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躯整个儿是文学的,而哲学是它的心灵。哲学所提供的
只是一种深度,而不是一种观点。卡夫卡的作品肯定是有哲学
的深度的,但我们在其中找不到哪怕一个明确的哲学观点。哲
学与文学的最差的结合,是给文学作品贴上哲学的标签,或者给
哲学学说戴上文学的面具。不能排除还存在着像《查拉图斯特
拉如是说》这样的作品,几乎无法给它归类,从外到里都是哲学
37探究存在之谜
也都是文学,既是哲学著作又是文学精品。所以,说到底,哲学
与文学的区分也不是那么重要,一切伟大的作品必定是一个精
神性的整体。
8据此我们可以来探讨哲学与批评相结合的方式了。依
据某种哲学观点从事批评,热中于在作品中寻找这种观点的相
似物,或者寻找合适的作品来阐释这种观点,这肯定是最糟糕的
结合方式。在最好的情形下,这种批评也只能算做哲学批评而
非文学批评。一个批评家或许也信奉某种哲学观点,但是,当他
从事文学批评时,他决不能仅仅代表这种观点出场,而应力求把
它悬置起来,尽可能限制它的作用。他真正应该调动的是两样
东西,一是他的艺术鉴赏力和判断力,一是他的精神世界的经验
整体。文学首先是语言艺术,因此,不言而喻,从事文学批评的
人必须要能够欣赏语言艺术。判断力的来源,除了艺术直觉之
外,还有艺术修养,即对于人类共同艺术遗产的真正了解,因此
有能力判断当下这部作品与全部传统的关系,善于发现那种改
变了既有经典所构成的秩序从而自身也成为经典的作品。但文
学不仅仅是语言艺术,在最深的层次上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形
式。正是在这一层次上,文学与哲学有了最深刻的联系。也是
在这一层次上,哲学以最自然的方式参与了批评。当批评家以
他的内在经验的整体面对作品时,哲学已经隐含在其中,这个哲
学不是他所信奉的某一种哲学观念,而是他的精神整体的基本
倾向,他的真实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批评便是他的精神整体
与作品所显示的作者的精神整体之间的对话,这一对话是在人
类精神史整体的范围里展开的,并且成了人类精神史整体的一
个有机部分。
47另一种存在
9本论纲对于文学批评所做的思考,在基本原则上也适用
于一般的艺术批评。
1998.9
57探究存在之谜
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
一
我爱读作家、艺术家写的文论甚于理论家、批评家写的文
论。当然,这里说的作家和理论家都是指够格的。我不去说那
些写不出作品的低能作者写给读不懂作品的低能读者看的作文
原理之类,这些作者的身份是理论家还是作家,真是无所谓的。
好的作家文论能唤起创作欲,这种效果,再高明的理论家往往也
无能达到。在作家文论中,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亦译
《金蔷薇》)又属别具一格之作,它诚如作者所说是一本论作家劳
动的札记,但同时也是一部优美的散文集。书中云:“某些书仿
佛能迸溅出琼浆玉液,使我们陶醉,使我们受到感染,敦促我们
拿起笔来。”此话正可以用来说它自己。这本谈艺术创作的书本
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作品,它用富有魅力的语言娓娓谈论着
语言艺术的魅力。传递给我们的不只是关于写作的知识或经
验,而首先是对美、艺术、写作的热爱。它使人真切感到:活着写
作是多么美好!
二
回首往事,谁不缅怀童年的幸福?童年之所以幸福,是因为
那时候我们有最纯净的感官。在孩子眼里,世界每一天都是新
的,样样事物都罩着神奇的色彩。正如作者所说,童年时代的太
阳要炽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
多,周围的人要有趣得多。孩子好奇的目光把世界照耀得无往
而不美。孩子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的感觉尚未受功利污染,也
尚未被岁月钝化。也许,对世界的这种新鲜敏锐的感觉已经是
日后创作欲的萌芽了。
然后是少年时代,情心初萌,醉意荡漾,沉浸于一种微妙的
心态,觉得每个萍水相逢的少女都那么美丽。羞怯而又专注的
眼波,淡淡的发香,微启的双唇中牙齿的闪光,无意间碰到的冰
凉的手指,这一切都令人憧憬爱情,让人感到一阵甜蜜的惆怅。
那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曾写诗的年龄。
但是,再往后情形就不同了。“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
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
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
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作家。”可惜的是,多数人丢失了这件礼物。
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匆忙的实际生活迫使我们把事物简化、图式
化,无暇感受种种细微差别。概念取代了感觉,我们很少看、听
和体验。当伦敦居民为了谋生而匆匆走过街头时,哪有闲心去
仔细观察街上雾的颜色?谁不知道雾是灰色的!直到莫奈到伦
敦把雾画成了紫红色的,伦敦人才始而愤怒,继而吃惊地发现莫
奈是对的,于是称他为“伦敦雾的创造者”。
一个艺术家无论在阅历和技巧方面如何成熟,在心灵上却
永是孩子,不会失去童年的清新直觉和少年的微妙心态。他也
许为此要付出一些代价,例如在功利事务上显得幼稚笨拙。然
而,有什么快乐比得上永远新鲜的美感的快乐呢?即使那些追
名逐利之辈,偶尔回忆起早年曾有过的“诗意地理解生活”的情
08另一种存在
趣,不也会顿生怅然若失之感么?蒲宁坐在车窗旁眺望窗外渐
渐消融的烟影,赞叹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
到这烟和光也心满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断腿,只要能坐在长
凳上遥望太阳落山,我也会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
看和呼吸,仅此而已。”的确,蒲宁是幸福的,一切对世界永葆新
鲜美感的人是幸福的。
三
自席勒以来,好几位近现代哲人主张艺术具有改善人性和
社会的救世作用。对此当然不应作浮浅的理解,简单地把艺术
当做宣传和批判的工具。但我确实相信,一个人,一个民族,只
要爱美之心犹存,就总有希望。相反,“哀莫大于心死”,倘若对
美不再动心,那就真正无可救药了。
据我观察,对美敏感的人往往比较有人情味,在这方面迟钝
的人则不但性格枯燥,而且心肠多半容易走向冷酷。民族也是
如此,爱美的民族天然倾向自由和民主,厌恶教条和专制。对土
地和生活的深沉美感是压不灭的潜在的生机,使得一个民族不
会长期忍受僵化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迟早要走上革新之路。
帕乌斯托夫斯基擅长用信手拈来的故事,尤其是大师生活
中的小故事,来说明这一类艺术的真理。有一天,安徒生在林中
散步,看到那里长着许多蘑菇,便设法在每一只蘑菇下边藏了一
件小食品或小玩意儿。次日早晨,他带守林人的七岁的女儿走
进这片树林。当孩子在蘑菇下发现这些意想不到的小礼物时,
眼睛里燃起了难以形容的惊喜。安徒生告诉她,这些东西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