,他们大多都反

感别人给自己写传。海明威讥讽热中于为名作家写传的人是

“联邦调查局的小角色”,他建议一心要写他的传记的菲力普·扬

去研究死去的作家,而让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写作”。福克纳

告诉他的传记作者马尔科姆·考利:“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

人,我的雄心是要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上销声匿迹,死后除了

发表的作品外,不留下一点废物。”昆德拉认为,卡夫卡在临死前

之所以要求毁掉信件,是耻于死后成为客体。可惜的是,卡夫卡

的研究者们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生平细节上,而不是他的小

说艺术上。昆德拉对此评论道:“当卡夫卡比约瑟夫·K更引人

注目时,卡夫卡即将死亡的进程便开始了。”

在研究作家的作品时,历来有作家生平本位和作品本位之

争。十九世纪法国批评家圣伯夫是前者的代表,他认为作家生

平是作品形成的内在依据,因此不可将作品同人分开,必须收集

有关作家的一切可能的资料,包括家族史、早期教育、书信、知情

人的回忆等等。在自己生前未发表的笔记中,普鲁斯特对当时

占统治地位的这种观点作了精彩的反驳。他指出,作品是作家

的“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这个“自我”不仅有别于作家表现在社

会上的外在自我,而且惟有排除了那个外在自我,才能显身并进

入写作状态。圣伯夫把文学创作与谈话混为一谈,热中于打听

一个作家发表过一些什么见解,而其实文学创作是在孤独中、在

一切谈话都沉寂下来时进行的。一个作家在对别人谈话时只不

33探究存在之谜

过是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只有当他仅仅面对自己、全力倾听和表

达内心真实的声音之时,亦即只有当他写作之时,他才是一个作

家。因此,作家的真正的自我仅仅表现在作品中,而圣伯夫的方

法无非是要求人们去研究与这个真正的自我毫不相干的一切方

面。不管后来的文艺理论家们如何分析这两种观点的得失,一

个显著的事实是,几乎所有第一流的作家都本能地站在普鲁斯

特一边。海明威简洁地说:“只要是文学,就不用去管谁是作

者。”昆德拉则告诉读者,应该在小说中寻找存在中、而非作者生

活中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方面。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来说,他生

命中最严肃的事情便是写作,他把他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作品

里,其余的一切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毫不奇怪,他绝不愿

意作品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转移人们对他的作品的注意,反而把

他的作品看做可有可无,宛如———借用昆德拉的表达———他的

动作、声明、立场的一个阑尾。

然而,在今天,作家中还有几人仍能保持着这种迂腐的严

肃?将近两个世纪前,歌德已经抱怨新闻对文学的侵犯:“报纸

把每个人正在做的或者正在思考的都公之于众,甚至连他的打

算也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其结果是使任何事物都无法成熟,每

一时刻都被下一时刻所消耗,根本无积累可言。歌德倘若知道

今天的情况,他该知足才是。我们时代的鲜明特点是文学向新

闻的蜕变,传媒的宣传和炒作几乎成了文学成就的唯一标志,作

家们不但不以为耻,反而争相与传媒调情。新闻记者成了指导

人们阅读的权威,一个作家如果未在传媒上亮相,他的作品就必

定默默无闻。文学批评家也只是在做着新闻记者的工作,如同

昆德拉所说,在他们手中,批评不再以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及

其价值所在为己任,而是变成了“简单而匆忙的关于文学时事的

信息”。其中更有哗众取宠之辈,专以危言耸听、制造文坛新闻

43另一种存在

事件为能事。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文学的安静已是过时的

陋习,或者———但愿我不是过于乐观———只成了少数不怕过时

的作家的特权。

九、结构的自由和游戏精神

关于小说的形式,昆德拉最推崇的是拉伯雷的传统,他把这

一传统归纳为结构的自由和游戏精神。他认为,当代小说家的

任务是将拉伯雷式的自由与结构的要求重新结合,既把握真正

的世界,同时又自由地游戏。在这方面,卡夫卡和托马斯·曼堪

为楷模。作为一个外行,我无意多加发挥,仅限于转述他所提及

的以下要点:

1主题———关于存在的提问———而非故事情节成为结构

的线索。不必构造故事。人物无姓名,没有一本户口簿。

2主题多元,一切都成为主题,不存在主题与桥、前景与背

景的区别,诸主题在无主题性的广阔背景前展开。背景消失,只

有前景,如立体画。无须桥和填充,不必为了满足形式及其强制

性而离开小说家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3游戏精神,非现实主义。小说家有离题的权力,可以自

由地写使自己入迷的一切,从多角度开掘某个关于存在的问题。

提倡将文论式思索并入小说的艺术。

为了证明小说形式方面的上述探索方向的现代性,我再转

抄一位法国作家和一位中国作家的证词。这些证词是我偶然读

到的,它们与昆德拉的文论肯定没有直接的联系,因而更具证明

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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