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常有的事,我一朋友,得管一个四岁娃娃叫叔,辈分和年纪之间常有错位。
黄克武继续道:“许叔死后,整个五脉都认为他是罪人,连带着对许婶态度也有转变,有偏激的人甚至要求她也得坐牢。我们三人虽觉不妥,可当时年纪太小,人轻言微。加上心中对许叔也有怀疑,并没有多花心思。许婶是一个要强的人,面对着巨大压力,她没有向五脉乞求,毅然从协和医院辞职,抱着孩子远去西安……”
说到后来,黄克武声音转小,眼中愧疚深重。我对家族史不甚了解,听到我奶奶还有这么一段经历,既欣慰又愤恨,双拳不由得攥起。
“为什么远去西安?”
“因为姬天钧在那儿。”黄克武说到这里,面色发沉,“五脉敌视许婶,可姬天钧那会儿却把自己装扮成许叔的亲密战友,在明面儿上仍旧扮演好人。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下,许婶别无选择,只能依靠他。为了避免和五脉有什么瓜葛,惹出仇家上门,她把许和平故意降了一辈,管姬天钧叫叔。反正年龄差距正合适,这样一来便不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呃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黄克武道:“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在当时,只知道许婶去了西安,然后不知所踪。五脉曾经派人去西安找过,不过因为这个辈分上的微妙差异,始终没找到。”
我心中一动:“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去的人是药来?”
黄克武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确实是他。当时他第一次独自出门,前往西安扫货。我和老黄偷偷拜托他去寻访一下,结果他无功而归。”
这就完全对上了,我心里说。药来的四个故事,和五罐之间的渊源太深了,绣墩故事对应“细柳营”,水盂故事对应“西厢记”,高足杯故事对应楼胤凡,现在第四个故事也合上了榫头。药来去西安,除了淘到子玉造蛐蛐罐,原来还肩负着找我家人的任务。
这四个故事,均颇有深意。药来特意点出这故事,到底是想暗示什么?难道那一次开元通宝大骗局,是姬天钧搞的鬼?
黄克武继续道:“姬天钧原来还算规矩。自从一九三七年中日开战之后,他有了日本人做靠山,行动开始肆无忌惮。盗掘古墓,巧取豪夺,造假贩卖。许婶是个是非感极强的人,她大概也觉察到姬天钧的真面目,便愤然断绝来往,和许和平一起又回到北京。不过回京之后,她从来没主动联系过我们,我们虽然略有耳闻,但觉得见面也尴尬,也没主动去联络,许婶去世我们也没去看。两边就这么各过各的,直到‘文革’……”
黄克武没有继续说下去,怕伤我的心。我父亲许和平在“文革”期间被老朝奉陷害,夫妻双双自尽而死,剩下我一个孤儿。
“本来呢,辈分这事,只要不来往就无所谓。没想到木户小姐意外地送还佛头,把你给引出来了。我们几个老的头疼了很久。论辈分,你比烟烟他们高。可是如果我们要把这事说明白了,必须牵扯到姬天钧,牵扯到我们几个当年的不地道……我们一合计,反正你年纪和烟烟、药不然他们差不多大,就这么含糊过去,不特别说明了。”
黄克武说得有点心虚,直拿眼神看我。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太儿戏了,哪有这么编排人的!
刘、黄、药三人对许家尤其是对我奶奶的态度,我虽然很不爽,但可以理解。毕竟那个时候我爷爷还未洗刷冤屈。但既然明知有辈分差异,为了面子故意不说,这不是坑人吗?
“那您就放心让我跟侄女谈恋爱?”我提高了声音,怒目以对。
黄克武眼神躲闪,全无刚才要督促五脉反攻的气势:“嗯……许家几代单传,跟其他四脉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俩年纪相当,辈分什么的无所谓。”
我忍不住抚住额头:“好,好,我算您有理,辈分无所谓,我们继续谈——可您干脆别告诉我真相不就得了?现在您怎么又想起来说了?”
黄克武唉声叹气:“烟烟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陪着我吗?病房里也没别的事,就是闲聊,说着说着就讲起从前的事。她缠着我要听许家的事,我给她讲许一城当年如何如何,一不留神说走嘴了,叫了声许叔。那丫头多机灵,逮着这个漏洞使劲追问。我实在磨不过她,只好把实情给说了。”
怪不得烟烟对我态度那么奇怪,原来是这么回事。男朋友忽然变成了叔叔,换了我也得崩溃。刚才黄克武叫她出去,也是为了避免尴尬。
我揉揉太阳穴,这以后,可怎么办哪。
黄克武忽然严肃道:“其实就算烟烟不问,我也会跟你说。因为你要查五罐,姬天钧是个绕不开的槛。许家的辈分差异,很有可能会挖出很重要的线索。”
“等一下,姬天钧有后代吗?”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
“不知道,至少我没听说过。”
我眉头紧皱,心想他的后代,该不会是姬云浮吧?不然我父亲许和平当初去西安,怎么会那么巧,找到姬家的人?可姬云浮对玉佛头案的兴趣,纯粹是自发的,我目睹了他搜寻的全过程。若他是姬天钧的后人,这些资料简直唾手可得,何必费那么大劲?
可惜他已然身死,真相如何已不可知。一想到他的去世,我格外觉得遗憾,那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妙人。而杀他的人,却是药不然。
等一下!我念头一转。
哎?姬云浮不是有个妹妹吗?叫什么来着?对了,姬云芳,我们为姬云浮善后的时候接触过。我还留着她的电话,可以去问问看。
我们这一谈,谈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黄克武已十分疲倦。于是我们果断终止了谈话,今天我听到的信息,够我消化好久的了。
有专门的护士服侍黄克武吃药上床。我推门出去,看到烟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玩着脖子上挂的蒲纹青铜环。那玩意儿,可是陪着我们去过好多地方呢。
“烟烟。”我叫了一声。她慌忙站起身来:“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辛苦老爷子了。”
“谈得怎么样?”她问。
我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叹息:“拼图的碎片足够多了,可是都散落各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聚不成形,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你可别太累,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摇摇头:“许家的事,只能许家人自己扛——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解决了。”
黄烟烟勉强笑了笑,说你注意安全才好。我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脸凑了过去。烟烟惊慌失措,以为我要干啥,想要挣脱,我却死死按住,郑重其事地说:“烟烟你安心地照顾你爷爷,等我逮着老朝奉以后,咱们好好谈谈将来的事儿。”
我刻意回避掉那个敏感的字眼,用了个委婉的说法。辈分差异这种事实在太尴尬了,实在不适合现在谈。黄烟烟怔了一下,旋即双肩松弛下来。她本来以为我要跟她摊牌,一听到抓住老朝奉后再说,如释重负。
我们俩都是一般心思,这事根本不知该怎么办,那就能拖一阵是一阵吧。
烟烟要留下陪床,于是我独自一人离开了301医院。
一出医院大门,我抬头一看,头顶正是星光璀璨。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发觉千万道星光勾勒出几个熟悉的轮廓。在夜幕之上,我看到了我爷爷、我奶奶、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在天上慈祥地望着我,守护着我,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许家承受了太多苦难,但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责任。许衡没有,许信没有,许一城和许和平也没有,我许愿,也绝不会退缩。
而且我一定要比他们做得更好,因为这一次,我会把这段漫长的恩怨彻底做一个了断。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我凑到窗边,隔着一块略带污渍的玻璃看过去。隔壁是一间审讯室,药不是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穿着号服,闭目一动不动。
沈云琛走在我身边,神情严肃,手里默默地数着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黄老谈过了?”
“嗯,昨天谈过了,他会督办五脉反攻的事情。”
沈云琛松了口气:“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压得住。那些家伙,个个都跟老朝奉的势力有深厚的利益关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勾结不法犯罪分子还这么有理,再不整顿,我怕五脉就真成了贼窝了。”我沉着脸说道。
沈云琛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五脉原本由刘一鸣牢牢把持,她自己实际上被三巨头边缘化了。如今骤然失压,她就算资历够老,权威也难以震慑整个学会。
“大面儿上的事,交给黄老,我先专心把青字门这一脉好好清理清理吧。现在是商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不整合好内部,会留下巨大隐患。”沈云琛说着生意经,重新把脸贴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间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这个偏僻派出所的,沈云琛告诉我,今天有办法查清楚到底是谁改动展台。我挺惊讶,问她是打算动用刑侦审讯手段吗,她却说不是,她喜欢更柔一点的办法。
沈云琛告诉我,涉嫌改动“三顾茅庐”展台的人,一共有五个。她已经向五人分别发出邀请,说警方正在审讯药不是,需要他们协助审理。
“那个搁‘三顾茅庐’的底座,榫卯本该是攒边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马销,这是最关键的一个改动。走马销有一个特点:上方有巨大物体摔落时,木销会向一侧滑出,伴随有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咔嗒声其实是两声,先是在凹槽内滑动的声音,然后是木销脱离槽轨的声音,非常有特点,跟别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经跟药不是面授机宜,准备了一套供词。顺着这套供词审下去,内鬼自然现身。”
沈云琛说得有点模糊,不过我仔细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奥妙。
这是个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药不是排练好的供词里,会“不经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听到一声特别的咔嗒声——尽管现实中他未必真能听见——如果是无辜的人,他们默认底座是攒边打槽,不会在这个细节多作联想。
但如果是内鬼的话,他知道底座动过手脚,心里有鬼,一听这声音,立刻就能判断出是来自于走马销退开,必然非常紧张。那声音太有特点了,话传出去给懂行的人听见,便有暴露的风险。
知道内情和不知道内情,对这个细节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观察对方表情,便可以轻松判断出来谁是内鬼。这就好比说,一个肺结核病人当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内情,路过时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过,他知道这人的病情,怕传染,赶紧把口罩戴上。所以谁一见这病人就戴口罩,那准是医生没错。
这个局妙就妙在,当一个人被审讯时,他会提高警惕,斟酌词句,但当他认为自己是审讯者时,处于优势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设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词套出话来。
自古审讯手段,无不是以上逼下,沈云琛反其道而行之,负责审讯的人其实才是被审者,自己却浑然不知。也算是一大创举了。
我又看了一眼窗户,药不是在小屋子里不动声色,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犯人。在这场戏里,他是最好的演员,那张面瘫脸可以有效掩盖内心的一切情绪。
很快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只是个木器研究员,从来没有审讯犯人的经验,所以显得有些胆怯。旁边一个大个子警官陪同,审讯工作将由他们两个负责。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会有很多专业知识,需要有专家在一旁指导。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内鬼不会心生怀疑。
审讯开始,主要还是由大个子警官来盘问。他和药不是之前排练了好几遍,你问我答,煞有其事。所有对话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没几句,便悄无声息地转到了技术细节上。大个子警官侧过头去,说道:“哎呀,他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您是专家,要不您接着问?”
一谈起技术,那男子就来精神了,对药不是连续发问。药不是事先做了准备,无论对方问什么,都朝着预设阵地里引。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们引到八路军的埋伏圈里。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说出了关键性的一句话。
“难道是刮坏了后面的螺钿屏风?”那男子变了脸色,唰唰地在纸上记了几笔,开始追究起螺钿屏风有没有被刮坏的事去了。
“应该不是他。”我说。
沈云琛长出一口气:“幸亏不是。他是我们最好的明清家具研究员之一,若是内鬼,损失可大了。”
她按动电钮,审讯室里一盏不太起眼的红灯闪了一下。警官见状,对男子说:“咱们休息一下吧。”然后把他带了出去。
“他会被警方带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审讯。”沈云琛说。我点点头,这是个很细致的安排。如果这五个人发现其他人也参与审讯,有可能心生怀疑,在结束前单独隔离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个人也来了,大个子警官重新把刚才的戏演了一遍,感觉好似时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完成了前四个人的审讯。他们表现都很正常,对于供词里那段咔嗒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果第五个人也是如此,那这个精心设计的局,只怕就失败了。我和沈云琛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焦虑。
第五个人是个分头高鼻的小帅哥,行动举止颇为优雅,姓曾。他在意大利学过家具设计,归国后被沈家看中,在下属的设计所任职。他一进审讯室,就跷起二郎腿,十指交叠在膝盖,显得十分放松。
大个子警官例行公事问完了话,请他发问。曾小哥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药不是:“你就是药家老大,出国的那个?”
“对。”
“那青花罐子,其实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里人没说你什么?”
药不是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为你这个德行,药家才把你撵出国,转而去培养药不然吧?”
这话几乎就是挑事儿来了,曾小哥对戏弄药不是似乎很有兴趣,屡屡出言不逊。最后大个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让他尽快问正题。
曾小哥在专业领域还是挺有水准,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又狠又准。沈云琛偷偷告诉我,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其实里面都藏着陷阱。你随口一答,他能从答案中推导出极其不利于你的证据,让你有苦也说不出来。若是真正的审讯,药不是恐怕已经坐实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时的细节再描述一遍。”大个头警官开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曾小哥本来胳膊支在桌面,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个子警官一眼,发现对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连忙开口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听见咔嗒一声,前闷后亮。”药不是重复了一次,挑衅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不是你的脚尖碰到罐子的声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对大个子警官悄声道:“这个家伙故弄玄虚,不尽不实,一直在带着我们绕圈。我建议这段记录还是删掉,把突破重点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建议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审讯的话,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这并非一次普通审讯。审讯者的身份迟钝了他的警觉,让他露出了马脚。
我和沈云琛对望一眼,不需要再继续了,这个迹象再明显不过了。
“哎,这孩子本来很有前途,是我们打开国际市场的中坚力量。”她遗憾地说,可眼神却跳动着锋锐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拍动按钮。审讯室里的红灯这回连续闪动,药不是和大个警官都知道,正主儿逮住了。两人一时间同时转头,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浑然未觉,还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敲着桌子,充满优越感地看着药不是,浑然不知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
大个子警官客气地宣布暂时休息一下,然后把曾小哥请出审讯室。药不是举起右手食指,朝我们这个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个宣告胜利的手势。
“这下子,药不是可以脱罪了吧?”我问。
“如果证明他确实是被陷害的,应该很快就会释放了。”说到这里,沈云琛恨恨道,“这次非得好好审审不可,到底是谁指使他做这样的事,五脉之中还有同党没有!”
不怪她心惊,老朝奉的势力已经渗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布展的设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并肩走出隔离室,恰好药不是也被带出来。我迎上去,兴奋地对他说:“这次可算逮到个大的,你可以洗脱罪名了。”听到这个好消息,药不是的脸上却殊无喜色。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姓曾的,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抓他回来?”
“我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你也听到了,这家伙上来就毫无意义地挑衅我,这很难解释。我和他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就算身处敌对阵营,也犯不上如见仇敌一样。”
“也许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