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偷偷问他:“怎么她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女人的体质偏阴,不能跟尸体待得太久。”刘挖挖大声道,然后把脑袋凑过来低声对我说,“那小姑娘笨手笨脚的,胆子还小,让她在厕所门口看着吧,万一咱俩困在前头,她还能照应一下。再说那厕所里的三具尸体,镇压的法器不够了,就暂时锁在里头,也得有人看着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听到说话没有,白了刘挖挖一眼,去后舱调空调去了。这姑娘除了一惊一乍以外,其实胆色还真是了不得。仔细想想,能让她一个人来管这种包机,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们俩一手一把朱砂,站到过道门口。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前头自动起立的尸体比刚才多了几具,而且还有两具主动坐下的,说明形势正在恶化。

我们对视一眼,刘挖挖说:“咱们准备动手吧!”我嗯了一声,正要迈腿前进,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颈一下。我一愣,问他干吗,刘挖挖说这是赶尸匠赶尸前的仪式,叫惊魂掌。赶尸之前,赶尸匠都会拍后脖颈一巴掌,活人脖子软,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没死透,这么一拍就能喘过气来。我听完以后没客气,也狠狠给了他一掌。

仪式搞完,刘挖挖一口浓痰吐到飞机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个人立刻变得渊渟岳峙,连身材都高大了几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踏前一步,发现小腿肚子居然有点抖,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怕得要命。

“老马,你害怕了?”刘挖挖斜过眼来问。

“嗯……原来以为不怕,不过事到临头,呵呵。”我实话实说。刘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实死人没什么好怕的,那不过是一堆不再进行能量交换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么僵尸啊尸魃呀粽子呀,都是没根据的封建迷信,我们赶尸的从来不信。”

我望着前头此起彼伏的尸林,觉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强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没风险,一点都没有。他们已经被我定住了,折腾不出大动静,你不用担心。”

“那要是他们没定住呢?”

“那他们会袭击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刘挖挖看我脸色急遽苍白,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我问:“说清楚点,哪部分是开玩笑?是袭击活人,还是一咬即死?”刘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担心’那部分。”

“……你这是算安慰我吗!”

“别废话了!想活命,就赶紧上!”刘挖挖迈步冲了过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连八宝山都进去过,还怕你们这些小鬼?一股热血涌上来,我朝前猛然冲去,很快便发现自己置身于无数的尸体之间。这些尸体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座位上保持着僵硬的姿态,表情灰暗而无生气,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格外诡异。

按照事先的分布,我负责右侧过道,包括过道左侧的E座和右侧的F、G座;刘挖挖在左侧过道,负责A、B、C、D四个座位——毕竟他是专家。我一眼扫过去,看到距离我最近的第16排F座有一具站立起来的尸体。

它从后头看跟活人区别不大,可那个背影却特别死气沉沉,站得笔直。我慢慢走过去,站在17排过道边缘,试图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到它时,它突然脖子扭动,把半张僵硬的脸转了过来。

我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拼命冲刘挖挖挥舞小拇指,挥舞了半天才发现,在这种光线之下,别说他,连我自己都看不太清,这套手势根本就是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来,刘挖挖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老马,别怕,那是尸体常见的肌肉收缩,不是诈尸。”

我提心吊胆地瞪了半天,发现那尸体除了转头以外也没别的动作,这才又壮起胆子,回忆着刘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朱砂点其人中,再按腰眼。说来也怪,这么一按,这尸体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触发了什么弹簧似的。我暗自松了口气,把它的头盔正了正,安全带系好,就差问一句先生您喝什么了。

赶尸和做爱差不多,一回生两回熟,一开始战战兢兢觉得是多大的事儿,干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紧张了。还是不断有尸体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越干越熟练,哪有尸体站起来,我就挺着画有大众标志的胸膛跑过去把它按回座位。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来回奔走,一共按下去十八具尸体,其中有两具是已经僵硬的,需要用脚去踹。

说实在的,这种行为让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个以地鼠为主题的游戏……

我很快发现一个诀窍:只要把尸体身前的小桌板放下去,挡在胸前,它就肯定站不起来了。掌握了这个诀窍以后,我的工作量大减,被我按过的僵尸,绝对不会死灰复燃。就这么折腾了约摸半个小时,我负责的区域几乎没有尸体再站起身来了。我剧烈地喘着粗气,心想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体力活吧。

我抬头朝左边看去,发现刘挖挖没了,心中一惊,再回头一看,发现他早跑到尾舱那儿歇着去了。我有点不高兴,我算是义务劳动,他一个正主儿反而偷懒,这成什么话!我转头回到尾舱,质问他怎么回事。刘挖挖说他那一片结束得早,所以先回来喝点东西。我抬头望了一眼,确实左侧区域也没有尸体站起身了,整个机舱恢复了刚登机时的平静。小空姐递给我一瓶冰过的矿泉水,我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把领口扯开,他的朱砂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弄得我胸前很痒。

“这就算是结束了吧?”我问。

刘挖挖笑眯眯地拿起他的矿泉水瓶,跟我碰了一下:“对,辛苦老马你了。”我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座位上,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历?”我刚才打地鼠的时候注意到,大部分尸体,都是20岁到40岁的壮年男子,没有女人和儿童。刘挖挖道:“我猜这都是咱们在那个小国的一支施工队。”

“你猜?”

“对。我们这个职业,只接受命令,从不问缘由。公司让我们赶多少尸,从哪里赶到哪里,我们就照做,至于为什么,从来不问,问了也没人告诉我们。不过理由嘛,猜也猜得到,谁家里人要是客死国外,都想先看看遗容再火化,肯定比骨灰要有人情味。现在跨国运尸体的手续又麻烦,所以公司就派赶尸匠把尸体赶上飞机再运回去。外国人哪知道公司还有这么一手,也不知道赶尸的尸体算不算死人,正好被我们赶尸的钻了法律上的空子。”

“你们业务还挺繁忙。”

“嗯,涉外特别机构嘛。我们业务范围可广了,什么捉鬼堪舆,尤其是涉及国外的,都归我们管。就拿上回来说吧,北京有位高官也不知怎么惹了只厉鬼,缠在他身上,说十二个时辰之后的午夜三更,准时出来取他性命。那鬼谁也收不住,潭柘寺的老和尚——就是电视上主持过‘今日说法’的那位——做了多少法术都没用,最后把我们找去了。”

“哟,你们法力比人家还高深?”

“法术是人家牛逼,可是我们有办法啊。当时我们一听情况,就给那位高官买了张机票,一竿子飞到纽约。等到那鬼掐着午夜三更跑出来,恰好是人家美国时间正午十二点,这个不懂时差的倒霉鬼就直接被阳光化成了飞灰。”

说到这里,刘挖挖摆出一副高人面孔,望着前方淡淡道:“所以说,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以前无解的难题,现在都能解决。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刘挖挖指了指胸口的标志,一脸肃穆。

小空姐斜靠着厕所门,插嘴道:“刘总,那是你的职业,别把我算进去好伐?我是临时被调来做乘务的,跟你们这种大尸人不一样。”

“你一个人敢做两百多尸体的乘务,很不简单啊。”我由衷地钦佩。

“这一点都不难啊。不投诉、不吵闹,不要任何东西,也不刁难人,这种模范乘客去哪找啊?只要你胆子稍微大点,真的没什么困难。”小空姐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万一诈尸了呢?你怎么办?”我有意逗她。

“有刘总呢。”

“你们刘总万一解决不了呢?”

“不怕,我戴着个金佛,白云观开的光,可吉利了!”小空姐特自豪地从脖子上拿出一条金佛项链,秀给我们看。我和刘挖挖大笑起来,搞得小姑娘莫名其妙。笑过以后,我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倦意,整个人松弛地靠在座椅上,想睡一会儿。我头一歪,忽然又瞥到了机翼上挂着的那黑人兄弟。

老问题再度浮现:他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我听一位机长说,以前曾经有过类似的案例。有人偷偷爬到飞机的起落架上,藏身在起落架舱中,试图蒙混过关,结果被冻死在里面。可是,无论这位黑人兄弟藏到哪的舱门里,也不可能被挂到后缘襟翼上。

从他悬挂的姿势来看,明显是从机翼上方滑落的。而悬挂的位置,是右翼的里侧襟翼。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唯一的可能是,这位黑人兄弟在起飞的时候,攀到了飞机的顶部,因为那上面没什么固定的地方,结果在飞行时不慎被气流吹落,从机身掉到机翼,然后被襟翼钩住,吊死或冻死在那里了。

如果想偷渡的话,藏进货舱是相对比较安全的选择。可他却选择了爬到飞机顶上,这明显不像偷渡,反而更接近窥视。那个非洲小国靠近热带,地面温度三十多度,这个黑人兄弟却穿着羽绒服,明摆着是事先做了随飞机升空的准备。

他想窥视什么,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我脸色变得凝重,觉得自己被卷入什么国际事件中来了。我赶紧对刘挖挖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刘挖挖听完以后也收敛起笑容,低头沉思起来。

没过多久,他突然猛拍大腿,全脸的麻子都开始抖动抽搐,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一样。我问他怎么了,刘挖挖却抓住我的手:“你刚才,一共按下去几具尸体?”

“十八具啊。”

“哪排的你还记得吗?”

小空姐及时地递过一张座位布局图,我拿红笔做了标记。刘挖挖拿着图越看表情越紧张,他也拿起笔在上面点了几个黑点:“你看看,这是我发现尸体站立的位置,和你的有什么不同?”

我在公司天天看表格与报表,所以一眼就看出其中古怪之处:刘挖挖在左侧一共处理了八具尸体,而且分布很均匀,前中后都有;而我处理的尸体一共十八具,却集中在12到16排靠右舷窗的F、G区域里,其他地方只有零星几起。

而这个区域的机身外侧,正对着的恰好是后缘襟翼与悬挂其上的黑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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