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看着他们走过身旁,我忽然停住了脚步,灵光一现。

我一直在想这片木牍是如何在曹营里写就的,却忽略了一件事——它是如何从曹营流到袁营的?在袁绍营中又是如何处置的?更重要的一点,主使者给袁绍写这么一封信,目的何在?

这些疑问,有两个人应该可以回答。只是这两个家伙的身份有些敏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曹公给我的司空印,心想莫非曹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

我拉住一名军官,打听他们所住的帐篷。军官警惕性很高,直到我出示了曹公的印信,他才告诉我具体位置。

原来他们所住的帐篷,居然距离曹公的中军大帐只有三帐之远,这可真是格外的殊荣。曹公在笼络人心方面,就像是他对付反对者一样不遗余力。

这两顶帐篷前的守备十分森严,足有十名士兵围在四周。我刚刚靠近,就有人喝令站住,然后过来检查。士兵见我是个陌生人,便冷着脸问我干什么。我恭敬地回答道:“在下是典农中郎将任峻,受司空大人所托,求见许攸许大人和张郃张将军。”

【叛徒与功臣】

许攸被曹公叫去商谈要事,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所以我先去见了宁国中郎将张郃。

张郃和我想象中的大将形象截然不同,他是个瘦长清秀的年轻人,手指修长而白皙,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几丝幽柔的女气,没有寻常武将身上那种强烈的煞气。

张郃把我迎进帐篷,神情颇为恭敬。作为袁家新降的高级将领,他现在行事很低调,我注意到,他对把守帐篷的曹军卫士都客客气气。

根据我的了解,张郃的投降经历是这样的:当曹公偷袭乌巢的时候,张郃建议袁绍立刻派兵去救援。但袁绍的一位谋士郭图却坚持围魏救赵去攻击曹公的本营。于是袁绍派了一支偏师去救援,然后让张郃率重兵攻打本营。结果本营未下,乌巢已被彻底焚毁,张郃发现大势已去,只好投降了曹公。

据张郃自己说,他之所以投降,是因为郭图对袁绍进谗言,说他听到乌巢兵败后很开心。他怕回去会被袁绍杀害,才主动投诚。

我觉得这只是个美妙的借口。曹公大营距离袁绍主营有三十多里路,除非张郃拥有顺风耳,否则在前线的他不可能听到郭图对袁绍的“谗言”,然后才阵前倒戈。

不过我无意说破。投降毕竟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大概张郃是想为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吧,曹公想必也是心知肚明。这是人之常情,曹公都没发话,轮不到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典农中郎将来质疑。

“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张郃拿起我的名刺,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简要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张郃的眼神里立刻多了几丝敬畏。在他看来,我大概是属于刺奸校尉那种专门刺探同僚隐私并上报主公的官员吧。

“在下今日冒昧来访,是想询问将军一些袁公营中的事情。”

“只要不违反道义,您尽管问就是了。”张郃似乎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把额发往上撩了撩。这个小动作表明他很胆怯,却不心虚——而且说明他确实很在意自己的容姿。

“袁公麾下有河北四庭柱之说,其中颜良、文丑两位将军负责前锋诸军事,高览高将军坐镇后军,而居中巡防的就是将军您对吧?”

张郃微微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想再确认一下,自从两军交战以来,袁军大营方圆几十里内,都属于将军的巡防范围。任何可疑的动静或者人都会由巡哨与斥候报告给将军,对吧?”

“是的……呃,应该说,大部分情况我都可以掌握。”张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曹公奇袭乌巢,真是一个杰作,我完全没有预料到。那可真是战争的最高美学。”

这个人真是太小心了,一丝言语上的纰漏都不肯出。我冲他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表示这种事跟我没关系,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曹公这边有什么人想给袁公传递消息,势必会通过你的巡防部队,才能够顺利送抵喽?”

张郃的脸原本很白皙,现在却有些涨红,两只丹凤眼朝着左右急速地闪回了几下,身子往下缩了缩。

我意识到自己心太急了,这个人是属于极端小心的性格,这种可能会得罪曹营许多人的事情,他避之不及,又怎么会主动告诉别人。

“曹营与袁公往来之事,皆属军中机密。我只是个中郎将,不能预闻。”他的反应果然如我的预料,推得一干二净。

我暗暗骂自己不小心,然后把眼睛眯起来,拖起一丝长腔:“将军,您已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不自知么?”

“郃一向与曹营诸军只秉持公义而战,却从无私仇。先生何出此言?”张郃试图抵抗,可他的防线已经是摇摇欲坠。现在的他,正处于每一个背主之人心志最为脆弱的时候,十分彷徨,稍微施加一点压力,就能把他压垮。

“从开战时起,曹公麾下有多少人送过密信给袁公,我想将军你心里有数。将军你掌管袁营防务,就算你自承未曾预闻密信通达,别人又怎会放心——以后您在曹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呐。岂不闻‘错杀之憾,胜若错失’?”

这就近乎赤裸裸的威胁了,其中的利害,不用我细说,张郃也会明白。我看到张郃的皮肤上开始沁出汗水,便开口劝慰道:“不瞒将军说,我这次来,乃是奉了曹公的密令,追查其中一件密函。这件事办好了,曹公便会将所有信函付之一炬,表明不予追究。届时那些写信之人便不必疑神疑鬼,将军也就解脱了。”

极端小心之人,意味着极端注重安全。只要抓住这一点,他们便会像耕地的黄牛一样俯首听命。张郃思忖片刻,终于对我赔笑道:“任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知不无言,知无不言。”

根据张郃的说法,在袁营与曹营之间,并不存在一条固定的通信渠道。大部分情况下,是曹营里的人秘密遣心腹出营,半路被巡防袁军截获。这是件极其危险的差使,即便逃过了曹营的哨探,也经常被袁军误以为是敌人而杀死。侥幸及时表明身份没死的,会被带去张郃处,人羁押起来,密信转呈给袁绍。直到袁绍下了命令,送信之人或杀或放。

张郃的责任是送达,但没有权力拆开信件。他如果私拆,别说袁绍,郭图第一个就不放过他。所以送的是谁的信,里面什么内容,他一概不知道。

“巡防会有每一次送信的记录吗?”

“这是极机密的事情,中军或许会有保存,但我没有。”张郃苦恼地回答,仿佛这是他的错。

“那你还能记得什么时间送过什么样的密信吗?”

张郃摇摇头,军中事务繁重,谁都不会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我估计也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失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对话,忽然眼睛一亮:“您刚才提到,那是大部分情况下,就是说还有例外喽?”

“嗯,是的,有些极少数情况,还有回信要送回去。这时候就需要巡防的人跟随信使,以防止被我军误伤。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吸引曹军哨探的注意,让信使顺利溜回去。”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回信,看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我搓动手指,觉得触到了一丝光亮,还有什么事情比刺杀曹公更重要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

“一次。”张郃毫不犹豫地回答。琐碎的普通密信,他也许没什么记忆。但这种需要护送回信的特例,一定留有深刻印象。

“什么时候?”

“九月十日。”

果然是在曹公遇刺之前。我连忙追问:“你还记得信使的相貌或者声音吗?”张郃回忆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用黑布裹住了脸,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我还想再问问细节,不料帐篷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然后响起卫兵的阻拦声和一阵大声的叱骂。很快卫兵败下阵来,脚步声接近了我们这顶帐篷,随即门帘被掀开。

闯进来的人是个中年人,整张脸是个倒置的三角形,下巴像一把尖削的锥子,一看就是相书上说的刻薄之相。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张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哼,叛徒。”张郃大怒,不顾风度地站起来,反唇相讥:“你又算什么?”

“别把老夫和你相提并论。尔等是见风使舵,岂能比得上老夫逆水行舟?”中年人得意洋洋地捋了捋山羊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就是任峻?”

“是的,您是?”其实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很快曹公就会奏请天子,封我这位官渡的大功臣高爵上职,起码两千石以上——你就先称呼我为许大夫吧。”

许攸居高临下地对我说道。

【杀意】

许攸如今可是个大名人。曹公最艰苦的时候,曹营的人都呼啦啦地往袁绍那里跑,可这位许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连夜从袁绍那里投奔了曹公。听说曹公当时高兴得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出来迎接他。

偷袭乌巢的计划,就是许攸向曹公提出来的,这才有了官渡的大胜。所以他看不起张郃,又自称是大功臣,实在是无可厚非。

“许大夫,我们去您的帐子里谈吧。”我看了一眼张郃,不想太刺激这位投诚者。

“也好,我那里毕竟大一些,卫兵也少一些。”许攸临走前还不忘讽刺一下张郃,张郃气得面孔发紫,却无可奈何。

到了许攸的帐篷里,我恭敬地坐在下首。许攸吩咐下人端来一壶酒和两个酒樽,夸耀道:“曹公军中,酒是违禁之物。这酒还是从袁本初那里缴获的,曹公赏赐给我,所以请随意饮用。”

他已经开始用蔑视的口气来称呼袁绍了。我暗自感慨,然后恭维了几句,双袖一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香冽辛辣的液体从口腔流入胃袋,让我整个人的精神都微微一振,不愧是产自河北的好酒啊。

“你找我有何事?”许攸问。

我把来意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许大夫您当初在袁营里,是第一谋士,河北军政所行,无不出自您的谋划。所以我想幕府之事,询问您再合适不过了。”

许攸喜欢恭维,那么我就多奉承几句好了。果然,这几句话说出来,许攸的面孔欢喜得似乎开始放光,连连举杯劝酒。我趁热打铁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您可曾与袁公商议过关于曹营密信的事?”

关于我的问题,许攸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傲慢如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惜刚才已经夸下海口,他现在恐怕已经不好意思找借口推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张郃还容易影响。

“呃……这个问题嘛,很敏感,相当敏感。”许攸开始打起官腔。

“是啊,所以若非您这样身居要职之人,是没办法知道详情的。”我敲砖转脚,不容他反悔。

望着我的逼视,许攸只得道:“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密信偷偷送来给袁本初,数量太大,所以几个谋士——主要是我和郭图、辛毗几个人——轮流审看,只有特别重要的,才会送到袁本初那里去最后定夺。”

“您递呈过类似的信件吗?尤其是木牍质地,涉及曹公人身安全的。”

“没有。”许攸有些赧然,他刚夸口说自己参与了袁绍的全部机密。但他很快说道:“我记得每一个写密信的人的名字,你要一份名单么?”

“那个就不必了……”我有些失望,“那您有没有听别的幕僚提及过?”

许攸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用指头点了点太阳穴:“郭图郭文则,这个讨厌的家伙曾经有一次跟我炫耀,说袁本初答应他,等打下许都捉住皇帝以后,就封他当尚书令。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吹牛,反驳说曹军尚在官渡,你就做起春秋大梦,实在可笑。郭文则只是冷笑,丢下一句话说曹贼克日必亡。”

我心中一动,那封木牍上写着类似的话:“克日必亡。”看来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特别的联系。

现在事情有些眉目了。曹营里的这位神秘人向袁营送了密信,由张郃的巡防部队转给郭图,然后再转给袁绍。袁绍看完以后很重视,专门回了一封,让张郃护送信使回曹营。紧接着,这位神秘人就唆使徐他前去刺杀曹操。

“您是怎么从袁营跑来曹营的?”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到。许攸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小事一桩,我先对袁军巡防说要去视察,然后绕到官渡以南,快马加鞭,从你们的后方随粮车进去,表明身份,你们的卫兵自然就会送我去见曹公。”

“为什么要特意绕到南方呢?”

“废话!”许攸毫不客气地教训道,“袁、曹两营对峙,中间地带只要有会动的东西,容不得你说话,不是被袁军弓手射死,就是被曹军的霹雳车砸死。不绕行就是死路一条。你这小吏没见过阵仗,哪里知道这其中厉害。”

“绕到南方就安全了吗?”

“那当然,南方多是运粮队,警惕性要差一些。”

听了他的话,我微微露出笑意。我也许没打过仗,但说到粮草运输,却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

他这段描述对我来说,提示已经足够多了。

“对了,您对张衡的《二京赋》可有什么心得?”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许攸没料到我会忽然问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曾经在家兄府上读过,不过已经记不得内容了。”

“是啊,在这个时代,谁还会去背那样的文章。”我回答。

※※※

从许攸的帐篷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觉得十分疲惫。我从乌巢赶回官渡,马不停蹄地调查了一整天,身心俱疲。目前的调查还都是在外围兜圈子,不过包围圈已经收紧,逐渐接近曹公想要知道的主题了。

此时满天星斗灿然,我把怀里揣着的木牍取来把玩,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奇妙感。次日这里就要拔营,曹公即将接管整个中原大地,成为不可撼动的霸主。

假如徐他能够成功的话,那么这一切将完全颠倒过来,袁本初将率领大军南下许都,而我则会变成张郃那样的投降者,或者在某一场战斗中殉死吧。就像刚才许攸在醉酒后嚷嚷的那样:“蠢材们,如果没有我,你们就都沦为阶下囚了。”

有时候,整个历史就取决于一个人在短短一瞬间的举动,这可是董狐、司马迁和班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正沉醉地想着这些事情,从不知何处的黑暗里射出一支飞箭,刺入我的胸膛,把我整个人向后推去。

【幕后之敌】

当箭尖触及到我胸膛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然后整个人仰倒在了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救了我一命的是曹公的司空印,这枚铜制符印成功地挡住了箭矢的突刺。

我在黑暗中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个不知名的杀手一定在潜伏在附近,观察着这里的状况。如果我贸然起身,恐怕就会招致更多的冷箭。

“是意外吗?”

我很快就否认了,在这种没有蜡烛的黑夜里,杀手还能准确地射入我的胸口,一定是处心积虑观察我的行踪才下的手。

“看来我的调查,惊动了一些人。反过来想的话,应该已经快接近真相了。”

我躺在地上,又是郁闷、又是欣慰地想。如果杀手就此罢手离开还好,如果他想摸过来检查尸体,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的格斗水平不高,很可能会被杀手“再度”杀死。

这时远处有微弱的光芒闪起,是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走过来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等到士兵靠近,我从地上抬起头来,表明身份,吩咐他们把光源拿得远一些,然后让四个人围住我。这样那个在暗处窥视的杀手,便拿我没有办法了。

我就这样回到了帐篷,发现许褚居然在等我。他看到我受了伤,大吃一惊,连忙剥开我的衣服检查。好在司空印卸掉了大部分劲力,胸膛除了淤青以外倒没什么别的损伤。许褚让侍卫取来军中常用的活血老鼠油,给我揉搓了片刻,我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用来射我的箭。”我递给他一根箭矢。刚才那箭被我挡住以后,掉落在脚边,被我偷偷捡了起来。

许褚拿起来检查了一番,把箭杆拿给我看,一脸认真地说:“这根箭矢是袁绍军的。”

“你怎么知道?”我很好奇,这些东西在我这外行人眼里都长得一样。

“你知道,弓弧和箭长必须相匹,否则准头会变得很差。为了防止射过去的箭为敌军所用,我军的箭矢都是二尺三寸长,使用的弓也是相匹的。而袁绍军通用的是二尺五寸长。”

“我可是在黑暗中被正正射中胸膛哪……”我沉吟道,“就是说,要么那个人是养由基再世,要么他有一张袁军用的弓。”

“也许两者兼有之。”许褚感叹,“不能从这方面查一查吗?”

“谈何容易。咱们缴获了多少袁绍的粮草军器,我心里可有数。想查出谁多拿了几簇箭矢一张弓,根本不可能。”

“我马上去跟曹公说一声,封闭大营,挨个帐篷检查,不信抓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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