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们?假如偶然是应该蔑视的,则首先要遭到蔑视的是生命本身,

因为在宇宙永恒的生成变化中,每一个生命诞生的几率几乎等于

零。然而,倘若一个偶然诞生的生命竟能成就不朽的功业,岂不

更证明了这个生命的伟大?同样,世上并无命定的情缘,凡缘皆

属偶然,好的情缘的魔力岂不恰恰在于,最偶然的相遇却唤起了

最深刻的命运之感?诗人的恋人显然不懂得珍惜偶然的价值。

“拷问”的后半部分涉及到了爱情的复合结构。在精神的、

形而上的层面上,爱情是为自己的孤独寻找一个守护者。在世

俗的、形而下的层面上,爱情又是由性欲发动的对异性的爱慕。

现实中的爱情是这两种冲动的混合,表现为在异性世界里寻找

16探究存在之谜

那个守护者。在异性世界里寻找是必然的,找到谁则是偶然的。

所以,恋人所谓“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女人对你来说才是必然”

确是事实。但是,她的推论却错了。因为当诗人不只是把她作

为一个异性来爱慕,而且认定她就是那个守护者之时,这就已经

是爱情而不仅仅是情欲了。爱情与情欲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包含

了这一至关重要的认定。当然,诗人的恋人可以说:既然这一认

定是偶然的,因而是完全可能改变的,我怎么能够对此寄予信任

呢?我们不能说她的不信任没有道理,于是便有了“拷问”之二

和诗人的莫大困惑。

“拷问”之二———

你对别的女人的性幻想没有实现,只是因为你不敢。(申

辩:不是不敢,是不想,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如果能实

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

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幻想之为幻想,不是“不想”

实现,而只是“不能”或“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他无力地问:“对你来说,我与别的男人的区

别是什么?”回答是铿锵有力的:“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

忘记了他们。”她大义凛然地离开了他。作者问:这就是“看见你

就忘记了他们”吗?

作者在这里显然是同情诗人而批评恋人的。借用他在散文

《爱情问题》中一个更清晰的表达,他对此问题的分析大致是:1)

性是多指向的,与爱的专一未必不可共存;2)她把自己仅仅放在

了性的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她与别的女人才是可比的;3)他没

有因众多的性吸引而离开她,她却因性嫉妒而离开了他,正证明

了他立足于爱而她立足于性。

可是,诗人用什么来证明自己对恋人的感情是爱情,而不只

26另一种存在

是多向情欲中之一向,与其他诸向的区别仅在它是实现了的一

向而已?作者认为,这样的证明已经存在,有多向的性幻想而不

去实现,不想去实现,这本身就是爱的证明。使爱情受到质疑的

不是多向的性吸引,而是多向的性行为。作者并非站在道德的

立场上反对多向的性行为,他的理由完全是审美性质的。他说,

性行为中的呼唤和应答,渴求和允许,拆除防御和互相敞开,极

乐中忘记你我仿佛没有了差别的境界,凡此种种,使性行为的形

式与爱同构,成为爱的最恰当的语言。正是在性行为中,人用肉

体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摆脱孤独的愿望。在此意义上,“是人对残

缺的意识,把性炼造成了爱的语言,把性爱演成心魂相互团聚的

仪式。”性是“上帝为爱情准备的仪式”。因此,爱者决不可滥用

这种仪式,滥用会使爱失去了最恰当的语言。

在我看来,史铁生为贞洁提出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性是

爱侣之间示爱的最热烈也最恰当的语言,对于他们来说,贞洁之

所以必要,是为了保护这语言,不让它被污染从而丧失了示爱的

功能。所以,如果一个人真的在爱,他就应该自愿地保持贞洁。

反过来说,自愿的贞洁也就能够证明他在爱。然而,深入追究下

去,问题要复杂得多。诗人的恋人有一句话在逻辑上是不容反

驳的,难怪把诗人说糊涂了:幻想之为幻想,不是“不想”实现,而

只是“不能”或“尚未”实现。如果说爱情保证了一个人不把多向

的性幻想付诸实现,那么,又有什么能保证爱情呢?如果爱情本

身是不可靠的,那么,我们怎么能相信它所保证的东西是可靠的

呢?一旦爱情发生变化,那些现在“不想”实现的性幻想岂不就

有了实现的理由?事实上,确实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证爱情。

问题在于,使爱情区别于单纯情欲的那个精神内涵,即为自己的

孤独寻找一个守护者的愿望,其实是不可能在某一个异性身上

获得最终的实现的,否则就不成其为形而上的了。作为不可能

36探究存在之谜

最终实现的愿望,不管当事人是否觉察和肯否承认,它始终保持

着开放性,而这正好与多向的性兴趣在形式上相吻合。因此,恋

爱中的人完全不能保证,他一定不会从不断吸引他的众多异性

中发现另一个人,与现在这个恋人相比,那人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守护者。也因此,他完全无法证明,他对现在这个恋人的感情是

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化装为爱情的情欲。

也许爱情的困难在于,它要把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结

合在一起,反而使它们混淆不清了。假如一个人看清了那种形

而上的孤独是不可能靠性爱解除的,于是干脆放弃这徒劳的努

力,把孤独收归己有,对异性只以情欲相求,会如何呢?把性与

爱拉扯在一起,使性也变得沉重了。诚如史铁生所说,性作为爱

的语言,它不是赤裸地表白爱的真诚、坦荡,就是赤裸地宣布对

爱的蔑视和抹杀。那么,把性和爱分开,不再让它宣告爱或不

爱,使它成为一种中性的东西,是否轻松得多?失恋以后,诗人

确实这样做了,他与一个个女人上床,只要性,不说爱,互相都不

再问“区别”,都没有历史,试图回到乐园,如荒原上那些自由的

动物。但是,结果却是更加失落,在无爱的性乱中,被排除在外

的灵魂愈发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人有灵魂,灵魂必寻求爱,这

注定了人不可能回到纯粹的动物状态。那么,承受性与爱的悖

论便是人的无可避免的命运了。

四、自我与世界

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是一个最重要的哲学问题。一切哲学的

努力,都是在寻求自我与世界的某种统一。这种努力大致朝着

两个方向。其一是追问认识的根据,目的是要在作为主体的自

我与作为客体的世界之间寻找一条合法的通道。其二是追问人

46另一种存在

生的根据,目的是要在作为短暂生命体的自我与作为永恒存在

的世界之间寻找一种内在的联系。我说史铁生具有天生的哲学

素质,证据之一是他对这个最重要的哲学问题的执著的关注,在

他作品的背景中贯穿着有关的思考。套用正、反、合的模式,我

把他的思路归纳为:认识论上的唯我论(正题),价值论上的无我

论(反题),最后试图统一为本体论上的泛我论(合题)。

在认识论上,史铁生是一个旗帜鲜明的唯我论者。他说:我

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

来说的世界。我找不到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非我的世界。在还没

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存在———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

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

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我

承认按此逻辑,除我之外的每个人也都有一个对他来说的世界。

因此譬如说现在有五十亿个世界,但是对我来说,这五十亿个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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