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眼贼的后续审判都交给方震,我独自一人先返回北京,哪儿也没去,先来了这里。

我走到墓园一角最靠近树林的阴凉地方,那里有两块其貌不扬的石质方形墓碑,就是我家的地址。这两块并肩相邻的墓碑,一块是我给我爹妈买的。当初他们投了太平湖,骨灰被草草收在了一个简易骨灰盒里,一直到七八年前,我才在这里买了一块墓地,把他们移过来。另外一块是我爷爷奶奶的,则天明堂玉佛头的事解决以后,我爷爷许一城平反昭雪,于是我把他和我奶奶移葬到此,安在我父母隔壁,在阴曹地府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可惜我爷爷尸骨湮灭无存,我便把他那本手抄的《素鼎录》给搁进去,权做衣冠冢。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亲人们,就全在这小小的墓园里头了。我每次来扫墓,就当是一次阖家团圆。对我来说,这种生活从十几岁开始,就已是一种永不可能享受到的奢侈。我每次来,都会凝望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想象着爹妈的唠叨,想象着爷爷奶奶互相搀扶着出来,摸我的脑袋,有时候想着想着,忍不住会潸然泪下。

我把手里的菊花轻轻搁在墓台前,想俯身去拔拔杂草,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

此时在墓碑前,不知是谁搁了两个精致的小香炉。我看得出,这是青釉双耳三足炉,不是古物,但品相颇好,算是上乘工艺品。香炉里还插着几根香,在我爷爷墓碑前的那个香炉里插着八根,在我父亲的墓碑前插着六根。香已烧了大半截,青烟袅袅,散发着一股微微甜味。就算我不懂香,也知道这香质地不凡。看看香灰长短,烧了大概有十来分钟吧。

我皱皱眉头,起身环顾,看到在远处的通道尽头站着两个人,正朝这边望来。一个五十多岁一副官相,身旁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精神矍铄有如劲松。这俩人我都熟悉,一个是刘局,一个是五脉如今的掌门人、红字门家长刘一鸣。

我没着急过去,先蹲下身来把墓碑附近的杂草清理干净,又擦了擦墓碑上的污渍,就地跪了下来。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说到这里,鼻子一酸,这四个词我许久不用,都生疏了,“跟咱们家有三代恩怨的老朝奉,终于把尾巴露出来了。这些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还给他,任何人也别想阻止。咱们许家自老祖宗开始,去伪存真几百年,没出过一个孬种,我不会给列祖列宗掉链子的。请你们保佑我。”

我说完以后,俯身磕了几个头。一直等到香都烧得差不多了,我才把俩香炉浇水压灭,拎起来朝着刘家的两个人走过去。

“墓园里规定不让动明火。”我把炉子递给刘局,带着淡淡的不满。

刘局笑眯眯地把香炉接过去:“我们家老爷子想为老掌门上上香,尽尽心意。我已经跟墓园管理处打过招呼了,他们能理解老同志。”

“哼,是不敢不理解吧。”我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刘局在政府担任要职,手眼通天,让一个小小的墓园管理处开个后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说实话,我是不愿意让五脉的人来的。我爷爷和我父母都是因为五脉而死,我只希望他们清清白白落土为安就够了,不要死后还被这些烦扰的俗事打扰。所以我给爷爷许一城移葬到此的事,谁都没告诉——不过以刘局的势力,想查出来真是太容易了。他们今天出现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意外。

刘一鸣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拄着藤杖上前一步,平视而道:“小许你莫怪我多礼。五脉同气连枝,许掌门当年为了民族大义,负冤屈死;许和平教授孤守机密,隐忍多年。他们两位于五脉都是有大功的人,八炷为尊,六炷为敬,老夫于礼于情,都要亲自为他们二位上这几炷香。”

刘一鸣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抱怨什么,执晚辈谢祭礼,给他深深鞠了一躬。刘一鸣呵呵一笑,手里藤杖转动几圈,说了句:“很好,很好。”然后转身离去——刘家的人都是这毛病,说起话来高深莫测、云山雾罩,永远不给你说明白了。

我站在原地,刘局忽然抓住我手臂:“小许,我们家老爷有几句话想跟你唠唠。”

“那在这儿说不就得了?”

“墓园阴湿,老爷子不宜多待,去他家里头说吧。”

刘局这个人,平时看着笑眯眯的很和善,却是个谋而后动之人。他只要一张口,那一定是把各种因素都算到,有了十足把握,你会发现根本无法拒绝。刘一鸣以中华鉴古研究会会长之尊,亲自来为我爷爷和我父亲敬香,这份面子,我是没办法回绝的。

于是我跟着刘家这两个人离开墓园,上了一辆桑塔纳。这次总算刘局没搞得神神秘秘,一路车帘都拉开,风景随意可见。可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刘一鸣找我能有什么事,根本没心思往外观赏,一路心事重重。

车子开了约摸半个小时,来到小汤山附近的一处红砖别墅。这小别墅外表是苏式风格,里面的装潢却是古香古色。我跟着他们两个进了别墅,径直走去书房。书房入门的地方,上头匾额题着“四悔斋”三字,让我一怔。刘局看出我的诧异,解释说这是刘老爷子新写的,才换上没两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除去屋角一张茶台几个圆墩以外,只在临窗处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四面平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一瓶白菊,还有一张写到一半的字。书桌旁边立着一扇竹制屏风,上头雕着一副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几件东西看似简陋,却透着高古的清气。一只大肥的梨花肥猫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不时扫过笔挂,让上头的大狼毫小白云一阵晃动,平添一份温馨闲适。

“呵呵,这小家伙太娇惯了,撵都撵不走。”刘一鸣怜爱地笑了笑,挥手作势赶了几下。肥猫打了个呵欠,旁若无人。刘一鸣又拿起桌上那半副字,摇摇头道:“字随心意。心不净,这字也写不好了。”说完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刘局打趣道:“这字若流到市面上去,少说也值个一万,您这一揉,几台彩电钱没了。”刘一鸣瞪了他一眼:“你在外面胡混,可别把市侩之气带进这里来。”

我们各自找了个圆墩落座。刘一鸣把藤杖搁在旁边,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睁开眼睛,对我说道:“自家人说话,开门见山吧。天行有道,变者为常。如今社会剧变,学会也在酝酿改革转型,正是用人之际。小许,我希望你能回来帮忙。”

面对刘一鸣的邀请,我摇摇头:“我这人闲散惯了,又没什么水平,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

佛头案以后,名义上许家已正式回归,可我一个人无权无势,原本的金石业务又早被其他几门瓜分,各自都有利益在里头,盘根错节。我没兴趣去跟他们争,仍然自己开店,与五脉的关系若即若离,性质跟灌江口二郎神差不多,听调不听宣。

“呵呵,是帮不上,还是不想帮?”

刘一鸣眯起眼睛,语速不徐不急。

一下子被说中心事的我有点尴尬,手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从我进了书房以后,刘一鸣连茶都没倒一杯,我连端起杯子喝一口茶来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我对他们老刘家,其实是有怨言的。佛头和我们许家回归之事,就是这两个刘家的人在背后推动。对我来说,虽然结果是好的,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数次九死一生。而刘家稳坐钓鱼台,却是最大的赢家。玄字门元气大伤,黄字门一蹶不振,剩下青字门独臂难撑,整个鉴古研究学会,再无第二人能撼动刘家的势力。我总觉得被他们给当枪使了,这一直让我心存芥蒂。

当然,这种话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说出口。更何况,我还有另外一个非拒不可的理由。

“刘老爷子,我不是不想帮,而是有事没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

“老朝奉?”刘一鸣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提这件事。

“是的,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线索,我绝不会放过。我在爷爷坟前立过誓,一定要亲手逮到那个老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刘一鸣和刘局对视一眼,刘局开口道:“大眼贼的案子方震已经向我汇报了。不过现在是敏感时期,得缓一缓。”

“敏感时期?”

“刚才老爷子说了。学会正在酝酿转型,这会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势力,甚至可能会演变为古董界的一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着呢。所以在这时候,不可轻举妄动,节外生枝。”

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原来是怕我给学会添乱啊。这你们放心。我以个人名义去调查,绝不给组织添麻烦,跟五脉一点关系也没有,呵呵。”我面上带笑,话里的嘲讽味道却十分明显。刘一鸣见我这副神情,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小许,家里人说话,不必如此激动,静心,要静心。”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霍然起身:“我许家两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还杀害了我的数位好友,我跟他之间,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刘一鸣长长一声叹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惊如鼠,与我们五脉斗了这么久,从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兹事体大,须得仔细筹划,不可逞血气之勇。等到学会改组稳定下来之后,我答应你,会倾五脉之力帮你找他,如何?”

“对不起,许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着脸说道。

刘一鸣的承诺我可不信,难道学会十年不改组,我就十年不报仇了?再说,老朝奉的年纪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随时可能作古,万一我还没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么办?刘一鸣这显然是缓兵之计,五脉不去抓造假之人,反来劝我罢手,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真者恒久,伪不能长,天自有报应。”刘一鸣继续劝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报应,只好自己动手。”

刘一鸣扫了我一眼:“小许,你现在心神不定,火气燎原,这么浮躁,怎么斗得过他?”

“五脉藏龙卧虎,却一直拿老朝奉没办法。我既然能一个人翻了佛头案,对付他也未必干不成。”我半带着讽刺说。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刘一鸣也不见恼,他白眉一抬,拿指头点了点我,似笑非笑:“一个人什么心境什么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鉴古物,古物亦能鉴人,你的心浮不浮,咱们找件古董一验便知。”

“好啊。”我脖子一仰,不肯示弱。从来我只听说人鉴定古董,这古董鉴人,还是第一次。我虽然水平比起刘一鸣还差得远,可也不惧。

刘一鸣大袖一拂,指着桌案上的一方砚台道:“砚台行止端方,持坚不动,自古素有君子之称。就让它给你鉴看鉴看吧。”我对书画鉴定是门外汉,不过砚台属金石一类,倒也算是我们白字门的专业。刘一鸣这一题,不算难为人。

我把那砚台拿起来,略一端详,不禁暗暗称奇。

这一方砚,是一方蟹壳青东鲁柘砚。它的造型和寻常砚台不同,竟是一具缩微古琴的形状。砚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记和岳山、徽位,十分精致,看上去和琴面一模一样。在砚台背面,巧妙地把护轸和燕足作为砚足,让砚琴造型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在腹底的龙池,我还看到一段篆书砚铭:“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落款是…放翁?

陆放翁?陆游?我的手微微一颤。

鲁柘即当今山东泗水,当地有一条柘沟,沟内泥土十分适合烧制陶砚。可惜柘砚的工艺南宋以后就已经失传,传世的数量极少。陆游题铭加上东鲁柘砚,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刘一鸣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会长、明眼梅花的五脉掌门,才能有这种等级的藏品吧?

我把砚台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适中,而且触手滑腻,微微有湿气润泽。我又用手指托住砚台,轻轻叩击,很密实。我朝刘一鸣看了一眼,老头微微点了下头。我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条玉簪朱砂墨锭,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见墨在池里慢慢化开,轻轻一动,就均匀散开。这有个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叶子承着露水一样,讲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一看墨荷承露都出来了,别的自然不必验看,把砚台放下,对刘一鸣道:“是个好东西。”刘一鸣道:“你不要心急,再看看。”

我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心中一疑,再反过来掉过去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心说这八成是诈我呢。我想到这里,把砚台搁下,对刘一鸣道:“您是五脉的掌门,在您屋里的物件,我看不出什么不妥。”

刘一鸣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小许,如此毛糙可不像你的作风,看看那砚铭。”我再去看,还是“深邃通幽,获此良艰。匠石奋斤,制为雅琴”一十六个字。这砚铭没什么难理解的,讲石工深入大山,在坑洞中敲下石料,制成琴砚,谓之得来不易。无论字体还是镌刻手法,都没什么特异之处。我甚至模糊记得,“匠石奋斤,制为雅琴”这两句应该是从嵇康《琴赋》里引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我不耐烦地反问。

刘一鸣脸上有淡淡失望之色:“急而忘惕,怒而失察。你还说你心境不浮?这么明显的问题都没注意到。”他停顿一下,轻声道,“东鲁柘砚,什么时候要敲石头了?”

我“啊”的一声,差点把那砚台扔地上。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愚蠢而且非常低级的错误。东鲁柘砚是澄泥砚,是拿泥土烧出来的陶砚,又不是端砚、歙砚之类的石砚,怎么可能在题铭里大谈采石的艰辛呢?陆游一代大家,断不会张冠李戴,这砚台是假的无疑。

这本来是常识问题,可我匆匆忙忙验看,愣是把这个破绽放过去了。

刘一鸣摇摇头:“连这一方砚台,都能看出你的心浮气躁。你怎么去跟老朝奉斗?”

“您搁在书房的东西,我以为是奇珍,先入为主了。”我还想嘴硬。刘一鸣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我的书房又如何?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又和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五脉掌门,就绝无赝品之忧了么?小许你以人辨物,就已经落了下乘。”

说罢这话,刘一鸣走到桌前,把那砚台搁在右掌之上,再举左手去摩挲。我看到他那股淡然出尘的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人特有的悲伤,微微发抖的下唇扯动脸上皱纹,似乎感怀往事,无限伤心。我一时心有所触,不敢插嘴。

刘一鸣摩挲一阵,把砚台放回桌上,这才转身对我说道:“这方砚是我在壮年之时,替一位老朋友鉴定的。那时候我正值得意,一时忘形,心神失守,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误判此砚。结果我的一个仇家盯住这疏漏穷追猛打,老夫几乎声名狼藉不说,还累得我那朋友家破人亡。后来我千方百计找回此砚,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时时警醒自己。你要知道,咱们五脉以‘求真’立世,这‘真’却是最难求的。一时真易,一世真难,若不谨慎,百年功名,很可能会毁于一鉴。所以我要你静气平心,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五脉。”

听了这一套长篇大论,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刘一鸣见我没怎么听进去,喟叹一声道:“我看你今天不宜做什么决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强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便是。”

谈话就此结束,刘一鸣转回屋里去休息,刘局把我送出门,让司机把我先送回去。临走之前,他执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老爷子平时可是很少说这么多话,有点累着了。你多体谅他。”我听他这话,心中一动。看来在这个话题上,刘局和刘一鸣,看法似乎不完全一样。

但刘局这个暗示太模糊了,这一家子人都是有话不直说。我心里揣着老朝奉的事,也懒得去琢磨其他无关的东西,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答应我,先别轻举妄动。”刘局又叮嘱了一句。

“好的。”我回答。

离开小汤山别墅以后,我直接回了琉璃厂的四悔斋,一推门,看到黄烟烟正在屋里,坐在行军床上跷着脚,在那儿看电视剧。

她是五脉黄字门黄克武的孙女,查佛头案的时候帮了我不少忙,现在是我…呃,我俩的关系挺难描述,不算情侣,但又比普通朋友亲密一些。这女人呐,有点像猫,我过去讨好,她爱答不理;我往后缩,她就给点甜头,搞得现在我也晕头转向了。

有朋友问我,黄烟烟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我就把佛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都不信,说这故事还算曲折,就是里面的感情编得太蹩脚了。我说不是编的,他们说那就是你讲得太蹩脚了。

这话没错,人家谈恋爱,都是花前月下,看场电影送束花什么的。我大概是天生脑子里没那根弦,不会这些浪漫举动,每天就待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头,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园溜达,人家态度暧昧,也可以理解…你看,今天我去扫墓,让她帮我看了一天的店。这要是搁别的姑娘,早就大嘴巴子扇过来了。

黄烟烟见我进门,起身把电视“啪”一下给关了,递了一杯茶过来。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擦擦嘴,问她今天生意怎么样。烟烟说一件都没出去。我笑笑,说正常,正常。然后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紧贴着她。烟烟也没躲,继续嗑着瓜子。

我正犹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亲热一下,烟烟忽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去刘老爷子那儿了?”我心想这五脉真不愧是同气连枝,什么事都瞒不住,便把我跟刘一鸣的谈话说了一遍。黄烟烟听完以后,沉思片刻:“虽然刘老爷子这个人心机很重,不过这次他说的有道理。”

我颇觉诧异:“你也觉得我不该轻举妄动?”要知道,黄烟烟的爷爷黄克武一直在跟刘一鸣斗,建国以后的中华鉴古研究会发展,就是一部黄红两门斗争的历史。她平时对刘家冷讽热嘲,难得有句好话。

烟烟说:“刘老爷子没骗你,最近学会确实一直在酝酿改制的事儿,家里人正在加紧活动,四处造势。”

“怎么改?”

“刘老爷子是想把整个京城的资源整合到一起,联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学、博物馆、文物局和相关科研机构,来稳定整个古玩市场。”

“好家伙,”我啧啧赞叹。这可真是不小的手笔。

“这件事要做成了,会是业界的一次大洗牌。其他几门的人,也都在忙这件事。这次改制虽然只是整合首都资源,但对全国都有重大影响。所以我过几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边有几位古董界的老前辈,跟我爷爷有旧,家里派我去争取一下支持。”

“去多久?”

“怎么也得半个多月才回来。”烟烟说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你一个人去调查,我实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险,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会吃大亏——别忘了药不然啊。”

听到烟烟这么一说,我嘴角一阵抽搐。药不然这个名字,可实在是刻骨铭心。我本来当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却是老朝奉麾下一个卧底,险些就把我们害死了。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线索不放,一半是因为许家的恩怨,另外一半就是因为药不然的背叛。

烟烟见我神色有异,知道这名字触动了我的伤心事,便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柔声劝道:“所以你耐心点,等我回来。我去跟爷爷说一声,到时候学会调动资源人手,还怕抓不住他么?”

我“嗯”了一声,收起忧虑神情:“行,都听你的——不过我可不能白听。”我转过脸,笑嘻嘻地想要去亲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一晃,敏捷地闪开了。我一脸无奈,她武功高强,真打起来我完全不是对手。黄烟烟咯咯一笑,拎起小红包出门了。

烟烟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行军床上,点起一支烟,脸上的笑容在烟雾中慢慢收敛起来。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找老朝奉报仇,但这件事不是简单地说一句“你不要去”就能让我释怀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老老实实待在四悔斋里,哪儿都没去,就打了几个电话。到了烟烟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车站。烟烟说又不是生离死别,送到检票口就行了。我说那怎么显出诚意呢,执意买了张站台票,一直把她送进车厢里,帮她把旅行包搁到行李架上,这才下车。

下车了我也没走,一直站在月台上往车厢里看。烟烟隔着玻璃对我说了几句话,还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头,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说到南京她会给我的大哥大打电话。我微笑着点点头,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列车缓缓出站。等到它消失在远方,我假意朝着地下通道走了几步,装作蹲下身系鞋带,仔细观察周围。这时候月台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几辆卖食品的小推车,几个售货员聚在一起闲聊着。我看看没人注意到我,就走到月台尽头一处绿色廊柱的后面,盯着另外一侧的火车。

这个月台是双向的,在另外一侧恰好也停靠着一辆即将发车的火车,看标牌是去广州的。按照规定,月台只能单向发车,一个车次一个车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车发走以后,去广州的车才会开放检票口。我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果然,很快从地下通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波扛着大小行李的旅客涌上月台,各个兴致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车员们纷纷站到车门前,准备迎客。

我把烟头丢到地上碾碎,刻意紧跟着一个背着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车员伸手找我要票,我一晃手里的站台票,又指了指前头的乘客,一句话没说,就混进车厢里去了。进去以后,我轻车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着。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车一开动,我主动找到列车员,说补一张卧铺。

列车员问我到哪儿,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犹豫地回答:“去郑州。”

没错,郑州。

我要去郑州。

大眼贼给我的那个老朝奉的地址,就是在郑州。

刘一鸣也罢,烟烟也罢,他们都是五脉中人,考虑事情自然要从大局出发,学会利益为先。但我对五脉,实在没什么感情,我有恩于五脉,五脉可无恩于我。许家的仇,别人可以罔顾,我却绝不会罢手。

当然,我已经答应刘局和烟烟了,暂时不去动老朝奉,自然说话算话——不过,我可没答应不去调查外围线索。

我是这么打算的:在郑州查而不动,一有所得,立刻收手,等到学会腾出空来,再继续追查不迟。我出发之前,已经在四悔斋里打好了埋伏,封门闭户,说去外地收货。我算过了,去郑州最多一礼拜,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赶在烟烟回来之前返回就行了。

大眼贼失风被抓,说不定老朝奉很快就会觉察。如果因为耽误几天而错失了这么一条线索,到时候可没后悔药吃去。

我就这么躺在卧铺上胡思乱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过了十来个小时,列车员把我叫醒说到站了。我揉揉眼睛,往外一看,看到窗外的月台上立着一面硕大的站牌,白底黑字,写着“郑州”二字。

我心想,这就算是进了敌营啦。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河南是古玩大省,开封、洛阳、安阳三地呈鼎足之势。而这三地的古物,则汇聚于省会郑州。郑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五路通衢,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卓然自成一番格局。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场分一杯羹,郑州是必须要掌握的枢纽。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势力,错综复杂,水一点不比京城浅。据说五脉数次南下,想要把郑州收入麾下,结果只能换得一个听调不听宣的结果,可见此地之凶险。

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郑州站,先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吃了一大碗胡辣汤。这玩意儿看似是漫不经心的乱炖,实则滋味无穷,一口辛辣面汤滑入胃里,跟手指头摸了电门似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格外舒坦。我就着两个油饼把这一碗胡辣汤喝了个底朝天,觉得一夜疲劳全都被辣出了体外,斗志昂扬。

我这次来郑州,背着刘家,所以五脉的人脉是不能用了,只能孤军奋战。一念至此,我非但没有畏惧,胸中横生一股豪气来。老朝奉与我许家三代恩怨,是时候由我做个了结了,是生是死,我都绝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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