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界也只是我的世界中的一个特征罢了。

所有这些都表述得十分精彩。认识论上的唯我论是驳不倒

的,简直是颠扑不破的,因为它实际上是同语反复,无非是说:我

只能是我,不可能不是我。即使我变成了别人,那时候也仍然是

我,那时候的我也不可能把我意识为一个别人。这就是维特根

斯坦所说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在此程度内

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这一主体意义上的自我不属于世界,而

是世界的一种界限。我只能作为我来看世界,但这个我并不因

此而膨胀成了整个世界,相反是“缩小至无延展的点”,即一个看

世界的视点了。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严格贯彻的唯我论是与纯

粹的实在论一致的。

与哲学上作为主体的自我不同,心理学上的自我是指人的

欲望。如果一个人因为世界是我的世界这一认识论的真理便认

56探究存在之谜

为世界仅仅为满足我的欲望而存在,他就是混淆了这两个自我

的概念。同样,一切对唯我论的道德谴责也无不是出于此种混

淆。在史铁生那里,我们看不到这种混淆。对于作为欲望的自

我,他基本上是以一种超脱的眼光看轻其价值。

在《务虚笔记》中,我们可以发现史铁生面对命运之谜有两

种相反的心情。大多数时候,他兴致勃勃地玩着猜谜的游戏。

但是,正当他玩得似乎很投入时,有时忽然会流露出一种厌倦之

情。例如,他琢磨着几位女主人公命运互换的可能性,突然带点

儿自嘲的口吻写道:“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

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但人群依然存在……”

小说中两次出现同一个景象、同一种思绪:我每天都看到一群鸽

子,仿佛觉得几十年中一直是那一群,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

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人山人海也是一样,其中的每

一个人都将死去,但始终有一个人山人海在那里喧嚣踊跃。相

同的人间戏剧在永远地上演着,一个只上场片刻的演员究竟被

派给了什么角色,实在不值得认真。其实也没法认真,作者在散

文《角色》中告诉我们:产科的婴儿室里一排新生儿,根据人间戏

剧的需要,他们未来的角色大致上已经有了一个分配的比例,其

中必有人要扮演倒霉的角色,那么,谁应该去扮演,以及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一个美满的答案,所以就不要徒劳地去寻找

答案了吧。散文《我与地坛》的结尾语把这个意思说得更精辟: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个欲望有怎样

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好吧,我们姑且承认作为欲望的自我只是造化即宇宙大欲

望手中的一个暂时的工具,我们应该看破这个自我的虚幻,千万

不要执著。可是,在这个自我之外,岂不还有一个自我,不妨称

之为宗教上的自我,那便是灵魂。如果说欲望是旋生旋灭的,则

66另一种存在

灵魂却是指向永恒的,怎么能甘心自己被轻易地一次性地挥霍

掉?关于灵魂,我推测它很可能是作为主体的自我与作为欲望

的自我的一个合题。试想一个主体倘若有欲望,最大的欲望岂

不就是永恒,即世界永远是我的世界,而不能想像有世界却没有

了我?有趣的是,史铁生解决永恒问题的思路正好与此暗合,由

唯我和无我走向了颇具宗教意味的泛我。早在《我与地坛》中,

他就如此描写:有一天,我老了,拄着拐杖走下山去,从某一处山

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接着自问:

“当然,他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在《务虚笔记》的最后一

章,作者再次提到小说开头所回忆的那两个孩子。这一章的标

题是“结束或开始”,暗示人间戏剧的轮回,而在这轮回中,所有

的人都是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是所有的角色。不言而喻,那

两个孩子也就是“我”。《务虚笔记》的结尾:“那么,我又在哪儿

呢?”上帝用欲望造就了一个永劫的轮回,这永劫的轮回使“我”

诞生,“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这样的消息就是“我”。当然,这

个“我”已经不是一个有限的主体或一个有限的欲望了,而是一

个与宇宙或上帝同格的无限的主体和和无限的欲望。就在这与

宇宙大化合一的境界中,作为灵魂的自我摆脱了肉身的限制而

达于永恒了。

1998.8

76探究存在之谜

哲学与文学批评(论纲)

1关于哲学与批评的关系,我们可以听到两种相反的意

见。一种意见认为,批评应该完全立足于艺术,排除一切哲学观

点的干扰。另一种意见认为,任何批评必定受某一种或某一些

哲学观点的支配,在本质上是应用哲学。

我认为,批评之与哲学发生关系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凡学院派批评家往往建立或者运用一定的批评理论,由这些批

评理论固然可以追溯到相应的哲学理论。即使是那些非学院派

的所谓业余批评家,在他们的印象式批评中也不难发现一种哲

学态度。因此,真正的问题不是哲学在批评中的存在是否合法,

而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才合法。也就是说,我们所要寻求的是

哲学与批评的正确关系。

2当今批评界的时髦做法是,在批评文章中食洋不化地贩

运现代西方某些哲学性批评理论,堆砌各种哲学的、准哲学的概

念。这类文章的共同特点是对所要批评的作品本身不感兴趣,

读了以后,我们丝毫不能增进对作品的了解,也无法知道作者对

作品的真实看法和评价是什么。在多数情况下,它们只是把作

品当做一个实例,用来对某一种哲学理论做了多半是十分生硬

的转述和注解。在我看来,这样的批评既不是哲学的,更不是艺

术的,甚至根本就不是批评,不过是冒充成批评的伪哲学和冒充

成哲学的伪批评罢了。

这种情形的发生恐怕并非偶然。透过现代西方文学批评理

论的繁荣景象,我们看到的也是文学批评的阙如。在文学批评

的名义下,真正盛行的一方面是文化批评、社会批评、政治批评、

性别批评等等,另一方面是语言学、符号学、人类学、神话学、知

识社会学的研究等等。凡是不把作品当做目的,而仅仅当做一

种理论工具的批评,其作为文学批评的资格均是可疑的。

3批评总是对某一具体作品的批评。因此,一切合格的批

评的前提是,第一,批评者对该作品本身真正感兴趣,从而产生

了阐释和评价它的愿望。他的批评冲动是由作品本身激发的,

而不是出自应用某种理论的迫切心情。也就是说,他应该首先

是个读者,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第二,批评者具有相当的鉴

赏力和判断力,他不是一个普通读者,而是巴赫金所说的那种

“高级接受者”,即一个艺术上的内行。作为一个专家,他不妨用

理论的术语来表述自己的见解,但是,在此表述之前,他对作品

已经有了一种直觉的把握,知道是作品中的什么东西值得自己

一评了。

一个批评者对作品有无真正的兴趣,他是否具有鉴赏力和

判断力,这两者都必然体现在他的批评之中,因此是容易鉴别

的。人们可以假装自己懂某种高深的理论,却很难在这两方面

作假。

4现代哲学对于批评的作用,最明显地表现于推动各种批

评理论之建立。批评若要不停留于批评家们的个别行为,而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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