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阵子忙完了,我给你带粉鱼儿过来,这回多放辣子。”
许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后转身离开。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仿佛所有的惶惑都被滤去。
许一城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宗室。东陵是清宗室所管,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绕过他们。虽然他已经派黄克武去通报,不过乾隆的九龙宝剑这个线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必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您说什么?日本人打算对裕陵下手?”毓方手里的盖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见一丝皱纹的白净胖脸,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扭曲。
许一城点点头。
“好哇,难怪他们提出来去东陵考察,原来是没安好心。”毓方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摇头。
富老公在一旁冷声道:“我就说他们没安好心,你们却偏要答应。”
毓方急躁地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几位王爷答应的。咳,谁知道他们收了日本人多少好处!”他又走了几步,抬头对许一城道:“日本人什么时候动手?”
许一城道:“日本人只来了一个支那风土考察团,人手有限。他们很可能会寻找当地的合作伙伴,原本我以为是王绍义,但现在看来不是。失踪的堺大辅,恐怕就是去寻找适当的人吧?”
“那王绍义什么时候动手?”毓方又问。比起日本人,说实话他对恶诸葛更为忌惮。许一城道:“他把海兰珠扣在平安城,催促着我回京城来找买主,说明他对东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动手恐怕就在这个月内。”
毓方想了想,说先顾一头吧,对富老公道:“跟阿和轩联系一下,让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加紧巡视,把精神都给我打好了。”
许一城这时却给扣下一盆冷水:“现在张大帅马上就离京了,无人管束,若我是王绍义,肯定是以移防或演习为名,率大军直接进驻东陵,明火执仗地挖墓。阿和轩那几十号人,能挡得住人家一个团?”
毓方一琢磨,顿时面露愁容,许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看似沉稳,其实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机还凑合,真碰上大事一样发懵。毓方问许一城该怎么办,能不能设个局把他骗住。
“王绍义这个人太狡猾,手底下实力又强大。跟他玩小聪明,一枪就把你崩了。”许一城摇头否认。在平安城阴司间里的遭遇让他印象太深刻了,任凭他智计百出,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也无济于事。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对付王绍义只有一个办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够的人护陵,能把王绍义挡在东陵之外,不用长,一天就够了。盗墓东陵,毕竟是一件犯忌讳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准备,肯定就知难而退。你们宗室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这点人还是能凑出来吧?”
毓方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宗室这几年,钱是攒了点,人脉也还算广,可败家子更多。若是捐个款起个楼,还好说,这拉队伍去打仗就…”
许一城皱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来?”
毓方摇摇头,抬起指头:“钱的事姑且不说,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壮丁?就算找到了,会不会打仗?能不能挡住恶诸葛那伙悍匪?再说就算人齐了,枪从哪弄?弹药怎么补给?”说到这里,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许一城,“再者说,自从张勋以后,宗室一直被人猜忌,连马车上挂了二龙戏珠都被人怀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里拉出这么大的军队,这不是作死吗?”
发完这一通牢骚,毓方颓丧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开折扇,徒劳扇动,全没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劲头。富老公“哼”了一声,恨声道:“大不了把我这副老骨头填在那儿!”
许一城望着这位遗老,还不如一个老太监有血性,心想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满清不亡可真是没天理了。许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这些家伙,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三个人在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富老公突然想到什么,走到毓方面前耳语几句。毓方眼睛一亮,手里折扇“啪”地一打,对许一城道:“许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军队,跟王绍义硬抗一天就成了?”许一城说:“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你们不是拉不起来队伍吗?”
毓方这次脸上带了一点喜色:“宗室没兵,可咱们可以借嘛。富老公刚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此事就有着落了。”许一城“哦?”了一声,抬起头来。
第八章局势大乱
富老公说的这个人,叫李德标,关于此人的发迹,颇有传奇色彩。他是辽北法库县人,十九岁加入奉军,在奉军大将郭松龄麾下当个普通小兵。
民国七年,张作霖当上了东三省巡阅使,正式成为东北王。他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住的宅邸规格也得提升。于是奉天城内的帅府进行了一次翻修,范围比从前扩大了不少,郭松龄当时担任卫队旅参谋长,特意多派了几个警卫连在四周加强戒备,其中李德标所在的这个连,就把岗哨设在了大帅府东门附近。
张作霖这人有个习惯,喜欢微服私访,经常戴着一顶瓜皮帽,穿一条马褂,什么人也不带,孤身一人溜达出去。这一天他又一个人出去转悠,考察了奉天城里几处要害设施和军营,到了夜里才回来。张作霖走到大帅府东门,正要往里走,被正在岗亭里执勤的李德标看到。李德标一看有个商人模样的家伙鬼鬼祟祟接近大帅府,立刻举起枪来大喝,让他赶快离开否则开枪。张作霖又好气又好笑,以为卫兵没认出来自己,又往前走了两步。不料李德标喀嚓一声拉动枪拴,竟然真要动手。气得张作霖张嘴大骂,说老子就是张作霖,你个小王八羔子赶紧把枪放下。
这李德标也是个直性子,非但没把枪放下,反而大骂:“你是张大帅,我还是你亲爹呢,赶紧滚!不然我真开枪了。”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张作霖怕这小子犯浑真开枪,只得悻悻离开。他去了大南门里路东的教导队机关枪中队部,在那给大帅府挂了个电话,让郭松龄赶紧过来接人。
郭松龄接了电话有点莫名其妙,大帅回大帅府什么时候需要特意去接了?但他不敢怠慢,连忙赶到中队部,把张作霖接回去。张作霖进了帅府,第一件事就是让郭松龄把东门岗亭里的李德标叫过来。
李德标被带到以后,张作霖故作不悦,指着他说你现在看看我是谁。李德标一看,才发现刚才门口那人果然是真的大帅。旁边郭松龄脸色铁青,汗如雨下,这个混小子居然连大帅都不认识,还拿枪指着他,简直是不知死活。张作霖一拍桌子,说你不让我进就算了,还说是我亲爹,占我便宜啊?李德标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整个奉天城里,敢自称张作霖亲爹的,恐怕就他一个。
李德标脾气硬,非但没有跪地求饶,反而脖子一梗:“我们连长说了,不许任何可疑分子靠近大帅府。您一不带卫兵二不亮证件,我是照章办事!”张作霖没生气,反而十分满意,一指郭松龄:“你的兵不错,有种!如果奉军将士个个像他一样,严格执行命令,不打半点折扣,那天下就没人能干得过咱们了。”
就因为这件事,李德标因祸得福,反而受到褒奖,很快升了官。张作霖听说他是法库人,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同乡,巡阅使署总参议杨宇霆。杨宇霆对这个硬骨头小同乡十分欣赏,给他找了个媳妇,还把他送去讲武堂深造。从此李德标平步青云,在东北军里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到了民国十七年,他已经升到了上校团长,带着一个独立步兵团,隶属第十四军,在军长孙殿英麾下做事。
许一城听完,说此人倒也是个奇人,不过为什么找他?
毓方说:“前些天我听说,孙殿英被冯玉祥打得大败,十四军一路北溃,现如今在蓟县休整。而这个李德标独立团驻军的位置,就在蓟县和遵化之间,离平安城和东陵都很近。富老公也是法库人,跟李德标有点交情,还曾经助过他的军饷。如果能请他出手,不指望说剿灭王绍义,起码能护得住东陵平安吧——我们宗室的人情,在京城附近也只有这一家能使得动啦。”
许一城沉吟片刻:“军事上的事我不太懂,不过李德标的顶头上司孙殿英没下达命令,他能随意行动吗?”
毓方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孙殿英是个三姓家奴,全靠抱着张宗昌的大腿才混进奉军序列。张作霖对于非嫡系部队都有很深的戒心,他把李德标的独立团编入孙殿英的十四军,是带有监视的意思。所以李德标的独立团,在孙殿英那儿根本是听调不听宣。”
许一城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似乎没什么破绽。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富老公和许一城去找李德标。这时富老公眉头一皱,沉声说:“不行,这样还不够。”两人问他怎么了,富老公道:“李德标这个人我很了解,做事非常一板一眼,从来没有通融。你想,他当小兵的时候,都敢拦张作霖,现在这脾气更不得了。这件事涉及军事部署,他未必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就给钱!咱们再帮他点军饷不就得了?我就不信,一箱子银元砸过去,他会不动心?”毓方不以为然。
“不够,还是不够。”富老公摇摇头。
毓方沉思片刻,看向许一城,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许先生,这时候,就得借助你们五脉的力量了。”许一城何等敏锐,立刻就猜出了他的意图:“你想伪造一份张作霖的手令,假传命令让李德标去打王绍义?”
“聪明。”毓方抚掌而笑,“李德标对张大总统忠心耿耿,对于他的命令,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
“这不合理吧?你就不怕他一通电话打到总统府或参谋部去核实?”许一城皱眉。
毓方得意地道:“若换作平时,这个计策自然行不通,但如今奉军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电话电报全都不通,李德标这种心腹嫡系,只会认张作霖的手令——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他说到这里,满怀期待地看向许一城,“至于如何模仿张作霖的笔迹,就得请五脉的手段了。”
五脉中的红字门——也就是刘一鸣所在的这一脉——专精字画古书,门下子弟从小都要揣摩各家书法,让他们模仿张作霖一个大老粗的笔法,简直是轻而易举。
许一城盯着毓方,看到他闪过一丝狡狯的神色。毓方什么小心思,许一城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借此把许一城和宗室绑得再紧些,最好是把五脉一起拉下水。
可惜许一城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毓方提出的这个提议,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没其他的选择。
毓方趁机又道:“我知道五脉从无作假的习惯,不过事急从权,若能挡住王绍义,日本人自然也知难而退。一封手令,能退两路兵马,这是多上算的买卖呀。”他虽不理解许一城为何对日本人如此上心,但知道把这件事抬出来,这个人肯定无法拒绝。
许一城沉思良久,长呼一口气:“好吧,我去跟五脉联系。你手里有没有张作霖的手令?”
毓方道:“手令没有,真迹倒是有一份。前两年张作霖在北京接见过皇上,送了幅字儿。皇上嫌不吉利,就没带去天津,在我这儿收着呢。”富老公转到后屋,过不多时抱出一个卷轴。
许一城打开一看,明白为啥溥仪嫌不吉利了。上面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再造共和”。给一个逊位的皇帝写这四个字,那真是再讽刺没有了。更奇特的是,落款居然是“张作霖手黑”。许一城奇道:“不是手墨么?”毓方尴尬地答道:“他说宗室每年拿政府的补贴已经嫌多,难道还想占片土地不成?所以墨字下面少了一个土,成了手黑。”
许一城纵然愁绪满腹,听到这个说法也不觉失笑,这位大帅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收起卷轴,转身离开。毓方在后头一拱手,恭敬道:“成败,就靠许先生你了。”
不知为何,许一城听到这句话,突然遍体生寒。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始至终,毓方和富老公都没问过海兰珠的情况,也没考虑过如何去平安城营救海兰珠的方案。他们是对自己有信心不会见死不救,还是根本漠不关心?这位海兰珠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大事当头,许一城暂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他出了门,药来正等在门口。药来告诉许一城,刘一鸣已经被送到付贵家暂歇,其他的人也都在。
付贵家就在警察厅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是一间大青瓦房外加一个带柴房的小院。付贵一个人住,所以屋里屋外都很简朴,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本来付贵让刘一鸣回五脉,不过刘一鸣又不愿意回去,怕错过什么大事,于是就暂时在这里落脚。
许一城抬帘进来,刘一鸣正躺在床上,黄克武满头大汗地给他清理伤口,姊小路永德大概对刘一鸣不很重视,所以没有用心拷打,万幸都是皮肉瘀伤。付贵一看许一城的神态,就知道他肯定没把事情放下,面色不由一板:“嫂子你安顿好了?”许一城道:“她在协和医院,比家里安全——姊小路永德呢?”
付贵下巴一抬,没好气:“扔柴房了,这会儿正睡着呢。”
刘一鸣看他来了,挣扎着要起来。许一城快步过去,让他躺好:“你没事吧?”刘一鸣道:“还好,对了,药大伯的事…您跟沈老爷子说了没?”他眼神闪烁,满是期待。药慎行勾结日本人贩卖烟土,这事抖落出去,沈默再护着他也没法偏袒。这族长之位,必然旁落。
许一城也不隐瞒,便把跟药慎行、沈默的对谈和盘托出。听到药慎行说去见日本人是为收购古董的事,刘一鸣情绪激动:“药大伯他那是托词!许叔你应该当场戳穿他!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许一城平静地摸了摸他脑袋:“一鸣,你别费这个心思了,五脉是五脉,我是我。”刘一鸣瞪大眼睛,怒火中烧地争辩道:“您也看见了,这些人只是一群太平犬。如今这个变局,若没个明白人领着,早晚得翻沟里去!您不去争,就是放弃责任,放任这一大家子完蛋啊!”
刘一鸣一直想把许一城推上族长之位,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么一个性子深藏之人,现在居然一反常态如此直白地喊出来,可见执念到了什么地步。他一动,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睛却一直盯着许一城,不容他退避。
黄克武和药来都沉默地看着许一城,五脉的三个年轻人各怀心思,都在等着他的回答。许一城道:“这件事咱们容后再说,眼下有一件急事,还得要你帮助。”刘一鸣只道他是推脱,不料许一城拿出一个卷轴,说出他和毓方商量出的计划。
“五脉虽有严规不得作假,不过事急从权,这也并非牟取私利。一鸣你是红字门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模仿张作霖的手令,应该不在话下。”
刘一鸣接过卷轴展开一看,突然抬头:“许叔,这字我能模仿,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黄克武在旁边一捅他,急道:“大刘,你干吗?这是要挟许叔吗?”刘一鸣淡淡道:“放心好了,这不是要挟。就算许叔拒绝,我也一样会把手令写得漂漂亮亮,绝不含糊。”
刘一鸣这是以退为进,不过手法略显稚嫩。许一城道:“你说吧。”
“东陵之事如果顺利了结,很快就是沈老爷子八十寿诞,我希望您能到场。”
沈默会在自己寿宴宣布五脉接班人的名字,刘一鸣让许一城出席,自然就是希望他去争一争。出乎意料的是,许一城答应得非常干脆:“好,我答应你,我会出席。”
许一城的意思是,我只答应出席宴会,可没答应去争位子。刘一鸣想的是,只要你在宴会里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姿态,就是一个胜利。于是这两边终于达成了一个微妙妥协,刘一鸣长长舒一口气,似乎卸下了一件大事:“帮我准备笔墨吧。”
他重新把卷轴展开,仔细观察。许一城把毓方备的上好纸、笔、墨都铺好了,忽然听到门板一响,回头一看,发现药来推门闪身出去了。许一城把墨柱递给黄克武:“你来帮一鸣磨墨。”然后也走了出去。
药来正蹲在小院柴房门口,一声不吭,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一城走过去:“怎么了?觉得难受?”药来半抬起脑袋,收起以往嬉皮笑脸的油滑:“您和刘哥当着我的面商量怎么在寿宴上给我爹难堪,我没法儿听啊,只能躲出来了。”他又补充道,“我爹是做得不对,可他毕竟是我爹呀。我知道平时没少给他找事儿,也没少挨打,不过让我听着你们说这个,我真不知道该…”
许一城蹲到他旁边,双眼望天:“你知道我为何当年离开五脉么?”
“呃?为啥?”药来年纪比较小,许一城离开是他出生前的事。何况他是药慎行的儿子,别人也不会告诉他。
“我是被我爹硬生生打出去的。”许一城仰起头看向天空,阳光很强烈,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像是对过去有着无限感慨。
“你爹也打你啊?”
“嘿嘿,你如果见过他打我的样子,就知道你爹绝对是手下留情了。这么粗的藤条,他打断过三根。”
许一城用手指比划了一个长度,让药来脸色都变了。挨打这个行当,药来可是宗师级的人物,他知道这种藤条有多结实,能打断三根,不知得用多大力气。
“我爹属于那种极端的老古板,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外头人都夸他是个端方君子,可当他儿子可就惨了。从小我就没少挨打,往往有一点稍微做得不妥当,就会一顿棍棒砸下来。你们小时候做宝题是当游戏对吧?对我来说,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老人家对掌眼鉴宝的规矩非常固执,容不得半点离经叛道。一旦做错,那就得在床上躺上三天。”
药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啥才好。
许一城叹了口气:“那次有人拿来一个正德鲜红百鱼暗花盘,想请五脉鉴别一下。我记得那个盘子很漂亮,胎质细腻,盘壁上画着鲭、白、鲤、鳜四尾游鱼,这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取其谐音,清白廉洁。”药来脱口而出。
“不错。我爹有意想考较一下我们两个年轻人,就让我和你爹药慎行一起掌眼。这件盘子的鉴定难度不大,我们俩都判断这是一件赝品。可问题就出在掌眼的手段上。你爹是老一套做法,看釉色,看胎质,看开片,看绘工。我那时候对西方的科技很有兴趣,恰好刚读到一篇新闻报道,说英国发明了一种谢利韦氏瓷器鉴定法,用高倍显微镜观察瓷器表面的老化痕迹,宋代汝瓷能看出半环形腐蚀线,元代钧瓷能看出腐蚀小坑聚成斑点状,不同年代的老化痕迹会有微妙不同。我就跑到孝顺胡同的同仁西医院,借洋人的显微镜来看这个瓷盘。虽说那个显微镜倍数不算高,我手里也没有每种瓷器在不同年代的具体腐蚀特征,但我想了个办法,拿了一个真的正德盘,跟这个在显微镜下做对比,如果不一样,那肯定有问题。”
“这办法真不错。”药来啧啧称赞。
“我也这么觉得,兴高采烈地跟家里人说,希望能从英国买几个显微镜回来。没想到我爹大怒,说我这是投机取巧,不去勤练眼力,不去揣摩器物中的道理,指望一个破玻璃片儿就妄断真伪?我怎么跟他解释科学原理,他就是不听,还骂我糊弄别人,品行有亏,五脉的名声都被糟践了。我年轻气盛,气不过就跟他吵,他就拿藤条打,我不躲,也不服软。当时五脉的人都过来劝,有的拉住我爹说别打出人命,有的劝我赶紧认个错。可我们爷儿俩都是倔脾气,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最后我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才恢复过来,然后听说我爹跑到同仁西医院那儿,差点把人家化验室给砸了。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我爹更干脆,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从此再没搭理过我。一直到他前几年去世,我回去看他最后一面,他都不让我进门,一直到咽气都头冲门口,双目圆睁,生怕家人把我放进来。”
药来听了,久久不能说话。这对父子,可真是一对驴脾气。
他知道五脉对于现代科技,一直颇有抵触,更信赖自己的眼光和经验。用沈默的话说,器物只是术,归根到底还得磨砺自个儿的道,才能有出息。药来一直以为这是沈老爷子的信条,现在才知道根子居然在许一城他爹这里。
许一城把脑袋靠在柴房门板上,感慨道:“虽然我对我父亲已经没什么恨意,但对离开五脉的那个决定,至今都不后悔。”说到这里,他突然又露出一丝微笑,“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收获。”
“哎?”
“我离开五脉以后,去了同仁医院,给人家化验室打工,赔偿我爹闹事的损失,顺便学习。在那儿我认识了我太太,她当时恰好在那儿做实习护士。”
药来瞪大了眼睛,他原先还在揣测两人到底怎么认识的,原来和五脉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许一城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儿:“所以说,你根本不必如此纠结。人活在世上,总得坚持点特别蠢但你自己认为对的事。”
药来苦笑着摇摇头:“我跟您可不一样。您是个天才,我就是废物一个,没大出息,还抽大烟,这辈子就这样了,还坚持个啥?没大刘的头脑,也没大黄的沉稳,五脉里也没人当我是回事。”他眼神里带着自嘲。看得出来,他平时的嬉皮笑脸,都是出于自卑而披上的伪装。
许一城正色道:“若没有你,我们根本发现不了烟土和支那风土考察团之间的关系,更走不到这一步。这不就是你的价值么?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对瓷器的敏感,比我和你爹年轻时候都强,只是没用心。我叫你戒掉大烟,也是因为不忍心看一个好坯子被毁了。”
药来无精打采地回答:“您这是在宽慰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救?”
许一城道:“我再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吧。就是前几年,我在郑州街头碰到过一个小混混,这人长得很有特点,一眼大,一眼小,拿了一个假青铜器设局骗我。他设的那个局太粗糙,我没费多大力气就给破了;没过两天,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一招,又设了个局让我撞见,我又给他破了。他连续设了四五次圈套,非但没骗到我,反而自己赔得灰头土脸。最后一次他叫来一群土匪,本来是想吓唬我,结果那群土匪却要动真格的,他怕闹出人命,把我从他自己设的局里给救出去了。他这也是救了自己,如果他跟那群土匪一样动手,我已安排好了后手,一个都别想逃掉。我看这小子对鉴定还算有悟性,而且良心未泯,就教了他几招,给了点本钱,让他务点正业——如今人家在开封一带名气可大了,外号阴阳眼,远近闻名的掌眼高手。”
刚讲完,刘一鸣在屋里喊说弄好了。许一城拍拍药来肩膀,说你自个儿琢磨吧,起身走进屋子里去,剩药来一个人眼神闪动,兀自沉思。
刘一鸣递给他一张纸,上头墨汁淋漓,写的是要求李德标尽力守护东陵不得有误云云,语气严厉而不失亲密,一看就是写给亲近之人,落款三个大字:张作霖。许一城把这封手令跟卷轴对比一了一下,几乎一模一样,暗暗佩服。刘一鸣才多大年纪,书法已经有了这样的造诣。
黄克武道:“许叔,要不要我陪你去?”许一城道:“你和付贵等我通知。如果李德标和王绍义对上,你们趁乱潜入平安城,把海兰珠救出来。”
“那木户教授呢?”黄克武问,他还惦记着这个人。许一城叹口气:“能救就一起救吧,他也是个痴人。”黄克武用力“嗯”了一声,面露喜色。
许一城收好卷轴,正要往外走,看到一旁付贵脸色如冰,知道他肚子里有气,不敢招惹,一低头,想走出门去。付贵开口道:“许一城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许一城回过头来,一脸苦笑,被他拽着胳膊到了外院。
许一城赔笑道:“你别生气,这次真是事出有因。”付贵冷哼一声:“我对你的借口没兴趣,把东西给我。”许一城一愣,问什么。付贵道:“陈维礼的那半张信笺。”
这份遗物许一城一向是随身携带,他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付贵,带着期待:“你有什么新发现?”没想到付贵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
“那你要它做什么?”
付贵没吭声,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里的信笺,直待许一城等着急了才缓缓说道:“我刚才去了趟大华饭店,不只木户教授,其他的考察团成员也一直没有返回。于是我就搜查了一下他们住的那几个房间。可惜日本人把东西收拾得很干净,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这个。”
付贵伸出手,拿出一张和陈维礼遗物质地一样的信笺,许一城注意到上头有好多涂鸦样的墨点。
“这是我在饭店柜台后找到的。据店员说,他是在整理团长堺大辅的房间时,在废纸篓里发现的。他觉得这纸质地不错,上面又没写字,就拿来给孩子当草纸——应该和你这半张遗书是在同一个本里撕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