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种新的眼光。在此眼光下,实有之事与虚构之事之间的界限

不复存在,实有之事也成了虚构,只是存在显现的一种可能性,

从而意味着无限多的别种可能性。因此,在现代小说中,虚构主

要不是编精彩的故事,而是对实有之事的解构,由此而进窥其后

隐藏着的广阔的可能性领域和存在之秘密。在此意义上,可以

把现代小说定义为对实有之事的虚构式叙述。

我们究竟依据什么来区分事物的实有和非实有呢?每日每

时,在世界上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不妨说

这些人和事都是实有的,其存在是不依我们的意识而转移的。然

而,我们不是以外在于世界的方式活在世界上的,每个人从生到

死都活在世界之中,并且不是以置身于一个容器中的方式,而是

融为一体,即我在世界之中,世界也在我之中。所谓融为一体并

无固定的模式,总是因人而异的。对我而言,惟有那些进入了我

的心灵的人和事才构成了我的世界,而在进入的同时也就被我的

心灵所改变。这样一个世界仅仅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别的人。

它是否实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我们就必须进而否定任何

实有的世界之存在,因为现象纷呈是世界存在的唯一方式,在它

向每个人所显现的样态之背后,并不存在着一个自在的世界。

不存在自在之物———西方哲学跋涉了两千多年才得出的这

个认识,史铁生凭借自己的悟性就得到了。他说:古园中的落

叶,有的被路灯照亮,有的隐入黑暗,往事或故人就像那落叶一

样,在我的心灵里被我的回忆或想像照亮,而闪现为印象。“这

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

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

64另一种存在

儿。”我们也许可以说,这真实本身已是一种虚构。那么,我们也

就必须承认,世界惟有在虚构中才能向我们真实地显现。

相信世界有一个独立于一切意识的本来面目,这一信念蕴

涵着一个假设,便是如果我们有可能站到世界之外或之上,也就

是站在上帝的位置上,我们就可以看见这个本来面目了。上帝

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这也正是史铁生喜欢做的猜想,而

他的结论也和西方现代哲学相接近,便是:即使在上帝眼里,世

界也没有一个本来面目。作为造物主,上帝看世界必定不像我

们看一幅别人的画,上帝是在看自己的作品,他一定会想起自己

有过的许多腹稿,知道这幅画原有无数种可能的画法,而眼前的

世界只是实现了其中的一种罢了。如果我们把既有的世界看做

这实现了的一种画法,那么,我们用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所喻

指的就是那无数种可能的画法,上帝的无穷创造力,亦即世界的

无数种可能性。作为无数种可能性中的一种,既有的世界并不

比其余一切可能性更加实有,或者说更不具有虚构的性质。惟

有存在是源,它幻化为世界,无论幻化成什么样子都是一种

虚构。

第一,存在在上帝(即造化)的虚构中显现为世界。第二,世

界在无数心灵的虚构中显现为无数个现象世界。鉴于此,可不

可以说,虚构是世界之存在的本体论方式?

据我所见,史铁生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具有自发的哲学气质

的小说家。身处人生的困境,他一直在发问,问生命的意义,问

上帝的意图。对终极的发问构成了他与世界的根本关系,也构

成了他的写作的发源和方向。他从来是一个务虚者,小说也只

是他务虚的一种方式而已。因此,毫不奇怪,在自己的写作之

夜,他不可能只是一个编写故事的人,而必定更是一个思考和研

74探究存在之谜

究着某些基本问题的人。熟悉哲学史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这些

问题皆属于虚的、形而上的层面,是地道的哲学问题。不过,熟

悉史铁生作品的读者同时也一定知道,这些问题又完完全全是

属于史铁生本人的,是在他的生命史中生长出来而非从哲学史

中摘取过来的,对于他来说有着性命攸关的重要性。

取“务虚笔记”这个书名有什么用意吗?史铁生如是说:“写

小说的都不务实啊。”写小说即务虚,这在他看来是当然之理。

虽然在事实上,世上多的是务实的小说,这不仅是指那些专为市

场制作的文学消费品,也包括一切单为引人入胜而编写的故事。

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说,这类小说不属于精神性作品。用小说务

虚还是务实,这是不可强求的。史铁生曾把文学描述为“大脑对

心灵的巡查、搜捕和捉拿归案”,心灵中的事件已经发生,那些困

惑、发问、感悟业已存在,问题在于去发现和表达它们。那些从

来不发生此类事件的小说家当然就不可能关注心灵,他们的大

脑就必然会热中于去搜集外界的奇事逸闻。

应该承认,具体到这部小说,“务虚笔记”的书名也是很切题

的。这部小说贯穿着一种研究的风格,所研究的中心问题是人

的命运问题,因此不妨把它看做对人的命运问题的哲学研究。

当然,作为小说家,史铁生务虚的方式不同于思辨哲学家,他不

是用概念,而是通过人物和情节的设计来进行他的哲学研究的。

不过,对于史铁生来说,人物和情节不是目的,而只是研究人的

命运问题的手段,这又是他区别于一般小说家的地方。在阅读

这部小说时,我常常仿佛看见在写作之夜里,史铁生俯身在一张

大棋盘上,手下摆弄着用不同字母标记的棋子,聚精会神地研究

着它们的各种可能的走法及其结果。这张大棋盘就是他眼中的

生活世界,而这些棋子则是活动于其中的人物,他们之所以皆无

84另一种存在

名无姓,是因为他们只是各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作者命运之

思的符号,这些命运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看世界的两个相反角度是史铁生反复探讨的问题,他还把

这一思考贯穿于对小说构思过程的考察。作为一个小说家,他

在写作之夜所拥有的全部资源是自己的印象,其中包括活在心

中的外在遭遇,也包括内在的情绪、想像、希望、思考、梦等等,这

一切构成了一个仅仅属于他的主观世界。他所面对的则是一个

假设的客观世界,一张未知的有待研究的命运地图。创作的过

程便是从印象中脱胎出种种人物,并把他们放到这张客观的命

运地图上,研究他们之间各种可能的相互关系。从主观的角度

看,人物仅仅来自印象,是作者的一个经历、一种心绪的化身。

从客观的角度看,人物又是某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这种命运

造成的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情绪对这种命运的一个反应。

一方面是种种印象,另一方面是种种可能的命运,两者之间排列

组合,由此演化出了人物和情节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结构的自

由和开放。在结构上,小说包含三个层次,一是故事本身,二是

对人的命运的哲学性思考,三是对小说艺术的文论性思考。这

三个层次彼此交织在一起。作者自由地出入于小说与现实、叙

事与思想之间。他讲着故事,忽然会停下来,叙述自己的一种相

关经历,或者探讨故事另一种发展的可能。他一边构思故事,一

边在思考故事的这个构思过程,并且把自己的思考告诉我们。

作为读者,我们感觉自己不太像在听故事,更像是在参与故事的

构思,借此而和作者一起探究人的命运问题。

二、命运与猜谜游戏

在史铁生的创作中,命运问题是一贯的主题。这也许和他

94探究存在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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