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的经历有关。许多年前,脊髓上那个没来由的小小肿物使他年

纪轻轻就成了终身残疾,决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运。从那时开

始,他就一直在向命运发问。命运之成为问题,往往始于突降的

苦难。当此之时,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灵无数,为何

这厄运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别人依然健康,为何我却要残疾?

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逼

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

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

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上帝的沉默,苦难者也沉默

下来了。弱小的个人对于强大的命运,在它到来之前不可预卜,

在它到来之时不可抗拒,在它到来之后不可摆脱,那么,除了忍

受,还能怎样呢?

但史铁生对于命运的态度并不如此消极,他承认自己有宿

命的色彩,可是这宿命不是“认命”,而是“知命”,“知命运的力量

之强大,而与之对话,领悟它的深意”。抗命不可能,认命又不甘

心,“知命”便是在这两难的困境中生出的一种智慧。所谓“知

命”,就是跳出一己命运之狭小范围,不再孜孜于为自己的不幸

遭遇讨个说法,而是把人间整幅变幻的命运之图当做自己的认

知对象,以猜测上帝所设的命运之谜为乐事。做一个猜谜者,这

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历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

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

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

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曾有一位评论家对史铁生的作品做了一番弗洛伊德式的精

神分析,断言由瘫痪引起的性自卑是他的全部创作的真正秘密

之所在。对于这一番分析,史铁生相当豁达地写了一段话:“只

05另一种存在

是这些搞心理分析的人太可怕了!我担心这样发展下去人还有

什么谜可猜呢?而无谜可猜的世界才真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呢!好在上帝比我们智商高,他将永远提供给我们新谜语,我们

一起来做这游戏,世界就恰当了。开开玩笑,否则我说什么呢?

老窝已给人家掏了去。”读这段话时,我不由得对史铁生充满敬

意,知道他已经上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作为一个以上帝为对手和

伙伴的大猜谜者,他无须再去计较那些涉及他本人的小谜底的

对错。

史铁生之走向猜谜,残疾是最初的激因。但是,他没有停留

于此。人生困境之形成,身体的残疾既非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

件。凭他的敏于感受和精于思索,即使没有残疾,他也必能发现

人生固有的困境,从而成为一个猜谜者。正如他所说,诗人面对

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阵,之所以要猜斯芬克司之谜是为了在天定

的困境中得救。这使人想起尼采的话:“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

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猜谜何以就能得救,

就能忍受做人了呢?因为它使一个人获得了一种看世界的新的

眼光和角度,以一种自由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困境,把困境变成

了游戏的场所。通过猜谜游戏,猜谜者与自己的命运、也与一切

命运拉开了一个距离,借此与命运达成了和解。那时候,他不再

是一个为自己的不幸而哀叹的伤感角色,也不再是一个站在人

生的困境中抗议和嚎叫的悲剧英雄,他已从生命的悲剧走进了

宇宙的喜剧之中。这就好比大病之后的复元,在经历了绝望的

挣扎之后,他大难不死,竟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健康。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便能鲜明地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健康,

而绝少上述那位评论家所渲染的阴郁心理。那位评论家是从史

铁生的身体的残疾推导出他必然会有阴郁心理的,我愿把这看

做心理学和逻辑皆不具备哲学资格的一个具体证据。

15探究存在之谜

命运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它好像是纯粹

的偶然性;另一方面,这纯粹的偶然性却成了个人不可违抗的必

然性。一个极偶然极微小的差异或变化,很可能会导致天壤之

别的不同命运。命运意味着一个人在尘世的全部祸福,对于个

人至关重要,却被上帝极其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地决定了。由个

人的眼光看,这不能不说是荒谬的。为了驱除荒谬感,我们很容

易走入一种思路,便是竭力给自己分配到的这一份命运寻找一

个原因、一种解释。例如,倘若遭到了不幸,我们便把这不幸解

释成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因果报应”之类)或考验(“天降大任”

之类)。在这种宿命论的亦即道德化的解释中,上帝被看做一位

公正的法官或英明的首领,他的分配永远是公平合理的或深谋

远虑的。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否认了命运的偶然性,从而使它

变得似乎合理而易于接受了。这一思路基本上是停留在为一己

的命运讨个说法上,并且自以为讨到了,于是感到安心。

命运之解释还可以有另一种思路,便是承认命运的偶然性,

而不妨揣摩一下上帝在分配人的命运时何以如此漫不经心的缘

由。史铁生的《小说三篇》之三《脚本构思》堪称此种揣摩的一个

杰作。人生境遇的荒谬原来是根源于上帝自身境遇的荒谬,关

于这荒谬的境遇,史铁生提供了一种极其巧妙的说法:上帝是无

所不能的,独独不能做梦,因为惟有在愿望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

做,而不能做梦却又说明上帝不是无所不能。为了摆脱这个困

境,上帝便令万物入梦,借此而自己也参与了一个如梦的游戏。

上帝因全能而无梦,因无梦而苦闷,因苦闷而被逼成了一个艺术

家,偶然性便是他的自娱的游戏,是他玩牌之前的洗牌,是他的

即兴的演奏,是他为自己编导的永恒的戏剧。这基本上是对世

界的一种审美的解释,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在宇宙大戏剧的总

体背景上接受了一切偶然性,而不必孜孜于为每一个具体的偶

25另一种存在

然性寻找一个牵强的解释了。当一个人用这样的审美眼光去看

命运变幻之谜时,他自己也必然成了一个艺术家。这时他不会

再特别在乎自己分配到了一份什么命运,而是对上帝分配命运

的过程格外好奇。他并不去深究上帝给某一角色分配某种命运

有何道德的用意,因为他知道上帝不是道德家,上帝如此分配纯

属心血来潮。于是令他感兴趣的便是去捕捉上帝在分配命运时

的种种动作,尤其是导致此种分配的那些极随意也极关键的动

作,并且分析倘若这些动作发生了改变,命运的分配会出现怎样

不同的情形,如此等等。他想要把上帝发出的这副牌以及被上

帝洗掉的那些牌一一复原,把上帝的游戏当做自己的研究对象,

在这研究中获得了一种超越于个人命运的游戏者心态。

当我们试图追溯任一事件的原因时,我们都将发现,因果关

系是不可穷尽的,由一个结果可以追溯到许多原因,而这些原因

又是更多的原因的结果,如此以至于无穷。因此,因果关系的描

述必然只能是一种简化,在这简化之中,大量的细节被忽略和遗

忘了。一般人安于这样的简化,小说家却不然,小说的使命恰恰

是要抗拒对生活的简化,尽可能复原那些被忽略和遗忘的细节。

在被遗忘的细节中,也许会有那样一种细节,其偶然的程度远远

超过别的细节,仿佛与那个最后的结果全然无关,实际上却正是

它悄悄地改变了整个因果关系,对于结果的造成起了至关重要

的作用。在以前的作品中,史铁生对于这类细节表现出了浓厚

的兴趣,醉心于种种巧妙的设计。例如,在《宿命》中,主人公遭

遇了一场令其致残的车祸,车祸的原因竟然被追溯到一只狗放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